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喃聲如夢,卻清晰,“……想要我嗎?”
他如遭雷擊,霍然擡頭。
她卻格格一笑,猛然抱住他的脖子,向後一倒。
宮胤身不由己倒在她身上,即將壓倒她之前猛地撐住雙臂,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臉,但聽得見他忽然急促的呼吸。
她吃吃一笑,揪住他胸前衣襟,一扯。
“嗤啦。”一聲,一線鎖骨平直,在她的目光中亮着肌膚如雪的微光。
她靠上去,將臉輕輕貼在他胸膛。一霎香氣逼人。
他雙臂似一軟,栽倒在她身上。她微微起了喘息,伸臂抱住。
室內香氣氤氳,似清冷梅上雪香,又糾纏着牡丹般濃郁華豔香氣,涇渭分明卻又融爲一體,福字壽喜雙耳鼎內煙氣嫋嫋,遮沒一室的春意。
窗外似乎起了風,將零落的殘枝,刷拉拉地掃在窗紙上。大荒的雪季,快要到了。
卻忽然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與此同時,激越緊張的傳報聲,響徹整個玉照宮!
“報!”
“浮水部太尉傷勢發作暴斃!”
“浮水部在京全員,羣情激憤,已經全數聚集,逼近玉照宮!”
……
火把將夜色點亮,遠遠看去蒼黑的天幕上似被燃燒了一個紅色的洞。
景橫波和宮胤趕到玉照宮門前時,看見的就是無數躍動的火把,連綿成一片深紅的血帶,將玉照宮包圍。
人羣在鼓譟,景橫波聽了好一會兒,才聽出對方是在喊:“女王暗殺八部重臣!挑起王庭爭端!交出女王!殺了女王!”
她怔在當地,一時完全沒有搞清楚怎麼事情忽然到了她的頭上。
成太尉死了?
死了和她有什麼關係?他被送回府之後,到底又發生了什麼?
“開門!”景橫波仰頭呼喊,她不信這個消息,她要出城,她要搞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刺殺成太尉的刺客明明被她擋下,成太尉當時血都沒流幾滴,走的時候還是好好的,怎麼回家之後忽然就發作傷勢死了?
這不可能!
她擡頭,頭頂是陰霾欲雪的天空,似一棟危城,將要轟然壓下。
“開門!”她發狂般地呼喊,奔上前來。
手臂忽然被人扯住,宮胤的聲音依舊清晰冷靜,“站住!”
“宮胤!”她回頭,眼睛通紅,“他們在陷害我!成太尉不可能死的!一直有人在害我!”
“你衝出去,立即就會被憤怒的浮水部護衛們撕碎。”宮胤冷然道,“成太尉在浮水部威望極高。他們一定會爲太尉報仇。而六國八部的人就算出手傷了你,也可以立即想辦法跑回本部,王庭無法隔着六國對八部任何一部開戰,你會死得毫無價值!”
“我可以解釋!兇手如果是我,我當初爲什麼要救他!”景橫波一指前方,“他們沒長腦子,就拍醒他們!”
宮胤注視着她,明澈的眸子裡,倒映一抹血影。
“既然敢來玉照宮,自然早已做好了準備……”他低低道,隨即吸一口氣,一指城上,道,“上去再說。”
景橫波看看把守得死死的宮門,也知道宮胤此刻不會讓她出門,她仰頭想了想,一轉身,默不作聲上宮城城牆。
牆頭上挑着數盞氣死風燈,照出一團朦朧的光暈,她在城頭出現時,城下廣場頓時一片鼓譟之聲。
“女王來了!”
“就是她!就是女王!”
“就是她害死了太尉!”
景橫波手扶着冰冷的城牆,石縫裡生了霜,沁涼,掌心卻灼熱地燙,但無論冷或熱,她此刻都感覺不到。
她只看見底下一雙雙憤怒的眼睛,有士兵也有百姓,帝歌城原籍浮水部的百姓也有不少。老太尉當年對百姓有活命之恩,更曾在浮水部遭遇大劫的時候,奔走於帝歌,讓帝歌收留了一大批逃難的百姓,對於帝歌的浮水部百姓,他是恩人,是神。
隔着三丈宮牆,她能感受到那般灼灼的憤怒,似要卷出數丈烈火,將她吞沒。
“自盡以謝!自盡以謝!”底下的鼓譟聲,如浪潮,一波波捲過。
景橫波閉了閉眼睛。
再睜開眼的時候,她聲音高亢,“閉嘴!”
身邊宮胤衣袖一拂,一股滾滾氣浪自城巔拂下,最前面一排的人忽覺烈風逼人,氣息一窒向後一退,後頭的人被撞着,下意識收聲,一層一層,人羣如漸漸退潮的海浪,漸漸平靜。
“我沒有殺成太尉。”景橫波第一句話開門見山,“無數人看見我在西歌坊救下成太尉,爲此自己還受了傷,你們不去找那個刺客,反來玉照逼宮,你們的道理在哪裡?”
人羣一分,幾個一身重孝的人走出來,擡出擔架,擔架上是成太尉的屍首,隱約可以看出臉色發黑,軀體僵硬。
擔架邊是一個老者,沉聲道:“草民是帝歌人氏姜月柏,從醫五十年,帝歌大多數百姓都識得草民,當知草民一生,從不虛言假飾。”
一衆人都點頭,宮胤在景橫波身邊道:“帝歌第一名醫。性情剛正,懸壺濟世。一生活人無數,從不收貧苦百姓診金。”
景橫波心中一沉。
連宮胤都知道這人名聲,可見其人信譽度。
“草民只說自己知道的。”姜月柏平靜地道,“太尉胸前有輕微刺傷,但並未危及生命,令他身死的……”他舉起身邊成太尉的手背,“是這道抓痕。”他頓了頓,道:“抓痕有劇毒。一個時辰後發作,藥石罔效。”
景橫波看不清成太尉手上傷口,但知道一定有。
她怔怔地擡起手,此時纔看見,自己兩手指甲裡還殘留一點點皮屑和血跡,她記得自己衝進人羣拉開成太尉的時候,確實是狠狠抓住了他的手,自己指甲長而堅硬,情急之下抓破是完全有可能的。
她心中一片混亂——怎麼會這樣?
姜月柏說完就不再開口,退了下去,屍首身邊,一個少年悲憤地道:“家母早逝,家父多年未續娶,更無近身侍妾,這抓痕,除了你女王陛下,再無他人!”
“我若想要殺成太尉,大可在西歌坊就不救他!”景橫波冷然道,“何必費這事!”
“因爲你要迷惑衆人!”忽然一大羣人涌入,當先一人大聲道,“你當着帝歌百姓的面救成太尉,就是爲了殺他的時候以此脫罪!”
燈光照下,那人坐在輪椅上,臉色蒼白,赫然竟是趙士值!
他身後,是一大羣以他爲風向標,視他爲師的文官!
“放屁!我爲什麼要殺他!”
“因爲成太尉反對了對你有利的協議!”又一個聲音冷冷接口,“當日帝歌山口我等六國八部首領遇襲,曾經被迫和挾持者簽署了一道協議。其中浮水部的協議,就是將來將浮水沼澤的一部分出產轉讓女王名下,當時籤協議的是浮水司空,但成太尉發現之後堅決不贊同,你知道後,恨他阻擾,故意安排了所謂畫像的計劃,誘他前來畫像,又安排刺客來刺殺他,再裝作自己奮不顧身相救,博得他的信任和百姓愛戴,再悄悄在指甲中下毒,殺了他!”
燈光下來人聲音清亮,身形玲瓏浮凸,是緋羅。
她身後靜悄悄跟着六國八部的在京官員們,人人臉色鐵青。
“這個協議我不知道!如果僅僅爲了這個協議不能滿足就殺人,難道我沒長腦子?難道我不知道這事情的嚴重性?難道我想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你行事恣肆放縱,何曾理會過規矩道德?”又是一聲霹靂大吼,伴隨着鐵片甲葉的叮噹摩擦聲響,和獨屬於士兵的整齊快速小跑步伐,一騎黑馬,忽然從黑暗中飆射而出,人未到聲先至,響徹廣場,“我兒當初和你無冤無仇,你都能在琉璃坊鬧市,當着無數人的面,指揮着火馬車撞死我兒!我亢龍爲第一強軍,國師嫡系,國師待你不同尋常,你都能不顧後果,下這樣的狠手,一個阻擾你獲益的浮水太尉,你又怎麼會顧忌後果,不敢殺人?你如此心性狠毒,行事跋扈,你何曾顧忌過什麼!”
燈光下他鬚髮怒張,戟指顫抖,滿頭黑髮已全白。他身後士兵黑壓壓如潮水,無聲無息涌入廣場,青黑色的甲片,在幽黃一團的燈光下閃耀如冷眼。
“是極!桑大祭司對你尊敬愛戴,你卻一進宮便將矛頭直指於她,爲奪權無故毀祭司高塔,殺祭司護衛,覆桑家滿門!你尚未登基,便已野心勃勃,傷大臣,敗豪門,奪大權,你要的根本不僅僅是女王之位!你要的是傾覆這百年規矩,傾覆這穩定朝局,傾覆我大荒數百年鐵律和天下!”
“有句話說對了。你確實是身負使命前來大荒的使者,但不是神的使者,是魔的使者!你的到來也不是爲了拯救大荒,是爲了顛覆大荒!”
“你入宮至今,沒有遵守過一條規矩,沒有學過一條儀典,沒有見過一次教引嬤嬤,還多次羞辱我禮司派去的官員。你這樣的女王,如何能安於其位,維持我大荒朝局平穩?你如不死,我等必將眼見你禍亂朝廷,遺禍黎民!”這回顫巍巍走出的,是終於把病養好的禮相。他身後,整個禮司的官員都在。人人面色漲紅,神情激越——自從迎駕景橫波之後,五司第一的禮司便陷入了有史以來最沒地位最受氣的狀態,人人憋氣至今,此刻環顧左右,頓覺心神暢快。
“妖女必死!”不知道是誰先吼出了第一聲。
“妖女必死!”
“妖女必死!”
吼聲一陣接着一陣,在廣場上響起,此起彼伏,似浪潮捲過整個帝歌。
天色幽冥,沉雲浮動,暗淡的星光在極遠之地明滅,籠罩着開國女皇巍巍神像,而女皇低垂的眼皮,則深冷地籠罩着底下浩蕩的人羣。
景橫波清楚地看見廣場上一團一團都是人,有兵、有六國八部、有文臣、有武將、有禮司、有士子,有這幾乎集合了大荒上層建築的所有組成成分。
除最沒地位的大荒百姓之外,所有。
景橫波冷笑一聲。
湊得好齊。
一個人能令這麼多人反對,也算她牛逼。
此時她知道不必解釋了,解釋也無用,果然如宮胤所說,安排好的陷阱,必然天衣無縫。這羣人早已聯合起來,費盡心思,等的不就是今日?
當日協議之事,她雖然搶到了一張,但關注的只是最後一行取消迎駕大典的事情,前面六國八部那麼多條,哪裡會一一細看。之後此事涉及到宮胤的朝政安排,她也無意多問,並不知道宮胤有讓浮水部安排產出轉讓給她的事。
但此時要說不知,誰信?
何況還有那些陰錯陽差結下的,難解的死結。
只要她不願做傀儡,只要她想做自己,只要她想掙扎着活下去,她就註定和這些人,永遠站在楚河漢界的兩端。
大荒的格局不容撼動,統治階層的利益不容侵犯,那些對她出手的人不容她反抗,反抗就是不安分,是野心勃勃,是禍國妖女。
她掀翻得罪的不是桑侗趙士值,是整個大荒的既得利益團體。
她在捍衛自己的同時,也令他們畏懼,畏懼得抱團而起,第一次齊心協力對付她。
鴻溝裂痕早成,沒有從容渡過的餘地。
不是她殺戮他們,就是他們殺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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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冰涼的尖銳的嗓子,化爲利刃,一刀刀戳向城頭,她在萬刃中心。
到了此刻,她反而不再憤怒,心深處是冰涼的冷靜,滿滿溢着對這羣道貌岸然者的恨意。
她從來都知道欲速則不達,知道在自己掌握更多力量之前,貿然和利益團體爭鬥,吃虧的只能是自己。她寧可選擇彼此都能接受的緩和方式,爲此不惜裝神弄鬼,至今只取了聽政之權。
然而這些人又何曾有一日放過她?
她還未進入大荒國境,桑侗就試圖殺她。
她爲自保毀桑侗,由此被所有官員警惕。
成孤漠之子與其說是死於她之手,還不如說死於潛藏的陰謀。
趙士值自身齷齪,卻粉飾着大儒的面具,煽動無知文臣和士子盲從。
成太尉之死,更是顛倒黑白。
不,是這所有事背後,還有一個身影。
一個潛藏的,從未顯形,似有若無的身影,沉默在人羣之後,以一雙鷹隼般的眼森然將她凝視,輕易不出手,一出手便直抵三寸,毒液入心。
她是馬車,衝入大荒政壇,原本打算徐圖漸進,緩緩碾出屬於自己的路,卻有一雙手其後推動,欲待送她撞上南牆。
是誰?是誰?
“殺了妖女!”廣場上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景橫波微微冷笑。
同樣是這個廣場,她曾因相救帝歌百姓,在此地接受無數人歡呼。
如今在此地面對另一羣人的惡意,衆叛親離。
衆叛親離……
她微微側頭,去看一直沒有說話的宮胤。
黝黯的天色下,他眸子冷然有光,似乎並不以此刻情形驚異。
“亢龍軍!”宮胤忽然開口,聲音在廣場上滾滾傳開,立即就壓下了所有的聲浪,“軍令未至,營門不開,誰允許你們今晚出現在這裡!”
衆人一凜,擡頭看宮城之上,男子白衣如雪,女子紅衣似火,並肩而立於皇城煙華之下,恍若神仙眷侶。
所有人都震了震,想起這個男人的身份和威望,想起他以布衣之身,扶搖直上,短短數年居高位,據大權,手掌國器,俯瞰大荒。
想起傳說中他的堅執、剛硬,和凌厲鐵血對待反對者的手段。
廣場上一靜,有冬夜的寒風呼嘯捲過。
卻有一騎,悍然越衆而出。
“國師!”成孤漠單人獨騎,遠遠行出陣列,仰頭看城牆上的男人。
宮胤雙手據牆,冷然下望。他的眼神如冰,成孤漠的眼神卻是火。冰火交擊,似有火花爆開。
“成孤漠,我記得你似乎已經停職,無權調動亢龍軍。”宮胤聲音清冷,“擅動軍隊者,死!”
“我成孤漠今日既然第一個站了出來,就是準備好去死的。”成孤漠咧嘴一笑,“國師,我準備以死向您勸諫——您可,迷途知返了罷!”
一聲大喝如霹靂,震得牆頭氣死風燈都似在輕晃,光芒在宮胤臉上吞吐不定,映不清他臉上神情。
他並沒有對這句話有所反應。
景橫波心中一震,再次看他,依舊無法辨明他此刻神情。
“迷途知返的應該是你。”宮胤手一揮。
嚓嚓腳步聲響起,從四面八方傳來,廣場上衆人回首,就看見一色雪白的玉照龍騎,迅速從廣場四門涌入,如一片森然的大雪,忽然覆蓋了整座廣場。
景橫波看那一片雪白,恍若從黑暗中剝脫般顯現,心中稍稍放心,宮胤果然是有準備的。
場中雖有亢龍軍,人數卻並不恐怖,玉照龍騎佔據絕對性優勢。
廣場上微微有些騷亂,卻並不激烈,稍稍一亂便又安靜,尤其是文臣和士子那一團,很多人得償所願般哈哈大笑,乾脆席地坐下了。
“國師果然試圖以鐵血手段鎮壓我等!”一個青年士子振臂高呼,“既然如此,且以我血濺宮門,來日青史之上,必有我等一筆!”
文人好名,只覺又一名垂青史機會到來,今日若廣場喋血,來日史書斑竹染血,足可光宗耀祖,興奮不已。
“我已經無權調動亢龍軍,所以今日隨我來的,並不是亢龍的建制軍隊。”成孤漠立在人羣最前方,冷靜地道,“他們是我的士兵,是我的同袍,是我的摯友,是無法眼睜睜看着我被女王害得家破人亡、爲幫我報仇甘心陪我一起死的,兄弟。”
他話音剛落,身後,青甲士兵們齊齊上前一步。
“亢龍青營第一縱隊小隊于山,向國師請死!”
“亢龍紫營第七縱隊士兵王大勇,向國師請死!”
“亢龍白營主營參將黃達,向國師請死!”
“亢龍藍營副將謝林,向國師請死!”
……
呼聲剛厲,蹈死之心決然。
廣場上很多人露出淡淡笑意——人數不多,但亢龍七色營和三大主營的士兵都有,甚至還有副將,可見此事的影響力和成孤漠的號召力。
“我還是那句話,我無意晚節不保,我們無意做大荒叛徒,我們不願背叛國師。”成孤漠仰頭,“我們今日拼一死,宮門請願。只請國師勿再被女色所誤,清明己心,以天慧之劍,斬此禍國殃民之妖女於劍下!”
“成孤漠,”宮胤衣袖在風中獵獵飛舞,聲音毫無情緒,“兵者王者之器,誰允許你倒持脅主?”
“能威脅主上的只有人心!”成孤漠厲聲道,“今日我等站在這裡,而亢龍大營在您嚴令之下,不能進帝歌一步。但是所有將士,都在十五里外孤山大營之中,聆聽此刻的聲音和回答!今日我等若血灑皇城廣場,片刻之間,亢龍大營所有人都會明白往日熱血空灑,一日之後,亢龍大營就會血灑帝歌!”
宮胤緩緩擡起目光,前方一片黑暗,層雲更深,他的目光,卻似乎穿透黑暗和距離,看見了十五里外,躁動不安的亢龍大營。
以強硬力量壓制在原地的亢龍軍,一旦遭遇刺激,會爆發出怎樣的後果?
“我成孤漠,不會以自身威望逼迫亢龍隨我造反,葬送那許多同袍性命。大荒士兵,不想自相殘殺!所以我只帶了這些兄弟們來,在宮城前向您情願。對於您,我仁至義盡。我對得起您,對得起亢龍!”成孤漠聲音慘厲,“所以,國師!若您倒行逆施,請您想象亢龍的失望和憤怒!”
景橫波捏緊了手下的城牆,冰涼的青磚將要咯破手心,她似毫無所覺。
成孤漠這一手,不可謂不狠。
他不造反,卻帶了死士前來請願,合情合理,光風霽月,整個亢龍大營必定都爲他委屈,都關注着事件的進展,
這和當初他在琉璃坊的憤激表現不同,這回他佔據了道理的制高點,無可指摘。令宮胤無法再以家國大義之名策反,將他逼入死角。
她心中模模糊糊掠過一個想法——他行事風格已變,背後必有高人指點……
“失望憤怒的不止是亢龍!”緋羅一聲高叫,走到成孤漠身邊,席地坐下。
浮水部的屬下百姓,擡着成太尉的屍首,走上前,坐下。
禮相由司中官員們扶着,顫巍巍走到最前面,坐下。
趙士值由人推着輪椅,行到最前,在他人攙扶下掙扎着從輪椅上滑下,跪在地上。
他與衆不同,此時也不忘做戲,雙手拄地,仰頭向宮城,長聲嘶號。
“國師!趙士值爲您憂心如焚!天下蒼生,盡懸於您一念之間!請國師萬萬不可自誤!”
喊聲悽越,天上忽落幾點零星雪片,衆人茫然擡頭,正看見深黑的天幕上,有星星碎點,旋轉飄落。
今冬的第一場雪,提前來了。
“蒼天有語,雪我沉冤!”趙士值雙手向天,大聲哭號。
“蒼天有語,爾敢有違?”緋羅銳聲高叫,“宮胤!你真的要爲一個妖女,違逆蒼天,違逆民意,違逆這整個朝廷,忠心軍隊,天下士子,六國八部嗎!”
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羣,最近的請願者已經觸及守宮門的玉照護衛的衣角。那些冰冷的護衛,眼中也微微露出惶然之色,手按在刀柄之上,輕輕顫抖。
宮城下呼聲如潮。
宮牆上宮胤一言不發。
氣氛繃緊如弦,似乎指尖一彈,便要銳聲崩斷。
“報——”
忽有一聲高喊,驚破此刻壓抑。人人渾身一顫,宮城上宮胤霍然擡頭,看向來者方向。
那是雪色一騎,馬頭插白羽,標準的玉照斥候騎士裝扮。一騎閃電般穿越廣場,濺起廣場上碎雪泥濘,衆人惶然擡頭,看見高大馬身之上,騎士渾身汗溼血染!
景橫波心猛地一跳。
“報——亢龍大營發生嘯營!”
……
皇城廣場對立尖銳,堂皇府邸相談甚歡。
錦帳繡幄之間有舞女翩翩,做霓裳之舞,赤足深陷於柔軟的金黃地毯,雪白腳踝上金鈴低微脆響,不覺清亮,反更添幾分奢靡柔媚氣氛。
“請。”耶律祁銀黑色衣袖曼妙拂過桌面,修長手指拈金盃,從容一敬。
“請。”客人一飲而盡。
相視一笑。
客人的笑容只看得見下半截,他戴了銀製面具,只露薄薄嘴脣,和方正下巴。
“下雪了。”耶律祁忽然擡頭看窗外,“今年的雪來得真早。”
“下雪了。”客人也側身去看雪,“不知道皇城廣場的雪,是否更冷一些。不過我想宮國師,此刻定然不會如你我這般,有心思去討論雪來早來遲。”
耶律祁一笑,“或許他可以和半個朝廷的人,討論一下雪和血哪個更冷。”
“如果真這麼討論了,”客人微笑,“想必耶律國師以後便可以和在下,討論一下玉照宮寶座到底有多寬了。”
耶律祁脣角勾起一抹淺淺弧度,似這酒液搖曳醉人。
“現在說這個還爲時過早,宮胤未必會輸。”
“他有很大可能不輸。”客人道,“他久掌大權,積威甚重,帝歌附近的兵權都在他手上,廣場上那麼多人,沒有一個敢真正針對他。都只要求他處死女王。只要他能狠下心,殺了景橫波,他依舊是大荒獨掌大權的右國師。”
耶律祁斟酒的手微微一頓,隨即恢復如常,笑道:“你覺得,他會殺,還是不會殺?”
“你覺得呢?”客人反問。
“梟雄者,冷情絕性也,”耶律祁聳聳肩,“哪有愛美人不愛江山的?不就是殺一個女人麼?換誰,都該有正確抉擇吧。”
“如果換耶律國師抉擇呢?”
耶律祁端杯的手又是微微一頓,隨即笑道:“這還用問嗎?”
“耶律國師神情似言不由衷。”客人緊緊盯着他。
“不必操心我的神情,畢竟需要做取捨的不是我。”耶律祁笑容似有冷意。
客人微微一笑,回到剛纔話題,“宮胤不會殺。”
“哦?”耶律祁的神情頗有些古怪。
“他和別人不同。他不喜歡受人威脅,他不喜歡背叛,他還因爲某些原因,對某些感情特別在意。”客人道。
“哦,比如?”
“無可奉告。”客人笑,“我只能說,這個女王,對他是不同的。”
“既如此,”耶律祁神情複雜地長出一口氣,“他豈不是要衆叛親離?爲景橫波選擇放棄國師大位?”
“所以要恭喜耶律國師啊。”客人微笑,“您我費心籌劃,這不是終見成果了麼?”
耶律祁一杯酒端在手中,似在凝神,半晌卻搖搖頭,“不,不對。”
“哦?”
“以宮胤的性情智慧,就算被逼到死角,都有可能絕地反攻。而且對於這種情形,他並不是毫無準備,說不定他也一直在等着這一日,好看清楚所有反對他的勢力。我們切不可高興太早。”
“您說得對。宮胤這個人,不喜歡被逼到死角,所以必然有所準備。但他的準備,也就是將兵力牢牢掌握在手中,不給任何人有機會滲入宮廷。將趙士值等人架空,不給他們翻覆朝政。可以說,從帝歌和朝政掌握上,他到現在還是無懈可擊,誰也動不了他。可問題在於,他可以掌控一切外在力量,卻無法一手掌控人心,現在真正能逼住他的,是人心。”
“人心……”耶律祁輕輕沉吟,“是這大荒朝廷上下的,官員之心吧……”
他臉上露出微微嫌惡之色,似乎也對這些官員不以爲然。
“不管是哪種心,都是不可忽視的心思。”客人從容地把玩着酒杯,“就算他強力壓制住了今晚的請願,人心離散的後果他也承擔不起。當然,他不想丟人心,也不想失去女人,可能他還會有後手,比如送走景橫波,日後再尋機會。如此,不失人心,也不失女人。”
“依我看,也只能這樣。”耶律祁一拍手。
客人凝視着他,嘴角一抹笑容玩味而洞察人心,“您也是認爲他會這麼做,確定景橫波性命無憂。所以對於請願要求殺女王之事,並不着急?”
耶律祁放下酒杯,同樣玩味地看着他。
客人並沒有因爲他的奇異神情不安,目光平靜地對視。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耶律祁半晌緩緩道,“總習慣性擅自猜測他人心思的人,其實很愚蠢。因爲這種人,往往會死得很快很慘。”
“哦?您會殺我嗎?”客人眨眨眼。
“你說呢?”耶律祁又恢復了他春風化雨般的笑容。
“現在不會就行了。”客人輕輕一笑,抿了一口酒,“我對您,還是有幫助的啊。”
耶律祁看他的神情溫柔,如對摯友。
“嗯。”他點頭。
“雪似乎大了點,我也該走了。”客人放下酒杯,不待他挽留便站起身,徑自向門口行去。
耶律祁並沒有起身相送,自顧自坐在原地喝酒。
“對了,”客人走到門口,似忽然想起什麼,轉身笑道,“忘記告訴您,我覺得,您的希望還是有可能落空的。因爲宮胤還是有可能會殺女王的,即使他不想殺,但我會讓他,不得不殺。”他輕笑着指了指腦袋,“他不能接受的事,有很多啊!”
他輕輕笑着,放下垂簾,身影翩然穿過迴廊。
耶律祁目送他背影消失,脣角那一抹不變的笑意漸淡。
“試血。”他似對空氣說話。
空氣中無人,樑上卻有清脆一聲。
“去宮城,伺機行事。”
有風翩然而過。
“蝕骨。”他又道。
屏風後砰然一聲。
“去掀下那人面具。”他語氣微冷。
一陣風從屏風後過了。
……
客人行走在耶律府的迴廊上,很有興致地將回廊兩側的梅枝都看遍,他步履輕輕,眼神也如梅花花蕊一般柔和清淡。
忽然一陣風過,梅枝搖曳,淡黃嫩綠的梅花花蕊紛紛飛散,迷亂人眼。
他也似要閉眼。
眼簾將合未合,他忽然又睜眼!
睜眼一霎,手指已經無聲無息拂了出去。
如撥絃,如點香,如豆蔻樓頭佳人畫眉,輕輕。
一拂便將一雙忽然出現,想要掀開他面具的手,拂出了丈外!
“唰。”一聲人影跌落,血花爆開,染紅身側遒勁梅枝。
客人收回手,微笑羞澀依舊如半開的梅蕊。
他輕輕拍了拍衣襟,將落在衣襟上的碎梅和碎雪拍去,再次擡步,輕輕走過迴廊。
從頭到尾沒有說話,也沒有看那出手掀他面具的人一眼。就好像不過一場夢的邂逅,他點塵不驚入夢,再衣袖翩然出夢。
長廊靜悄悄,雪落無聲。
良久,長廊盡頭人影一閃,耶律祁出現。
他行到廊側,看着跌落在花叢中的手下。
地面上的人靜靜無聲息,雪薄薄覆了一層。
耶律祁的臉色,也如這初雪森涼。
輕功第一,出手詭異莫測的蝕骨,一招之下,身死。
那毫無煙火氣,淡漠如夢,卻剎那致死的,一招。
……
……
“嘯營!”
廣場上起了微微騷動,馬上騎士在這樣的冷天汗流浹背。
景橫波看着宮胤一霎忽然繃緊的神情,心中劇烈地跳動了幾下。
什麼是嘯營?她不太明白,卻能猜出,一定是亢龍大營生變了。
“國師!”成孤漠大叫,“亢龍嘯營,您還要無動於衷嗎?您要眼睜睜地看着麾下第一強軍分崩離柝,自相殘殺嗎!”
“國師。”成太尉家人撲地嚎啕,“您要眼睜睜看着忠義名將,死於非命嗎!”
“國師!”趙士值仰天長號,掙扎下輪椅,跪倒在雪泥之中,“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請誅女王!”
“國師!”軒轅鏡昂首,鬚髮顫動,“帝歌朱門,不能容倒行逆施之主!請誅女王!”
“國師!”緋羅衝前一步,紅袖飛揚,“六國八部,不能容誖亂昏聵之主!請誅女王!”
“國師!”禮司老相掙脫攙扶他的弟子,“大荒朝廷,不能容顛倒綱常之主!請誅女王!”
又一波浪潮涌起,似呼應十五里城外亢龍大營的嘯聲,“請誅女王!”
排山倒海之聲,震得玉照宮牆都似在微微顫抖,地面都似在微微震動,飛雪都似一停,隨即打着瘋狂的旋兒,紛紛揚揚落下。
守門的玉照士兵,在逼近的人羣前不斷後退。
巋然不動的,只剩廣場中央開國女皇巨大雕像,和城頭上宮胤。
羣臣威逼,軍隊反水,六國八部多有參與,這場大荒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統治階層齊心協力的對女王的抗議,未能令他震撼,只令他臉色如霜,冷過這夜的天色和孤雪。
景橫波在這樣的時刻,也非同尋常地平靜。
“宮胤,”她手扶宮牆,凝視着城下,在巨大的呼聲中,清晰地問他,“想殺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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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好像今天沒有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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