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歷三七二年八月十二,國師宮胤通告天下,即日就大荒帝王位,改元天授,原明城女王自願遜位,並被新帝立爲皇后。
然而玉照宮錦繡紅毯未收,金粉煙花未散,大殿盛宴膏腴香氣尚未被風吹走,次日,一個驚爆消息便飛馬馳遍帝歌——玳瑁女王不上賀表,不尊新帝,不受賜死之令,悍然撕毀詔書,宣佈揮師二十萬,直上帝歌!
消息震撼帝歌朝野,有很多臣子,在腦海中拼命調取已經離去兩年多的女王形象,只隱約記得一張鮮妍容貌,但更多人卻對大荒三七零年,帝歌城牆下那個蒼白女子影像深刻。記得她在帝歌城下控斧斬旗,當着上萬人的面,砍爛了帝歌象徵,記得她在燕殺軍中愴然大笑,雖蒼白衰弱而不折勇氣,記得她臨別一呼:“這面旗,遲早有一天我會來補好。有種你們就換了,誰換,將來我殺誰全家!”
一個失敗退走女子臨別一語,似乎無力,但兩年多來,也不知道是掌權者的健忘,還是真的有人畏懼那個誓言,那被砍了一個大叉的帝歌王旗,真的沒有被換過。
那面畫了叉的旗,從此在帝歌城頭寂寞飄揚,似乎在等着她的回來。
而她,終於回來。
大荒歷三七二年八月十四,天授帝朝堂暴怒,當即下令自玳瑁往帝歌沿途諸部族立即調兵攔截,令亢龍新帥宣白寧率亢龍十萬軍北上討伐逆軍。先後封了六位監軍,前往沿途部族屬國軍中,督促各國各族執行帝歌命令。
然而,出乎新帝意料的是,所涉諸國對於這次大逆不道的反叛,態度曖昧。
襄國女攝政王正於此時告病,拖延履行帝歌方向要求襄國出兵襄助的命令。
黃金部自顧不暇,境內天灰谷忽然發生毒氣泄漏,周邊城縣百姓遷徙,黃金部現有軍隊一部分幫助百姓疏散,一部分加緊拱衛王城,將黃金部王宮圍了個水泄不通——金召龍聽說此次玳瑁橫戟軍主帥是裴樞後,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和帝歌的安危比起來,當然是他自己的小命更要緊。
斬羽部戰辛倒是很積極地接了令,並開始調動軍隊,磨刀霍霍,大有景橫波軍隊敢經過,必定刮她一層皮的姿態,只是斬羽部本身軍事實力一般,斬羽部的軍隊,也不大聽從來自帝歌的監軍的命令,似乎自有自己的打算。
翡翠部稱女王不在本族之內,將來自帝歌的命令封存,表示會加緊尋找女王回來,再作定奪。監軍被送進驛館,裡三層外三層“保護”,從此再沒有一句話一個字出來過。
易國直接對此事沒有反應。監軍根本沒有找到皇宮位置——給他帶路的人失蹤了,他覺得自己把詔書交給了易國大王,但易國不承認——你看的那張臉不對。至於咱們大王到底長什麼樣?咱們也不曉得。
與此同時。
八月十一,玳瑁烈火盟因爲一場當年舊事,引發內訌,分爲三派,三派分裂之後,爲爭地盤紛爭不斷,實力迅速消減,被試劍盟和龍虎盟結盟後趁虛而入,分崩離柝,從此世上再無烈火盟。
八月十二,羅剎門傳出當初前門主羅剎和現任門主一樁交易,羅剎門因此開始了新一輪門主之位爭奪,羅剎門本就因爲前門主羅剎的失敗而元氣大傷,新門主上位後不久又被刺殺,羅剎門諸長老紛紛離開自保,羅剎門名存實亡。
八月十四,神決和天競幫,因爲地盤爭奪導致火拼,各自死傷慘重。
八月十五,玉帶幫幫主忽然迷上了丹藥,併爲此不惜派人前往獵影幫盜藥,卻盜回毒藥,雙方由此短兵相接。
八月十六,龍虎盟盟主無意中得知,自己當年遺失的隨身兵刃,竟然被試劍門門主私藏,龍虎盟盟主爲此公開上門討要,剛剛結成同盟的兩大盟再次拆夥併火拼。
八月十七,靈犀門門主忽然發現自己被三個師兄弟聯手背叛,爲此他連殺兩個師兄,卻被師弟毒瘋。
八月十八,凌霄門門主寢室失火,衆人幫忙滅火搶出屋內物品時,無意中撞散大箱子一隻,其中滾出無數春宮,及繡鞋香囊數十隻,一時驚駭物議,衆說紛紜,隨即官府上門,稱那些繡鞋香囊和山下近年來系列失蹤少女案有關,隨即一些門內耄老也認出其中一些衣物,似乎是自己女兒的。一時凌霄門主不僅陷入官司,還陷入了本門乃至整個江湖的非議責難之中,凌霄門先後四位長老破門而出,臨走時又放了一把火,燒紅了凌霄門半個山頭。
當時烈火連天,和天邊晚霞相接,山下無數見證了凌霄門興盛數十年的鄉民,眯着眼睛看那火將牌樓高門捲去,都嘆一聲:白雲蒼狗,換了人間。
一把火燒的不僅是玳瑁第一幫的基業,還是整個玳瑁江湖的穩定和數十年霸業。在這些可稱爲中流砥柱的玳瑁大幫幾乎同時出事後,剩下的絕大多數幫會,不可避免地要進行站隊和選擇,參與新一輪的權力爭奪,越捲入越紛亂,越爭奪越消耗,十五幫不僅沒能再給新女王下任何絆子,甚至進入了自顧不暇的境地,一些有眼力的,冷眼旁觀的江湖人士預言:玳瑁江湖此亂,是有預謀之亂,經此一亂,五十年之內,玳瑁江湖再難江山重起。
更有目光犀利的人,指着那些殘破山門,猶自爭鬥不休的人們,一聲長笑,“不過一羣爭食鬣狗,爲人指揮廝殺撲咬,清一條帶血道路,過女王橫戟軍而已!”
據說女王聽見這句話,朝堂之下哈哈大笑,擲書於殿下,道:“然也!羣狗已散,道路正寬,兒郎們,誰陪我帝歌換新旗?”
底下轟然應諾,站出新將一批。
大荒歷三七二年八月二十,女王於上元鳳棲臺前誓師,出兵二十萬,以裴樞率左翼,英白率右翼,自己親率中軍,傾巢而出,直指帝歌。
消息飛馳帝歌,帝歌震驚之餘,也不大相信——景橫波能一次出兵二十萬?她哪來的二十萬?上元軍?她敢現在就用明晏安的上元軍?那簡直是給自己埋下失敗的火種!
不管帝歌怎麼討論景橫波的兵力,但她的大軍確實黑壓壓鋪天蓋地而來,兵鋒如火,連過翡翠、易國兩境,所有大軍,在翡翠易國境內未有絲毫傷損,甚至獲得了補給。
九月初三,橫戟軍前鋒遭遇斬羽部士兵攔截,雙方騎兵稍有接觸,未分勝負,之後在斬羽部依蘭城外拒馬,雙方遙隔一城對峙,戰報傳到帝歌,原本因爲女王在翡翠易國沒有遭遇攔截而十分緊張的帝歌君臣,都鬆了一口氣——斬羽部是景橫波遇上的第一個阻礙,如果第一次遇上阻礙便不能一鼓作氣攻克,對於勞師遠征的橫戟軍士氣必然是個打擊,說不定景橫波就此停滯不前,打道回府。
相當一部分老臣便勸說新帝,行事不需太絕,黑水女王當初是您賜封,好端端地忽然要賜死,人家爲求生存,當然要生死相搏。不如給一個臺階,如果女王在斬羽鎩羽,那就稍稍給點教訓,斥責一下便罷了,還讓她回去做女王豈不是好?何必一定要把帝歌捲入戰火中呢?
也有很多臣子私下議論,記得原先國師和黑水女王頗有情意,如何現今這般趕盡殺絕,剛一登基便要賜死女王?莫不是新任皇后容不得前女王,一心要殺了人家?自此,對新皇后惡感更甚。
鄒徵這個假皇帝,剛剛嚐到以前想都沒想過的皇帝滋味,內心深處,實實在在把這皇位看得比天還大,內心深處,也對明城一力要求處死景橫波,從而導致這場戰爭而頗爲不滿,也在思考着什麼時候找個臺階,收回命令算了。
他這個打算,自然瞞不過新任皇后,據說有次皇帝在朝堂上和衆臣商議如何安撫女王,皇后聞知,當即奔往前殿,被御前侍衛攔下後,當殿哭泣。導致議事沒有進行下去,天授帝回宮時,臉色鐵青,當晚帝后宮內,杯盤碎裂之聲不絕,好一場狂風暴雨。
帝后吵架歸吵架,仗還在打,景橫波的橫戟軍氣勢洶洶而來,卻在第一關就被攔住,雙方僵持七日,先是斬羽不接戰,後來變成景橫波不接戰,僵持得莫名其妙,戰報飛傳帝歌,羣臣莫名其妙,很多人因此樂觀猜測,女王是不是其實根本不想打?這麼故作姿態,只是在等一個臺階?
這個觀點一提出,立即得到很多和平愛好者的熱烈擁護,帝歌人向來自我感覺良好,天子腳下,大荒中心,萬軍拱衛京畿之地,每個人也覺得自己是天地玄黃的中心,這樣一處神聖的地方,怎麼有人敢打?怎麼有人敢真的打?
再說女人本就膽子小而矯情,所謂打,不過揮舞小手絹做做樣子,給一個巴掌展示下帝王雄威,再給一顆甜棗哄哄,想必女王也就會退兵了,自此後安於玳瑁,永世爲我帝歌屏障。
如此分析,天授帝也覺得很有道理,甚至暗暗懊悔自己,當初爲了和明城合作,答應了她這麼不顧大局的荒唐要求,當即下令禮司及兩相酌情撰寫勸降書,即日快馬遞斬羽,勸女王退兵。
第一封勸降書,經衆臣斟酌爭吵三日得出,洋洋灑灑數萬字,文采華章,引經據典,既有對我皇功績的膜拜,也有對女王大逆的斥責,既表示對女王叛逆的義憤填膺,又寬容地表示了我皇大度既往不咎的胸懷。爲了讓這封勸書的措辭,既堂皇又威嚴,既強硬又不失安撫,既有退讓又不失帝歌尊貴,既維持了自己面子也巧妙給了女王臺階,一衆幕僚字斟酌句,三夜沒睡,地上掉了雪一般的一層白髮。
羣臣傳閱,都覺得這樣一封信,情理兼具,義正詞嚴,只要那女王心還是肉長的,只要她還有生死之念,必定虎軀一震,倒頭便拜也。
勸書以雪白緞子寫就,壓金邊,十二火漆密封,快馬即日發出,自書發出後,衆臣便擊掌相慶,回家睡覺——女王一定會感激涕零接下勸書,退兵回家,咱們可以歇一歇了。
兩日後,一箭出城遞勸書,書交到了女王案前。
當日,斬羽部以及帝歌監軍在城頭站了一天,等待女王出陣表態退兵。又做好了受降的一切準備,連受降時該說什麼話,是否該給女王幾分面子,如何控制分寸都商量好了,但他們從日頭初升等到月色沉降,只看見了女王大營幾個出來對着城牆撒尿的小兵。
戰辛和來使又等了一天,還是毫無動靜,來使覺得也許是女王還需要一個臺階?當即表示自己願意親赴大營勸降女王,消息傳過去,那邊似乎也沒反對,來使進入大帳,就看見了傳說中的黑水女王。
當時女王坐在輪椅上,對着一張輿圖指指點點,那封錦緞壓邊的國書,被隨意扔在書案一角,上頭還有半個大腳印子。
來使略通軍事,一擡頭看見那張輿圖,立即倒抽一口冷氣,一句話也不敢再說,當即便要辭出。
他要走,景橫波卻不給了。女王陰笑着揮揮手,這位倒黴的來使,便被關進了豬圈裡。
關進豬圈的半夜,被臭氣薰得睡不着的來使,忽然感覺到地面一陣震動。
他一開始以爲是地震了,從豬圈裡爬出來一看,就見地平線上,忽然出現了一大片雪團,那雪團越來越大,越來越膨脹,似重重疊疊的雪山,漸漸蓋住了整個視野。
而地面震動愈烈,雪團還沒接近,灰塵在數丈外已經撲天蓋地騰起,嘩啦啦灰土飛降,嗆得他猛烈咳嗽,他卻不敢閉上眼睛。
然後他瞪大眼,看見了無數……羊。
怪模怪樣的羊。
比馬略矮,卻比平常羊高大,頭型似馬非馬,四蹄如碗,在背上和關節上,居然都鑲了重鐵,行動起來卻迅捷如電,第一眼看見它們蓬鬆的毛,再一眼就看見那快要揚到面門的巨大的蹄。
他慢慢顫抖起來,隱約明白了女王爲什麼停在這裡,爲什麼對勸書態度曖昧,也許所有人都錯了,把一隻狡猾的狐狸,看成一個無害的矯情的小丫頭。
他想驚呼,想大喊,想逃出通知斬羽,然而有人大步過來,重重將他腦袋按進了一地豬糞裡。
天快亮的時候,還在城頭上等帝歌使節回覆的戰辛,接到了一封以箭射上城頭的《反勸書》。
那《反勸書》寫在一幅黑色錦緞上,錦緞大如桌面,其上字跡鮮紅淋漓,十分醒目,讓人懷疑是用血寫的,或者就是用來使的血寫的?
戰辛心知不好,有意要先自己看一遍,誰知那錦緞忽然從他手中飄起,嘩啦啦貼在了戰辛的大旗上。
上面只有一行字。
“想要睡你媽的老戰,別和我說話,我怕髒。”
寥寥十六字,字字大如盤,寫得龍飛鳳舞,難看之極,城頭上將士,人人看得清楚。
戰辛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一聲大叫,跌倒塵埃。
衆人急忙搶救,又急急去撕扯那張《反勸書》,在場很多將領都隱約知道,大王曾經對先王的妃子陰無心有意,並曾以手段逼迫,逼得那女子迴歸了本門。這說起來是一段醜事,如今被那缺德女王當着萬軍之面赤裸裸揭開,這巴掌扇得真是清脆響亮,唯恐人聽不見。
那錦緞卻再次被風吹起,悠悠地飄往城中去了。
衆人眼前一黑,彷彿看見全城百姓爭睹此書,在茶館小巷暗處竊竊私語,將皇室秘密在口齒間口沫橫飛地碾磨。
戰辛醒來後,聽說了錦緞沒搶住,喘了半天粗氣,道:“戰……戰!”
被激怒的斬羽軍,轟然出城迎戰。
本想來一場霸氣衝殺,結果這邊陣勢剛剛擺好,忽聽一陣奔騰之聲,沉悶、兇悍、地動山搖,斬羽軍面面相覷,驚駭欲絕——老兵從蹄聲和地面震動推斷,這騎兵得有十萬之數!
景橫波哪來的十萬騎兵?
一眨眼就看見對面雲團突生,似天際飛雲突降,一大片白色滾滾而來,攪動漫天煙塵。
衆人更驚——不僅大量騎兵?還是全白馬的騎兵?這怎麼可能?
再看那煙塵,不對啊,怎麼好像還是萬騎之數?
腦子還沒理清楚,再一眨眼,那羣白雲竟然已經到了面前數丈之地,那些騎獸身軀笨重而速度兇猛,那些騎兵重鐵包裹,最前面領軍者,卻一身銀黑長袍,寬衣大袖,衣袖與黑髮齊飛,煙塵中控馬如飛雲,遠遠看去,他似在天際飛降,率三千重騎下雲霓。
衆人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些龐大的怪模怪樣的“騎兵”,有些人忽然撕心裂肺喊起。
“羊駝!姬國變種羊駝!”
喊聲隨即被兇猛的蹄聲踏破。
羊駝騎兵撞入斬羽騎兵的場面,就似一柄重錘砸入一鍋麪湯。
騰空的是煙塵,濺起的是鮮血,飛上半空的是慘嘶的人和馬。大片大片黑色人影被撞飛,給黎明的曙色抹一抹血色朝霞。
當同樣擁有速度的軍種在戰場相遇,力量定勝負。
摧枯拉朽。
半個時辰戰鬥結束,羊駝踏血肉而去,留一地鮮血如泥濘,來自與世無爭的高原姬國的羊駝騎兵,第一次正式使用於戰場,這些看來憨拙的獸,用自己的力量和速度,向整個大荒,展示了什麼叫真正的兇猛。
所謂鎩羽,所謂僵持,所謂猶豫,不過是景橫波在等待。
等待耶律祁的歸來,用最爲強悍的開場,告訴那些敢於不把她當回事的帝歌權貴——
我已歸來,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