所有人都站着,唯有人羣最後兩個人坐着,但耶律哲自己明白,這不是他注意到對方的原因,真正吸引他第一眼就注目的,是那人與衆不同的動作和氣質。和他一樣,其餘所有臨州貴族,第一眼看見的也是那個男子。
那羣人最後,兩個人在下棋,其中一人看不出是老者還是中年人,面容蒼老,頭髮卻烏黑。另一人則看不出是青年人還是老年人,側面清俊,一頭長髮卻呈銀白色,在日光下流動雪月之光。
他穿一身普通白麻布衣,看上去和那羣夥計打扮的人差不多,袖口也染微微油漬,但不知怎的,讓人瞧着,便覺得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也是好看的,而且是最好看的。
他微微垂着眼,似乎在潛心棋局,指間白子光澤瑩潤,襯得指甲毫無血色。
所有人都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銀白的髮絲披在肩頭,露出的半面輪廓精緻如玉雕,長長睫毛一彎如烏月,靜謐安詳,卻又令人覺得高遠。
耶律哲不由自主地便盯住了他的動作,總覺得他的動作看起來有點奇怪。
看了好半天他才發覺,這人渾身顯得有些僵硬,從忽然出現在這裡到現在,全身上下,始終沒有任何牽扯肌肉的動作,連落子時,也是整隻手不動,甚至手指也不動,只指尖輕輕一推,需要落較遠的子的時候,便輕彈指尖。
武人講究周身協調,氣機流轉,一個動作引動全身才正常,這樣的姿態,說不出的古怪。
他正凝神相望,那白髮男子,忽然眼眸一轉,淡淡瞧了他一眼。
這一眼如盛夏飛雪,冰泉天瀉,他只覺渾身一冷,周身竟感覺如冰錐相刺。
隨即他聽見那黑髮老者道:“如何處理?”
白髮男子輕描淡寫地道,“送去給帝歌押送流放犯的隊伍吧。”
耶律哲心中一震,一瞥那些高高矮矮的男女老少,那些人還是那種漠然中帶着些微興奮的表情,個個眼眸清冷見底,倒映不了這紅塵喧囂。
直覺的寒意,告訴他這批人來者不善,而且,自己這羣人,很可能不是對手。
“退,立即退!”他猛地拉住身邊兩個青年便向後拽。
今日在場的大多是臨州豪門子弟,還有來自禹國首府大都的貴族後代,他耶律氏是當地地主,有保護之責,萬萬閃失不得。
被他拉住的人卻沒他這份敏銳,猶自大聲笑,“哈,這羣人怎麼瞧着眼熟,不是先前九吼街上擺攤的嗎?怎麼,想在這裡擺,要爺們賞錢嗎哈哈哈……”
“走!”耶律哲顧不得駁斥他們,一手抓一個向後便拖。
“至於嘛,不就是幾個僞裝良民的小毛賊?瞧你嚇得這樣?”被他抓住的人猶自不以爲然,甩開耶律哲,指着一個少年鼻子笑道,“喂,攔路搶劫也不長長眼睛,不打聽打聽爺們名號?也罷,剛落草吧?來,爺爺數三聲,給爺爺下碗抄手,爺就饒過你……咦,怎麼有點冷……”他愕然住口,看見陽光下,剛纔還翠綠的灌木叢,不知何時,泛上一層雪白閃亮的光澤。而四面已經有人搓搓胳膊,哆嗦着看看天,不明白這陽光燦爛四月天,怎麼忽然冷如寒冬?
耶律哲臉色忽然變了,比先前更慘淡,猛地撒手,連這些身份金貴的少爺也顧不上保護了,閃身就走。
但已經遲了。
隨即他就聽見有人懶懶道,“好呀,吃餛飩。”
聲音未落,嗖嗖一陣急響,四面寒氣大作,似冰窟忽然砸在了頭頂上,冷得周身血液都要在剎那結冰,耶律哲聽見身後撲通撲通,人體倒地之聲不絕,聽起來真像一個個往鍋裡下餛飩,那聲音響起速度極快,分明沒有遇見任何抵抗,沒有驚叫沒有慘呼,只有無邊無際蔓延的寒氣,周身的景物頭頂的陽光都已經看不清,因爲冷熱的相激,泛起一陣茫茫的白色霧氣,在這樣徹骨的寒冷霧氣裡聽着那不絕的撲通之聲,真讓人感覺自己就是水汽騰騰鍋中一顆餛飩,耶律哲從來不知道,沒有慘叫的戰鬥也如此可怖,天地好像忽然換了個空間,影影綽綽一片蒼白,而他不知身在何處。
很快身後就靜了,他不敢回頭拼命狂奔,只望能逃出寒冷霧氣的範圍,然而腳下一滑,什麼東西骨碌碌滾過,他砰然跌倒在地,竟然被那骨碌碌的東西帶滑出老遠,眼前忽然一亮,似乎破霧而出,他心中大喜,以爲自己運氣好,跑得遠,終於逃脫險境,然而勉力睜開被冰霜凝住的眼睛,卻看見剛纔那個離自己不過幾步遠的小山坡,翠綠的山坡已經整個變成了銀白了,連同周圍楊柳繁花,忽然都一片霜白,柳枝上垂掛下沉甸甸的銀條,和地面霜草凍在了一起,沒有草的地方,露出凍得黧黑的地面,人間繁華四月天,一轉眼竟然成了一幅冰霜水墨。
他從咽喉裡啊啊地發出聲音,熱氣呵在眼前模糊了眼睛。
這一刻寒意從心底遍及全身——這樣的寒冷,不就是九重天門的風格麼?他見過家族驕傲三公子出手,也是這樣晴日飛雪,寒氣滲骨,不,不,三公子的出手,遠遠沒有這樣的威勢,可九重天門和耶律家一向交好,爲什麼會突然對他們出手……
他漸漸無法思考了,寒冷凍住了全部的意識,最後的清醒時間,他感覺到有人走過來,隨隨便便拎起他一扔,笑道:“好大一碗抄手!”
……
霧氣漸漸消散,冰霜在日光下迅速褪去,翠綠草葉和青青柳枝重新塗抹顏色,天地似在剎那回春。
那羣公子哥兒已經滾成一團雪白的抄手,連衣裳都被冰霜粘結在一起,那羣高高大大的夥計們,一臉嫌棄地用手指拎着他們的衣領,在手上甩啊甩,偶爾撞在一起,冰棍一樣邦邦作響。
那邊下棋的兩個人還在下棋,黑髮老者看也不看地吩咐:“等冰凍解除了再送去帝歌押送隊伍的營地裡去。”
那口氣,好像在吩咐等抄手解凍了再下鍋。
白髮男子始終沒說話,神情淺淡,日光耀在他鼻尖上,也似冰霜一樣閃着光。而他眸子烏黑幽沉,是星光盡頭的黑夜。
子弟們拎着人走了,黑髮老者神情愉悅地道:“你今日有進步。”
白髮男子淡淡一笑。
“整整一年了,終於能動彈了,雖然只是手指。”老者神情微喟,“自明日始,可以進行恢復訓練。”
白髮男子還是無喜無怒模樣,道,“大抵要換個地方了。”
“也該換了。他們都膩了。”老者又下一子,擡眼看看那羣神態自如的男女老少,“看上去正常多了,可也越來越不像咱們家的人了。”
“咱們家的人,該是什麼樣子?”白髮男子隨意下了一子。
老者怔了怔,半晌輕輕嘆息,“也是。經過這麼多年,早已不是當年龍家。相比於剛出來時,這羣人半瘋半傻,現在算是好多了——雖然還是有點傻。”
白髮男子微微莞爾。
那羣年輕夥計聽着兩人對話,無動於衷模樣,幾個略微年長一些的,眼底卻露出唏噓之色。
原先從雪山湖底剛出來的時候,聽說要遊走大荒歷練,所有人都是反對的,龍應世家世代隱居,不涉紅塵,怎屑與凡人爲伍,怎能沾染人間煙火?
然而當時回頭看看那些子弟——哪裡還有一分龍應世家子弟風采?經過多年地底幽禁,不見外人,不通世情,很多人木訥少語,思維緩慢,目光呆滯,連基本的溝通之能都將喪失,人與人之間情感變得漠然,更因爲多年壓抑生活,一時無法適應忽然緩和自由的氛圍,子弟們精神緊繃,互相排斥,因爲很小的衝突就可能爆發流血事件,甚至險些釀出人命事故。
換成常人也許會好點,但龍家世家對子弟的教育本就是清心寡慾,冷漠自持,個性和環境的雙重壓抑,導致了這一代子弟潛在的性格危險,直到他們被救出,有人目光清醒地指出,龍應世家必須改變,纔有了後來的紅塵行走。
接觸喧囂,接觸人羣,接觸人間光怪陸離事務,才能漸漸將那些被雪山凍麻木的心,漸漸薰熱,找回屬於人的活氣來。
而在一路的行走中,這羣人也一直在尋找各地的著名藥用沼澤進行治療——龍應世家的血脈之毒,是無解的命題,當初世家的駐地有專門的藥物抑制,但已經被許平然毀去,現在想要世代承續,也需要更多的辦法。
白髮男子看了看那羣男子,眼底微露笑意,本來這羣傢伙還變不成這樣子,只是在經過蒙國時,遇見了紫微上人,老傢伙對這羣木訥的龍應世家子弟很感興趣,跳出來調教了他們幾天,之後便顯得不可收拾——人總是會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想到紫微他就想到耶律詢如,然而他卻沒在紫微身邊見到她,老傢伙提到她的神情也很古怪,不肯說明耶律詢如現在怎樣,也不肯回到景橫波身邊,顯然是有難言之隱。
由紫微的態度又想到自己,他不禁輕輕一嘆。
這世間多少身不由己,又多少無可奈何。
上雪山時,他已經是強弩之末,心口那根針,雖然藉助慕容箴的暗殺碎去,卻沒有能完全破體而出,而是瞬間遊走了全身,之後雖說釣宗主救親人並沒有出手純以智計取勝,但前後所耗心力,已經令他再也壓不住傷勢和毒勢,帶着全族離開雪山時,那些碎片堵塞了全身經脈,他一度以爲自己會死去,之後全族施救,用盡辦法,才搶回一線生機,但當時,也已經全身不能動彈,幾乎成了廢人。
那是一段日夜在生死線上掙扎的日子,他知道自己隨時會死去,偶爾清醒的間歇,會聽說她一路轟轟烈烈攻帝歌的消息,這令他欣慰又擔心,有時候昏迷中,他會喃喃着到她那兒去,和以前一樣,陪她一起,看遍大荒詭譎和朝爭,然而當天光從眼前清晰亮起,他便知道,不可以。
她若見他那個樣子,她若見他朝不保夕,便會再也無心戰事,無心帝歌,而在那樣的情形下,分心很可能帶來的就是她和無數無辜士兵的死亡。
他可以不再助她強大,但也絕不能成爲她的弱點,和她相遇至今,都在爲她的強大鋪路,怎可在最爲接近目標那一刻,因自己令她竭蹶?
當他稍稍脫離危險,才注意到自己的族人,因爲天生性格武功限制,和長年地底幽禁,快成了一羣瘋子,從那一刻起,他力排衆議,帶着族人輾轉大荒,尋找機會救自己,也救回族人。
他的手指,在白子上輕輕敲擊——一年又一個月零十天,他和她分開已經一年又一個月零十天了,其中一年又一個月,他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最近十天,他纔開始恢復手指機能,現在能做的,也不過是下下棋,將笊籬在湯鍋裡稍微傾斜,撈起餛飩。
剛纔她在攤位上瘋狂尋找,他在攤位後將她凝望。
她在攤位中失魂落魄,他在她背後下抄手。
她手中辨珠,在剛接近他那一刻便已經被他發覺,辨珠的血引是已經滲入血液的東西,無法清除,但他卻可以控制全身氣血,令氣血發生波動,從而引起辨珠的動靜。
景橫波會看見血絲的遊動,但那遊動並無方向指示,那是因爲,其實他還是沒有動,動的只是周身血氣——他本就是重傷重病的人,氣血反應和別人不一樣。
那一霎他對着熱氣騰騰的湯鍋,明明背對着她,也能感覺到身後是一座人流中的孤島。
她在人羣中,將背影站成了煢煢孑立那一條。
那是他心中最明媚光豔的女子,是整個大荒的繁花爛漫,雲霞滿天,可那一刻,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她,被孤獨和寂寞吞噬,天地洪流,不過是黑洞一般的背景。
他心中微微一痛,臉色一白。
黑髮老者忽然看了他一眼,黑子啪地一落,“先前我看見明珠了。”
“是。”他語氣三分尊敬。這是他的伯父,龍應世家上一代碩果僅存的長輩,多年中毒幽禁歲月裡,親人的不斷死亡和壓抑黑暗的環境,幾度給龍家帶來滅頂危機,多虧了龍翟沉穩冷靜,安撫子弟,和許平然不斷周旋,甚至找到機會向外傳遞信息,給了他蛛絲馬跡的線索,他才能在最後將全族救出,可以說是這個老人支撐了整個龍家的精神,終於熬到了自由的這一日。他將全族救出後瀕臨死亡,又是這位伯父,全力救他回陽,在他稍稍恢復後,又將全族事務託付——並不是甩手不管,只是希望給他壓上家族責任,鼓勵他爲了家族堅持求生罷了。
他的親生父母,早早去世,他一生不懂親情,救全族也不過是爲了解身上的毒,然而到如今,他終於明白,親族存在的溫暖意義。
“當初許平然下雪山,要提一個龍家子弟爲人質,我怕她是爲了要對付你,使了計讓明珠去,就是希望萬一真的遇上,明珠可以以死保你性命。沒想到這孩子命大,竟然安然無恙,你既然看見,爲何不讓她回來?”
他微微一笑,“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龍翟停了手,凝目看他,“明珠是你的藥盅,二十多年培養都只是爲你。你現在狀況這麼糟糕,正是用她的要緊時候,她在你身邊,纔是最重要的事。”
他笑而不語。
龍翟卻不肯放棄。
“就算你現在不想要她,也不能隨意拋開她。作爲一個藥盅,你該明白她吃過多少苦,她要從三歲開始洗筋伐髓,從五歲開始嚐遍天下之毒,將身體生生培養成藥物和毒物的熔爐,更不要提作爲頂級護衛的各種嚴酷訓練,永遠呆在最惡劣的環境,永遠接受最殘酷的挑戰。爲了你,她必須完美強大,不懼傷毒,周身上下,沒有任何缺點。但世上一切的完美都有代價,經過這樣的訓練,她的身體會留下致命隱患,只有和你在一起,你和她纔會得救並完滿,你才能好好活下去。”他聲音漸漸森然,“而她,等到今天,犧牲了一切,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你,和龍應世家,都將對她,永遠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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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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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覺得大家人品不錯啊,這個月抽到五張月票的感覺好像比上個月要多,沒像上個月一樣哀鴻遍野,看,簽到還是有點點作用滴。
最後,五一快樂,勞動節多吃點好料,讓胃多勞動勞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