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琉璃坊到玉照宮,是帝歌最遠的一條路,因爲琉璃坊位於城中心,四面道路四通八達,前往城中心的很多車馬,都有可能在那裡匯聚。
現在,一排三輛馬車,正疾馳在道路上。
車轅上坐着幾名老者,都面色沉肅,神情緊張。
按照桑侗的要求,這些車不會過早點燃火焰打草驚蛇,必然要在進入城中心之後才爆發,琉璃坊有著名夜市,只有到達那裡,這一行動才特別有殺傷力。
這是第三路,會經過琉璃坊直逼玉照宮。
“咚!”
第三輛馬車的車頂上忽然傳來重重一響,車內人把頭伸出車窗駭然上望,沒有看到什麼,一回頭,卻駭然發現,車轅上不知何時坐了一個人。
妖嬈美貌的女子,轉過臉,笑吟吟對他打招呼:“嗨!”
原先的車伕,早已不見,再一找,呵,路邊草叢裡呆着呢,臉上一個尖尖的腳印子。
車內人還沒反應過來。景橫波手指一挑,繫着火石的袋子遠遠飛了出去。
車內人怒喝一聲便撲了過來,幾人含怒出手,要將這忽然出現的鬼魅一般的女子推下車。
眼前似乎光影一閃,車轅上的女子,忽然又鬼魅般不見了!
幾個人收勢不住,砰砰乓乓跌落車下。運氣好的來得及滾到路邊,運氣不好的直接被沉重的車輪軋過,發出淒厲的慘呼。
那無人駕駛的馬車一個斜衝,傾覆入路邊溝,轟隆巨響裡趴在地上的人一擡頭,赫然看見剛纔那鬼魅女子,已經在第二輛車的車頂上!
第二輛馬車的人已經聽見後頭的動靜,一驚之下車伕勒馬,幾條人影閃出,四下警惕張望。
路邊草叢忽然“啪嗒”一聲響,聽來像是有人驚動草葉的聲音,幾個人汗毛直豎,連同車伕都跳下了車,往草叢那個方向撲了過去。
路邊草叢茂密,幾個人找了一圈都沒找到人,但卻不斷聽見前方有“啪嗒啪嗒”之聲,似乎是有人在草叢裡不斷行走,他們只得順着聲音不斷向內尋找,漸漸離馬車越來越遠。
然後他們忽然聽見駿馬長嘶之聲。
他們一驚回頭,就看見馬車不知何時已經啓動,正轆轆順着道路遠去!
幾個人站在草叢裡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車上明明已經沒人,這條道剛纔前後左右都沒人,這車怎麼趕起來的?
疾馳的馬車上,忽然探出一個美人頭。
“嗨!”她笑吟吟對路邊那幾個大喊,“我不想活了,借你們的車去死一死,拜拜!”
馬車飛快,將深一腳淺一腳狂追而來的幾個人遠遠甩下……
景橫波收回手,臉上再沒了剛纔的輕鬆之色,她撫着胸口,咳嗽幾聲,手指按了按脣角,撇撇嘴。
先前在空糧庫裡受了傷,之後沒有辦法,不得不接連動用異能。剛纔又在路邊草叢遙控砸石頭不斷髮出動靜,引得那批人深入草叢來不及回來追,現在精神耗盡,幾乎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擡頭看看前方,人煙漸漸稠密,已經從城郊進入城中!
最前面第一輛車只剩下一小點,幾乎要被前方人流淹沒,必須立即趕過去阻止!
景橫波想離開,離開之前先讓這馬車停下,然而她馬上就發現,她不會趕車!
她不知道如何駕馭馬匹,馬只是按照先前的指令向前奔,速度越來越快!
馬上就是人流來往的街道,馬車會撞死人的!
“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閃開!”
泗水街的百姓們,因爲今晚戒嚴,正三三兩兩準備回家,然後就看見一輛馬車狂奔過去了,帶起一陣腥味的風,有人被風捲個踉蹌,低低罵一句,“找死啊!”
還沒站穩,又一輛車狂馳而來,車上有人尖叫,聲音比馬車搖晃聲更響,“閃開!快閃開!啊啊啊誰來幫個忙!快幫我把車停下來!”
衆人瞧着那馬車速度,都駭然趕緊閃開,前方卻忽有馬車,迎面而來!
那馬車速度竟然也極快,眼看須臾之間,兩車就要撞上。
景橫波瞪圓了眼睛。
對面車簾忽然一掀,伸出一隻雪白修長的手,手似乎打算做一個動作。
可惜景橫波已經顧不得去看對面馬車主人的動作了。
她必須立即把自己的馬車停下!
拔刀,斬!
唰一聲繮繩斷,馬脫繮而去。
失去馬的馬車自然立即失去平衡,撞向路邊一座宅院的外牆。
景橫波一邊暗罵現世報來得快,剛纔才用這樣的方法整了人家馬車現在就輪到自己,一邊眼睛一閉,身子一閃。
“唰。”一聲。
“啪啪”兩響。
半空裡落下兩隻高跟鞋。
還有一聲慘叫,“我的鞋!”
……
景橫波砰地一聲穿入某處。
並沒有如想象中一般瞬移到大街上,卻似撞入了黑暗之處,砰一聲撞在一個似硬實軟的物體上,將那物體撞得“哎喲”一聲,向後一仰,兩人砰一聲倒地。
“我勒個去好多星星亮晶晶……”景橫波摸着腦袋,搖搖晃晃爬起來,先顧不上底下被壓的那個,趕緊探頭出去找自己的鞋子。
一眼看見那雙華麗麗的高跟鞋正被一個少年茫然地拎着,她大喜,大聲道:“給我收好啊回頭我來拿啊……”一邊頭也不回地道:“朋友你好朋友再見不好意思撞了你有機會再報答麼麼噠。”
她胡言亂語說完,就準備下車,努力追上最後一輛車,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笑道:“你就打算這樣光腳下車?”
景橫波霍然回首,“我勒個去!耶律祁你爲什麼會在這裡!”
“該我問你纔對,”耶律祁似笑非笑瞧着她,目光在她臉色上掠過,忽然眉頭一皺,“我的府邸就在巷子裡面,我剛出來,就逢上你一頭撞了進來,被你撞得心口發疼,你得幫我揉揉……”
“好。”景橫波伸手,一把揪住了他胸前衣襟,“是你就好辦了。快,叫你車伕迅速追上前面那輛黑馬車!”她惡狠狠地盯着耶律祁,媚眼如刀,“別問我爲什麼!別囉嗦!這是天大的事!你敢再出幺蛾子我……”
“我只想問一句,”耶律祁的注意力卻好像不在她的話上,“你受傷了?”
景橫波怔了怔。
這一刻她纔看清,對面耶律祁毫無平時謔笑之態,眼光竟然是溫柔關切的。
他是真的關心自己……
迷迷糊糊的想法掠過,她有片刻的不可思議——耶律祁也重生了?他存在的意義不就是不停和宮胤和她作對,宛如一隻打不死的小強般不斷噁心她嗎?他爲毛要用這種噁心兮兮的眼光看着她?他受啥刺激了?昨晚覺沒睡好?被女人甩了?被男人甩了?
雖然她一個字都沒說,但豐富的臉部表情已經足以令耶律祁讀懂其間含義,他忽然微微嘆息,放開了她的手,探頭對外吩咐:“轉向,全力追前面灰黑色馬車,車身寬三尺,有斑駁印痕,車伕大抵五十左右年紀,穿一身灰錦長袍。”
啪一聲鞭響,馬車立即轉向,景橫波不可思議地問:“我明明沒有告訴你是哪輛車!”
“剛纔和那車曾擦身而過。”耶律祁隨意地道,“感覺那車散發的味道有些奇怪,多看了一眼。”
多看了一眼!
就一眼就記住,就看出了這麼多!
景橫波忽然非常嫉恨這些大神的智商,很想劈開他腦子搶一半來裝自己腦袋裡。
被耶律祁抓住的手腕忽然一熱,隨即一股熱流自腕脈汩汩而入順延而下,她胸中的煩惡翻騰感覺,頓時好受許多。
體內舒服了一點,先前被壓制的虛弱感便襲來,她也顧不得和耶律祁鬥嘴或打架,挪了挪屁股躺在座位另一邊,道:“快點……”
“到底什麼事?”耶律祁問。
景橫波瞟他一眼,沒有答話。說實話,她真的不太信任耶律祁。
說到底這是政敵,不能因爲一時援手就全盤託之以信任,誰知道耶律祁和桑侗之間有沒有私下勾結?雖然她相信這是桑侗臨死瘋狂反撲,以耶律祁的地位和爲人不至於希望帝歌動亂百姓遭殃,但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你負責把車趕快一點,咱們要在到達琉璃坊之前趕上並阻止他們就好了。”她有氣無力地答。
耶律祁看看她臉色,掏出一顆丸藥,在手中拋來拋去,笑問她:“怎麼樣?敢不敢吃?”
景橫波擡手就從他掌心抓了去,想也不想就吞進口中,閉着眼睛懶洋洋地道:“謝了。”
耶律祁有一瞬發怔。
沒想到她竟然真的毫不猶豫信任。
他看看掌心,剛纔一瞬觸感還在,滑潤輕巧的手指,一抓便似撓在了他心上。
不過景橫波的嗤笑下一刻就打消了他的感動。
“你現在要害我很容易,何必費心事搞個毒藥騙我?”她得意洋洋地道,“再說宮胤和我說過,雖說好的丹藥有時候氣味顏色也不咋的,但毒藥一定氣味有問題。你這顆丹藥香而光潤,正宗紫金色,不正是你耶律世家傳說中的家傳寶丹‘天香紫’麼。切,這點眼力我還是有的。”
“你連天香紫都知道,”耶律祁臉色有點不好看,悻悻地道,“那你知不知道天香紫在耶律家也有區別?分爲三六九等?你知道不知道我給你的是哪一等?”
“宮胤告訴過我,天香紫是你耶律家不傳之秘的名藥,何止三六九等,複雜得很。不過用腳趾猜也知道,你給我的肯定是最普通的啦,”景橫波手指隨意地在空中晃晃,“不過你也不必擔心我因此就不承你的情了。安啦,我知道天香紫最末一等在外頭都是有價無市的,這次情我記下啦,”她很認真地在半空虛劃,好像面前當真有一本賬本,還認認真真地打了個勾,道,“哪,當初喂鳥屎那件舊仇就此一筆勾銷,你還欠我……”她眯起眼睛,當真似地對虛空數了數,“一二三四……嗯,五次恩怨,五次。記得慢慢還,天香紫一級二級什麼的拿來兌換也可以,謝謝。”
她自說自話揮揮手,似乎就這麼安排完了,臉上淺淺綻放出一層晶瑩之意。
耶律祁定定地望着她,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嘆息。
不知怎的,他忽然發現自己特別喜歡看她說話,看她薄薄嘴脣上下翻動,吧啦吧啦吐出一大串讓人似懂非懂的言語,有時候根本沒聽懂她在說什麼,但就那麼鮮明地感受到她的自由、奔放、精彩和鮮活。
以至於她一旦住了嘴,他立即便能感受到空氣中的疏冷。她開口,彷彿全天下都花繁葉茂,她沉默,天地瞬間失色蒼白。
當然,如果不要每段話裡都必有宮胤,那就更完美了。
半躺着的景橫波,臉色開始漸漸好轉,他看見一抹晶瑩之色,從她眉宇之間顯現,含一抹淡淡紫氣。
最低一等的天香紫?
呵呵。
他笑了笑,並沒有想清楚自己今日舉動的含義,卻也不想多想,這麼久和她爲敵,大大小小也害過她不少次。害她的時候沒有猶豫,幫她的時候也出自本心,沒什麼好想的。
景橫波休息了一下,覺得好多了,決定一鼓作氣,把第三輛車也解決了。
她掀開車簾,尋找那車位置,一眼之下臉色一變,道:“這麼快!到琉璃坊了!啊!那輛車呢?”
“我們抄了近路,”耶律祁道,“既然確定對方要來這裡,不如在前頭等。”
景橫波覺得這樣也好,籲一口氣,眼看夜市人羣熙熙攘攘,心口不由發緊。
希望那兩路已經被攔住,不然……
“你去通知百姓,今晚這裡管制,讓他們立即散開吧。”
“帝歌戒嚴令只有宮胤纔有資格發佈,需要軍隊執行。”耶律祁道,“我身邊沒有帶過多護衛,也沒帶印信,去驅散百姓也沒有效果。”耶律祁看她臉色正經,倒也不再隨意,解釋道,“今晚本來已經戒嚴宵禁,只是玉照龍騎和亢龍軍都去查抄桑家隱藏在帝歌的大小勢力了,御林衛出來得較慢,估計過不了一會,百姓們就都要散場回家。”
“太慢了太慢了不是早託人去通知了嗎宮胤和御林衛幹什麼吃的昨晚用力過度了嗎……”景橫波正咕噥,忽然聽見前方一陣嘈雜聲。
探頭一看,是一隊車馬突然衝入前方夜市,那羣人護衛衣衫鮮亮,橫眉豎目,不斷拿鞭子抽打那些四處行走的百姓。
“閃開!閃開!都督公子駕臨,立刻迴避!”
鞭子霍霍有聲,百姓抱頭躲閃,孩子的哭泣聲和女子的尖叫聲沸亂成一團,前方正是琉璃坊中心地帶,有一條玉帶河,河邊紅燈倒影,河上拱橋如月,向來是琉璃坊風景一絕,也是人流最集中的地方,來琉璃夜市的人,多半都喜歡到這裡逛一逛,此刻橋下人羣被驅散,攢成一團東奔西走,不住有人被撞驚喊,夜市上頓時亂成一鍋粥。
“什麼都督公子?”景橫波柳眉倒豎,“這裡能驅馬嗎?擾民!”
“哎,你可別急着罵,說起來這該算你親信呢。”耶律祁忽然笑盈盈開口。
“啥米?我親信?”景橫波不可置信地回頭。
“大都督,是亢龍軍大都督,掌管亢龍軍在帝歌一切事務,是宮胤的嫡系,你現在和宮胤交情這麼鐵,他連聽政都默許你去爭取了,這亢龍軍的都督,豈不就可以算你親信?”耶律祁似笑非笑,話裡也不知是揶揄還是感嘆。
景橫波依稀想起這位大都督,很沉默,一張黑臉極方正,如果用紙剪個月牙蒙臉上曬半個月,大抵可以冒充包拯,這樣的人物一看就很正統,不正統也不可能得宮胤信任,怎麼教出這麼一個兒子?
“宮胤也是,怎麼不讓手下好好管教管教兒子?瞧這跋扈樣子,好像這附近百姓都習慣了,一看他來就躲避,明擺着擾民不是一次。”
耶律祁挑眉,笑而不語,成大都督寵溺嬌兒自然有他的原因,不是誰都可以干涉的,帝歌誰不知道,得罪成大都督也許沒事,得罪成大都督的兒子一定有事。
當然,他纔不會幫宮胤解釋呢。
不過隨即他便聽見景大女王自說自話,“不過也怪不得他啦。管得到大都督,還管得到人家家裡事?慈母多敗兒,這個一定是獨子。慣壞啦!”
耶律祁轉個身,懶得和她再講——好像女王陛下,把右國師大人也慣壞了!
他剛剛轉個身,就聽見身後景橫波忽然“啊”一聲。
等他一轉頭,也不禁“啊”一聲。
景橫波又不見了!
……
景橫波驚叫,是因爲看見那輛自己一直在追的馬車到了!
灰黑色的馬車,宛如鬼魅般,從三岔街口的那頭出現,直奔這橋下最熱鬧的地方而來。
景橫波來不及多想,身子一閃已經出了馬車,再一閃,已經到了衝來的那輛灰黑色馬車上。
馬車上的車伕正全神貫注奔往目標,準備在人流最密集的玉帶橋下點火,忽然覺得身邊不對勁,一轉頭,就看見了景橫波。
景橫波心中忽然一跳。
她竟然沒在對方眸子裡看見驚訝!
不好,對方有了防備!
這個念頭還沒轉完,身後忽然“呼”地一聲響,是人打出的拳風,勁風猛烈!
景橫波唰一下不見了。
下一瞬她在車下,氣急敗壞地看見馬車擦身而過,車上簾子一掀,一雙冷漠的眼睛警告地盯着她。
景橫波怔怔看着那人的眼睛,不明白爲什麼這些人能下這麼大決心去死,桑家當真有這麼大魔力?還是這些死士,其實另有苦衷?
車子轟隆隆向前駛去,一往無前。
她只怔了一瞬,隨即一跺腳,身子又一閃。
下一刻她出現在橋下,人羣之前。
馬車上的人已經有防備,她很難阻止,那麼只有趕緊通知百姓。
“讓開!讓開!”她迎着人羣,大聲呼喊,“馬上有危險,讓開讓開!”
她的喊聲被淹沒在紛擾的叫喊聲裡,百姓正被橋下那羣公子惡客驅逐,四散紛走,哪裡有人注意她的叫喊。
景橫波倒稍稍放了心,因爲她發現,百姓被驅趕下橋的時候,很多人是順着橋兩側直接分流,而橋兩側旁邊有隔離便道,馬車是無法駛上去的。這樣一旦馬車自燃,殺傷力會沒有預期大。
不過橋下那塊區域被那都督公子佔據,萬一馬車衝來,倒黴的也是這些人,雖然這些人都算人渣,但好歹是人命,她決定還是勉爲其難救上一救。
“你們也快讓開!”她對人潮那頭那都督公子揮手,“馬上就有……”
耶律祁在另一邊下了車,要過來,卻被四散的百姓阻擋住。
“喲,那裡有個小娘們!”那都督公子倒是看見景橫波了,畢竟在向外流散的人羣中,一個逆流而行的人就特別顯眼。
“喲,那小娘們在向我招手呢!”那慘綠少年隱約看清了景橫波的容貌,卻沒有聽清她的話,只見她着急招手,頓時心花怒放,鞭子一指,道,“給我搶過來!”
一羣護衛立即如狼似虎推開人羣撲過去,“小娘子,站住!我們公子要找你看玉帶河景!”
人聲紛擾,景橫波也聽不清那些傢伙的話,只看那神情便知道不是好事,此刻她也無心理會,一回頭,正看見馬車已經衝來,迎向一批被驅趕得走錯方向的百姓,車轅上的人正在冷笑,舉起了手中烏黑的火石,火光一閃,映亮他慘青的眉眼……
“耶律祁!”她什麼都顧不上了,用盡力氣大叫,“攔住他!”
耶律祁本來衝她而去,但習武人的警覺也讓他眼觀八方,隱約中也覺得那輛馬車不對勁,聽見景橫波呼叫,立即停步,反身騰空而起。
馬車上死士終於抵達人羣中心,正嘴角噙一絲冷笑,將手中火光擲下!
只需一絲火光,馬車便會立即燃着,然後內部樞紐自動操縱,會成爲橫衝直撞的殺人兇器!
“砰。”忽然一條人影,炮彈般撞了過來,砰一聲將點火的死士撞倒,腳一勾勾住了車轅,呼地一聲風車般一轉,手一抄已經將快要落到車身上的點燃的小火摺子抄住。
呼一下那人從車下翻了上來,面色鐵青,正是耶律祁,他還沒站定就猛地一揮袖,將竄出來的兩個死士啪啪兩聲又拍了回去。
他已經嗅見那油泥的特殊氣味,頓時明白會發生什麼事,眼色比寒冰還冷,這兩掌含怒出手,打得那兩人口鼻出血,爬也爬不起來。
人影一閃,耶律祁竄進車廂,將那兩人拎起,其中一人顫巍巍地手伸到背後,耶律祁眼神一冷,手掌一拗,咔嚓一聲那人大聲慘叫,眼看着手腕便詭異地垂下,一根私藏的火摺子無聲掉落。
耶律祁腳尖一擡,將火摺子兜在腳背上,順腳一彈遠遠彈飛,回身又是毫不客氣兩掌,拍得兩人吭也不吭昏了過去。
耶律祁又將車內搜索了一下,確定沒有任何引燃物,也沒有人可以再搗鬼之後,才拎起幾個俘虜下車。
他還沒站定,就聽見尖叫之聲,隨即他擡頭,眼神一冷。
……
景橫波看見耶律祁及時出手,擋住了那火,頓時鬆一口氣,只覺得渾身都鬆懈下來。
沒事了,沒事了。
這是第三輛車,前面兩路到現在還沒來,想必也被順利攔下,屬於帝歌百姓的浩劫,終於被挽回了。
鬆懈之餘又有些遺憾——哎,姐這回可是做了一回無名英雄,爲帝歌百姓出生入死,到頭來都無人知曉。
不過也就是想想而已,真要拿帝歌百姓的命來證實她的豐功偉績,她纔不樂意。
看着此刻百姓漸漸恢復平靜的人流,她覺得挺有滿足感——瞧,這份安寧,姐掙來的!
一鬆懈下來,她就覺得渾身無處不痛,這半天太緊張了,她揉揉胳膊,剛想走開,忽然肩頭一緊,被鐵鉗般的手指狠狠抓住,猛然扳過身來。
對方用力太狠,她覺得肩骨都似要碎了,哎喲一聲一擡頭,看見幾張凶神惡煞又飽含淫邪之氣的臉。
“小娘子,”當先一人,將滿口濁氣噴在她臉上,“我家公子瞧上你了,乖乖跟我們去,陪我家公子賞賞花看看月,有你的好處。”
“去你妹啊,”景橫波一偏頭讓過他的口氣,嫌惡地道,“哪來的阿貓阿狗?讓開!”
“我說姑娘,”一個金冠少年撥開人羣,不熱的天氣款款揮着摺扇,自認爲頗風流倜儻地踱過來,“何必這麼矯情呢?本公子素來憐香惜玉,不會捨得對你用強,咱們一起評點這玉帶河風月,觀琉璃坊星火燦爛,豈不妙哉?”
“哉你妹的哉,”景橫波懶懶斜他一眼,“長得像盆栽,表情很衰,蒼蠅看了就倒頭栽。”
她天生上揚眼角,翻眼白也像媚眼,那都督公子給她挑得心癢癢,也沒聽在意她說什麼,嘻嘻笑着用摺扇去挑她下巴,“姑娘,我說你矯情就是矯情,你若不是想引起本公子注意,何必剛纔在那邊又跳又叫又招手呢?”
“我那是救你小命,救你們小命!看那黑馬車,真要撞上你們一起歇菜!”景橫波感慨自戀的人哪都有啊哪都有,怎麼都不學學她呢?多謙虛一人啊。
一羣虎背熊腰的大漢怔了怔,都大聲狂笑,“救我們?哈哈救我們?”
“那馬車能怎樣?”有人斜眼看着停下的馬車,“我一腳就能踢翻個個兒!”
“哎,別笑話美人嘛,她說得也對,陪了我,也是救我一條小命呀,”都督公子明顯當她調笑,因酒色過度而顯得蒼白的臉浮現一抹曖昧的笑,壓低身子,“救了我的相思病呀……”
他的摺扇緩緩順着景橫波下巴下滑,邪笑着去挑景橫波的領口,一股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景橫波忽然仰頭道,“譁!好美!”
“什麼?”那都督公子一怔,下意識擡頭。
“啪。”一顆石頭狠狠砸在他腦門上,瞬間鼓起一個青紫尖圓的包。
“啊!”都督公子一聲慘叫,捂着腦門踉蹌跌倒,人還沒落地,已經放聲嘶吼,“敢打我!殺了她!殺了她!”
景橫波一怔——至於嗎?太跋扈了吧?
身後一直抓着她肩的大漢將她重重向前一搡,隨即霍然抽刀,高舉向下狠狠一劈!
雪亮的刀光在月光下銀河倒掛,驚起四面躲得遠遠的百姓尖叫。
銀黑色人影一閃,一雙手好似半空中忽然出現,架住了將要劈下的刀,與此同時大漢慘呼一聲——一塊石頭忽然狠狠砸在他腳背上!
大漢慘呼,被趕來相救的耶律祁一腳踢倒,景橫波毫不客氣狂奔而過——踩着大漢的臉。
景橫波心中含怒,衝得很快,身子衝出好幾步,正對着四通八達的琉璃坊街口,一擡頭,忽然一輛灰黑色馬車撞入眼簾。
她心中巨震。
桑家馬車!
怎麼還有一輛?
僞和尚和黃衣騎士,有一路沒有攔住?那還剩幾輛?會不會還有?百姓的危機還沒解除?
景橫波腦子裡嗡嗡作響,剛剛放下的心頓時又拎到了喉嚨口,事態忽然變得更糟!
她想也沒想便衝了過去。
身子一閃已經迎向那馬車,這時候驅散百姓已經來不及,只有想辦法拿下那馬車!
但是這回,再沒有如意算盤好打!
這回的馬車來勢極快,在景橫波發現的那一刻,車上人手中已經掠過一抹星花,落在了車身上!
“啪。”一聲,馬車瞬間爆燃!一霎之間,就成了一個渾身裹滿鮮紅火焰的巨大物體,直衝向人羣之中。
如一尊死亡棺材,攜風帶火,奔死亡而來!
幾乎立刻,尖叫聲就灌滿了整個夜市!
紛亂、吵雜、尖叫、哭喊、擁擠的人羣,踩掉的鞋襪,着火的橫衝直撞的馬車,人仰馬翻的攤販、無數在地上跌爬哭喊的孩子和老人……烈焰熊熊將夜色染亮,映射驚惶紛亂的人羣,剎那間繁華夜市成人間鬼獄,慘叫聲上衝雲霄。
琉璃坊的混亂立即造成了堵塞,遠處已經開來準備宵禁和維持治安的御林衛和亢龍軍,頓時被堵住。
“耶律祁!”景橫波在混亂中大叫,“疏散人羣!疏散人羣!”
隔着滾滾人頭,她看見耶律祁並沒有疏散百姓,而是騰空而起,直向她撲來。
“別逞能,退開!”
馬車一路前衝一路爆炸,發出噼啪巨響,不斷有燃燒的人體從馬車上如一段朽木墜落,更加引起人們恐慌,馬車車身經過了精密的設計,不僅無人駕馭時還可以繼續前衝十丈左右,而且裡頭的油泥是分層灌裝,每移動一段距離,油泥下沉,引起新一輪爆炸和燃燒,馬車還沒完全衝入人羣,四射的星火已經造成很多人的灼傷,有人被擠入水中,驚呼慘叫,也有人因此得到提醒,慌不擇路跳水逃生,撲通撲通落水聲不絕。
馬車衝撞到原先那輛被逼停的馬車附近,頓時轟然一聲,引起那輛馬車的大火,火勢鋪天蓋地,幾乎剎那間便將那輛馬車依靠的房屋牆壁燒燬。幸虧那輛馬車已停,受傷的人不多,坍塌聲中有人尖叫,有人大喊:“這裡還有一輛!”更多人開始往水裡跳,下餃子一般擁擠在河面上,有人忘記自己不會游泳,一下水就開始抽筋慘叫,冒了冒頭就不見了,而四面人人慌亂,一個生命的死亡根本無人顧及。河面上飄着慘叫哭喊,和一具具的屍體。
看着這人間慘狀,景橫波幾乎崩潰——她花了那麼大力氣,受了傷,用了那麼多心思,到頭來還是不能挽回!
這一瞬間她無比憎恨這馬車的設計者——是天才!卻是最惡毒的天才!這種人讓他帶着仇恨活下來,大荒永無寧日!
但現在顧不上清算始作俑者,她回頭看看人羣,不行,人羣已經亂了,疏散絕不可能,更糟糕的是好像軍隊也正在趕來,正好堵死了各處出口,現在整個琉璃坊到處都是人,馬車只要往前衝,無論撞在哪裡都必定死傷慘重。
現在只剩一個辦法。
讓馬車撞人最少的地方!
當傷害不可避免,只能選擇將傷害降到最低。
人少的地方……
只有先前已經驅散過百姓的橋下人最少!
景橫波回頭,就看見那此刻更加孤零零的橋下,公子哥兒們和他的仗勢欺人的護衛們都已經嚇傻,張大嘴呆在那裡連逃跑都忘記了。
再回頭看馬車,車上還剩一個車伕,因爲坐在車轅上,燃燒是從車後燃起,居然還沒死,身軀僵木地還在趕車,烈火熊熊裡這人像失去了一切感覺,滿身薰得烏黑,殭屍一般令人生怖。
景橫波咬咬牙,身子一閃。
剛衝到她身側的耶律祁,只抓到了她一片衣角。
下一瞬很多人在驚惶中,忽然看見燃燒的馬車前方拉車的馬上,忽然出現一個女子。
女子以極其難看的姿態,面朝馬屁股趴在馬上,身子被顛得危危險險,似乎馬上就要掉下來。
人們張大嘴,不明白這一幕怎麼發生,幾乎都忘記逃跑。
景橫波肚子裡卻在大罵。
怎麼移了個這個方向!
胸悶心跳,頭昏眼花,她知道自己已經是強弩之末,卻只得嚥下一口帶血的唾沫,身子再一閃,落在了車轅上。
追到馬背上的耶律祁再次和她的衣角錯過。
“哎喲媽呀好燙!”隨即她的尖叫聲響起,在車轅上拼命跳腳,“好燙好燙,要死了要死了!”一邊慘叫着一邊搶過那車伕的馬鞭,鞭子入手又是一聲慘叫:“見鬼怎麼這麼燙!”嘴上在叫手上卻一點不慢,一腳將半死的傢伙蹬下馬車,嘶嘶哈哈地猛然揚鞭一甩,啪一聲狠狠甩在左邊馬屁股上。
“向那邊!”夜空下她聲音乾脆決斷,蓋過了他人的慘呼,也蓋過了身後巷口趕來的亢龍軍的腳步聲。
繫馬繮繩是特製的,還沒有燒斷,馬一聲長嘶,蹄子揚起,換了個方向。
直衝景橫波所指的方向而去。
橋下。都督公子。走狗護衛。寥寥一小圈。
都督公子躲在橋下,原以爲不在車馬前進方向上,必能逃過一劫,然而此刻一擡頭,就看見狂奔的燃燒的馬車,馬車上長髮飛揚眼眸凜冽的女子。
這個剛纔還被他挑着下巴要搶要殺的女子,此刻一臉煞氣,手中死亡馬鞭,正準準指着他!
他腦中一片空白,好一會兒才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不要!救命,爹——”
“轟!”
那團不斷濺射星火的火焰馬車,瞬間推山倒海般撞來,淹沒了那羣大難臨頭動彈不得的公子惡奴,蓬一聲炸開漫天的星火鏈條,轟隆巨聲裡馬車歪倒,撞破橋欄,拉車的馬淒厲長嘶,掙斷繮繩滿身燃火狂奔而去,蹄下踢踏,隱約焦黑血肉。
“我兒——”
又一聲淒厲長嘶,響在不遠處的巷口。
一條人影蹈空而來,踩無數人頭而過,半空裡雙手連分,將擋路的人如皮球般紛紛拋開,不顧橋下那一段火勢猛烈,踏着滿地燃着的碎片就衝了進去。
“大都督!”
街口剛剛趕來的亢龍軍紛紛狂叫,臉上有駭然之色。
“耀祖!”亢龍軍大都督成孤漠幾乎要瘋了,他的兒啊!他四代單傳,求遍名醫,死了三任老婆,用盡家財纔在四十歲得的這唯一嬌兒啊!
就在他眼前,眼睜睜的,一眨眼被衝撞的火馬車撞沒了!
他到達琉璃街口時,離兒子不過數丈!
“耀祖!”大都督瘋了,頂着一頭火撞進馬車,不住狂叫着拋出燃燒的斷裂的木板,在一團一團的火焰裡徒勞地尋找兒子,“你出來,你出來!耀祖!”
琉璃街口,高坐馬上的宮胤臉色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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