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女子,唯小丹也。”錦衣人回答得很順溜。
景橫波哼一聲,覺得這兩個男人都太狡猾。
那少年找來了水,宮胤動手之前,對兩人看看,少年很自覺地轉身,錦衣人卻笑道:“就她那長相身材,有什麼好看的,也就你寶貝着……”懶洋洋走開。
景橫波恨得牙癢,怒道:“我倒不信了,他女朋友有多美?瑪麗蓮夢露嗎?”
那邊錦衣人聽見,摸了摸下巴。
呵呵,她不是瑪麗蓮夢露,她倒說過你風情如瑪麗蓮夢露。
原來瑪麗蓮夢露這麼醜……
宮胤給景橫波處理好傷口,點了她睡穴讓她休息,省得她抓狂於美醜問題,喋喋不休。自己則盤坐調息。
那少年蹲坐在他對面,滿臉興趣地朝他看,錦衣人也不管他,早不知道遊蕩到哪去了。
宮胤向來視他人目光如無物,除了景橫波天下一切都狗屎。他在少年各種猜測的目光中,運行完一週天,感覺到體內奔騰的真氣,已經漸漸有了收攏的跡象,不禁暗暗鬆一口氣。
這讓他更感激景橫波,他在極限邊緣倒下,可以說每天都在生死邊緣掙扎,如果不是景橫波精心看護,更不惜傷害吸出了他部分亂竄的真氣,他此刻是什麼樣,還真不好說。
他和她,之前還是生死相對的仇人,卻彼此都知道,能隨時將生死託付。
他愛憐地摸了摸景橫波的手,失血之後冰冷徹骨,他擡起頭四下張望,準備給景橫波找個相對溫暖的地方。
對面,一直看着他的少年,看他一直不理自己,只得無奈地道:“您可以幫幫我嗎?”
宮胤回頭看了一眼那少年,他並不打算多管閒事,然而當他終於看清那少年眉眼,不禁微微一怔。
“你要幫他逃走就幫,只是從此以後你就別想吃好了,更別想她保證營養。”錦衣人忽然出現在山坡上,拎着一大堆野物,拋在那少年腳下,道,“弄給我們吃,做得好就放你走,做不好就把你烤吃了。去吧,聽話。當然,也可以不聽話。”
那少年見他如老鼠見貓,立即拎起野物匆匆走了,宮胤此時才能問一句,“那事怎樣了?”
“我辦事,會出問題?”錦衣人眉毛一挑,“不過,那不是你要的人。”
這在宮胤意料之中,他並無意外之色。
錦衣人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給他,打開看是一截乾枯的血管,還有一根針。
宮胤打開錦囊的時候,錦衣人緊緊盯着他臉上表情,宮胤的眼神卻毫無變化,看了那兩樣東西一眼,道:“這是什麼?”
錦衣人睨他一眼,笑道:“你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也是。”宮胤道,“我都不知道,你當然更不會懂。”
錦衣人不受激,笑吟吟將東西拿回,收起,道:“這兩樣東西,我看出了些名堂,不過這世上沒有白乾的活,想要知道這名堂呢,拿東西來換。”
宮胤就好像沒聽見,抱着景橫波走開。
他也處處不按常理出牌,倒激起了錦衣人不甘之心,原本想和宮胤做個交易就離開,此刻倒跟上了,先是指點這四周位置,又說哪裡紮營最好,宮胤也不理他,也不跟他說,錦衣人頓覺無趣,自己搭了個棚子坐着,等着看宮胤滿山亂轉,結果等他棚子搭好,宮胤抱着景橫波來了,一來就說錦衣人搭的這個棚子,左邊第二根支柱用料錯誤,其餘都是樟木,這根是桐木,這麼一說,錦衣人頓時越看這棚子越不順眼,終於渾身難受地跑了出去,宮胤順勢就把景橫波放在了他剛剛搭好磨平的板牀之上。佔掉了他的窩。
錦衣人搭好第二個窩,自己動手做了一套吃喝用具,剛做好,宮胤來了,把所有東西都看了一遍,他走掉之後,錦衣人忽然發現這些用具上面都出現了密密麻麻的小點,瞧着渾身發瘮,擦也擦不掉,只好扔了。
他剛把東西扔掉,宮胤轉手就撿回去了,洗洗乾淨,正好給景橫波喝水吃東西。
密密麻麻,他們不嫌。
錦衣人不甘總被人撿便宜,順手打了一頭虎,剝下虎皮塗了毒,等宮胤來使壞,結果人家不來了。
錦衣人很無趣,順着峽谷逛了一圈,發現這裡雖然大,但地形不算複雜,走出去不難,只是這兩天冷,很多地面結冰,冰又結得不夠厚,沼澤和尋常土地區別不大,很容易陷進去,最好是做好準備再走。
他逛回來,那少年也將野物都燒烤好了,果然手藝不錯,皮毛齊齊整整疊在一邊,樹枝串烤的獵物被烤得金黃髮亮滋滋冒油,他居然隨身帶着鹽,正小心翼翼將野兔抹了層鹽再烤,冒出的香氣連錦衣人眼睛都在發亮。
他發亮沒有用,人家烤好的野兔,直接送去了宮胤那裡,連帶那些剝下來的獸皮,都搬了過去,那少年討好地對宮胤道:“這些獸皮縫縫補補,可以給姨姨做件披風。”說着居然掏出根骨針,道:“我給你們把針磨好啦。”
宮胤素來是個清淡性子,習慣了高高在上,對小王子的討好也等閒視之,不過淡淡謝了便收了,倒是景橫波忽然醒了,躺在板牀上,懶洋洋地對他招招手,道:“哇塞,小帥哥,你可真細心,謝謝你啦。”
她一開口,那孩子就打蛇順棍上,立即目光發亮撲過去,拎起一隻野兔道:“姨姨,這隻野兔我用香茅草烤的,特香,你嚐嚐。”
景橫波一聽香茅草,忽然想起認識宮胤之初,也曾和他落崖,在叢林中度過一段彆扭又情愫暗生的日子,那時候也用香茅草烤過獵物,那時候她整天和宮胤拌嘴,那時候她背過傲嬌無比的大神,那時候大神逼着她學瞭如何用刀,在以後這一手甚至救過她的命。
忽然便感慨——這才兩年,其間卻跌宕風波無數,再回憶起來,恍若前生。
她在那走神,少年乖巧地並不打擾她,依舊目光發亮地捧着獵物趴在景橫波面前,景橫波回過神,看見人家那小狗狀,歉然地一笑,捏了捏他的臉,笑道:“喲,誰家的小帥鍋,嘴這麼甜?不過叫姨姨叫老了哦,你說該叫什麼?”
“姐姐!”那小傢伙聲音倍兒脆。想了想又有點羞澀地道:“其實姐姐你皮膚這麼嫩,比我娘嫩多了,叫姐姐你都虧了,叫妹妹好不好?”
景橫波哈哈一笑,心想這貨長大後八成又是個禍害,多少少女得折在他手上。
宮胤皺眉看了看她手指——能不見人就摸麼?
再看看少年背影——嘴太壞,回頭扔出去。
那邊錦衣人操着袖子,遠遠瞧着,脣角一勾。
真是甜美可人,和在他包袱裡滿嘴髒話的小子判若兩人。
那少年又殷勤地要喂景橫波吃東西,這麼光榮而重要的任務,宮胤怎麼肯假手於人,淡淡一句,“她有傷,不宜吃太油膩食物。”便將那小傢伙打發了,那小傢伙也不生氣,樂呵呵地道:“那我去尋些果子去。”顛顛地跑走了。
景橫波看他背影消失,才道:“喂,你覺不覺得他有點臉熟?”
宮胤淡淡一笑,倒不是爲這句話,而是覺得景橫波終於有了點城府,心中疑惑,在人面前卻是一絲不露。
“這孩子有點奇怪呢。”景橫波對着那頭錦衣人喊,“喂,強迫症,這孩子什麼身份?告訴我,我就不把所有獵物都啃一口。”
錦衣人果然很合作地道:“翡翠女王獨子。”
“你瞧瞧,”景橫波對宮胤道,“女王獨子,何等尊貴。看他那雙手也是沒做過多少粗活,偏偏會叢林生存,會燒烤野物,這合理嗎?”一邊說着,一邊把所有獵物都啃了一口。
對面錦衣人決定,要離景橫波遠一點,吃不着獵物是小事,他十天半月不吃也無所謂,但看她啃東西太痛苦了,姿態難看不說,關鍵啃得坑坑窪窪,還扯着肉絲……嘔……
他扛起自己的棚子,又避開三丈,他的棚子是活動的,隨時可扛跑,堪比蝸牛殼。
景橫波見這可惡的傢伙終於離遠了點,頓覺舒心很多,靠着軟軟的獸皮,想着那少年臉真熟啊,但又確定沒見過,這臉熟感從何而來?
想了一會沒頭緒,也便放棄,低頭看看自己的板牀,還有雖然簡單但非常合理的棚子,詫然道:“咱們不往前走嗎?還弄這麼多東西幹嘛?”
“反正不費事。”宮胤纔不會告訴她這都是從錦衣人那裡搶來的,淡淡道,“不急,明年再走。”
“啊?”景橫波愣了一會,纔想起今天是臘月二十九了,明天就過年了。
兩年了啊,今年的除夕是要和宮胤一起過嗎?她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忽然很想把錦衣人和那少年再攆遠一點。
“咱得備點年貨。”宮胤還在一本正經地說。
景橫波翹起脣角,她就愛宮胤這個德行,一本正經着賣萌,高冷着無恥,她愛人間煙火裡的宮大神,和高踞寶座白衣如雪的國師比起來,這個一身灰塵,像小家庭裡的丈夫盤算着年貨的宮胤,才讓她覺得心裡踏實。
哎,就這麼把他拐跑,兩個人橫渡天涯,什麼王位權爭都不管,這事兒可行性高不高?
“應該還有新年禮物。”她提要求。
“你想要什麼?”
她想了想,覺得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說出來也沒用,還壞了氣氛,一眼看見那堆大大小小的獸皮,眼珠轉了轉,道:“以前我們那裡,都流行給女人送皮草的。”
“皮草?”
“水貂狐狸皮大衣啦,實在不行獺兔也可以。”她笑吟吟地看着他。
以爲能看見他臉上爲難之色的,不想他想也不想道:“好。”
“還得自己親手做的。”她壞心地加要求。
他默了默,還是答:“好。”
這麼爽快,景橫波倒詫異了,心想不會抓了那孩子幫忙吧?不過也沒關係,有心意就好啦。
又想起自己答應他的內褲,還沒開工呢,等傷好了就學着做吧。做個舉世無雙的龍內褲,嗯,襠裡繡上龍。
她笑容漸漸猥瑣,宮胤一看她那猥瑣樣子,就知道一定沒想着好事。
什麼時候她能良心發現,把給他的袍子做好?
兩人各自盤算着內褲和袍子,身後有腳步聲傳來,那少年捧着一些野果,又巴巴地送了來。
冬天這峽谷裡的果子有限,以梨子爲主,景橫波一眼看中一個又大又黃的梨子,吵着要。宮胤卻拋給她一隻又小又坑坑窪窪的,景橫波委委屈屈啃着,眼珠子不斷瞟着宮胤那隻又大又光潤的,尋思着什麼時候搶過來。
那少年不知何時已經坐到她身邊,和她親親密密地咬耳朵道:“姐姐你可別想多了,你吃的這個叫糖心梨,是最甜的一種。還可以用來釀酒,釀出來的酒清甜醇厚,後勁很足。那種又大又黃的水梨子,是樣子貨,根本不好吃的。”
景橫波“哦”一聲,忽然又想起當初叢林相依生存,他把甜果子讓給她的事,心中似也泛上梨的甜味——這個人,從來不多說什麼,但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是最純粹的。
轉頭看身邊少年,真是臉越看越熟,但那臉上天真純稚的表情,卻又十足陌生。
“你是翡翠女王獨子?”她問,“你失蹤了,你娘該急壞了吧?回頭我讓那傢伙把你送回去。你放心,那傢伙雖然是個神經病,但其實也沒那麼喜歡殺人,你順着他點,不會有事的。”
那少年喜笑顏開,“那就多謝姐姐了!”一臉的光輝燦爛。
景橫波看他那表情,心裡抖了抖,忍不住嘀咕。
這孩子,到底像誰呢?
……
“哐啷。”一聲,翡翠鏡砸得粉碎,滿地大臣呼啦一下跪倒,額頭重重地撞在地面上。
女王的尖聲刺得人耳朵發痛,女王臉上每顆麻子都發紅顫抖,似要噴出憤怒的火焰。
“蠢貨!廢物!所有人都是廢物!”翡翠女王站在寶座上,怒不可遏地將手邊所有的東西都劈頭蓋臉砸下來,“那麼多人,還有大軍,追一個人,竟然給我追出了這個結果!你們這羣豬!爲什麼不去死!爲什麼不去死!”
臣子們臉貼着地面,不敢發聲,默默承受着背上砸來的力道,準確判斷着砸過來的是什麼東西,毛筆……筆洗……奏章……硯臺……壞了,越砸越重,說明大王真的很憤怒。
也正常,這兩年大王隨便什麼小事都會歇斯底里發火,更不要說王子落崖這種事。飛鴿傳書信息過來時,大王頓時就瘋了。
膽戰心驚的大臣們,正在想着今天是不是要死幾個人才能平息大王的怒氣的時候,就聽見上頭大王的咆哮,“滾!都給我滾!”
大臣們逃也似的滾了出去,殿中很快靜了下來,一地狼藉,也無人敢收拾,女王將宮人們也都趕了出去,身邊只留下了從小伺候着的奶孃嬤嬤。
砸累了的翡翠女王,一攤爛泥般躺在寶座上,失神地望着天頂藻井,嬤嬤在輕柔地給她按着肩膀,她一動不動。
半晌,殿上傳來空洞的聲音:“嬤嬤……幫我……通知他吧……”
嬤嬤的手頓時停下,每行蒼老的皺紋裡都寫滿震驚,“大王!”
她不說話,半晌,有細細的淚流下來。
“大王……”嬤嬤頓時哽咽了,“別這樣……別這樣……殿下只是落崖,咱們的大軍去找了……也許沒事呢……以前高僧不是給算過,殿下福壽雙全,命中得遇貴人嗎……”
“高僧還算他父母雙全卻不得照拂,父子緣系淡薄,還算他十一歲有生死之難,過得去一路坦途,過不去少年夭折。”女王已經恢復了平靜,聲音幽幽冷冷,“這不都中了嗎?”
嬤嬤無言以對,伸袖拭淚,“苦命的殿下啊……”
“這麼多年,他很想見他的父親,”女王幽幽道,“他也不知道從哪聽說他父親,愛美食愛飲酒,小小年紀,就學着釀酒做菜。他總以爲我是被他父親拋棄的,傻傻地想着,等有一日他父親回來了,他就用美酒好菜,幫我挽回他父親的心,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在一起……”
“別說了……大王您……別說了……”嬤嬤握緊了她的手,“老奴去通知……去通知……”
“生這孩子的時候,沒敢給他知道。”女王聲音忽轉淒厲,“孩子死了,他總該知道吧……冤家!”
……
景橫波開始覺得,錦衣人這種生物,雖然大多時候都很討厭,但有時候還是有貢獻的。
比如這次他的貢獻就是那個少年。
真看不出來這孩子小小年紀,那麼熟悉各種食材,在這冬日荒林裡,居然也能搞出很多吃的,各種野味不必說了,他還能找出可吃的苔蘚,地皮菜,用野物熬出來的油涼拌了,撒上鹽花,居然也別有風味。
在這種時候遇上這樣的人,還是個孩子,景橫波覺得是不是自己開始走好運了。
“你這身份,怎麼會這麼多東西?女王培養你的?”她終於忍不住直接發問。
“我啊……”少年臉上忽轉憂傷,低頭半晌才道,“我有個很重要的人,喜歡美食美酒,我想我學會了,或者有一天,他會願意回來。”
“啊。”景橫波頓覺感動,一臉慈愛的摸了摸他的頭,“你這麼有心,老天一定會成全你的。”
少年仰着頭,眼神亮晶晶。
女子笑容溫柔慈愛,孩子笑容天真純潔,兩人誠懇相對,真真是一副很美的場景。
可惜沒人捧場。
宮胤的目光,森森冷冷落在景橫波那雙摸來摸去的手上。
錦衣人遠遠抱着雙臂,眯眼看着那少年料理食物的手勢,脣角,忽然勾起一抹似嘲諷,又似感興趣的淡淡笑紋。
……
一隻鴿子,撲扇着翅膀,飛落在他的酒壺上。
他正待舉起酒壺的手頓了頓,剛纔還日日酒醉,顯得永遠迷茫的眼神,在看見鴿子腿上那碧綠色孔雀裝飾時,忽然寒光一閃。
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很驚訝,又似乎想把這鴿子立即掐死,扔出去。
不過他最終還是慢慢伸手,取下了鴿子腿上的碧環。
這個標記,很多年沒看見了,以爲這輩子再見不着,沒想到……
碧環裡的紙卷,被慢慢打開,他第一眼看見那幾行細細的字時,神情因爲過度震驚,顯得茫然。
他難得地發了一陣愣,又低頭看了一遍。
夾在腋下的酒壺,噹啷一聲落在地上,他竟然沒有去撿,霍然轉身,步出屋外。
有隨從跟着過來,問:“您往哪裡去?”
他的身影轉眼就從衆人眼前消失,只匆匆拋下一句話,“急事出行!軍務事可找裴少帥處理!”
馬如怒龍,蹄聲急響,轉眼衝出,衆人面面相覷——這是怎麼了?
一人忽然掠了過來,問:“怎麼了?”
衆人回身,就看見耶律祁。
最近耶律祁一直在女王軍中,女王失蹤後,他一邊命玉照騎兵繼續回原地駐紮,一邊幫助整束女王大軍回玳瑁,他也安排了所有屬下在外尋找,只是至今都沒有消息。
在沉鐵,出動所有人依舊找不到女王后,所有人只得先回玳瑁,因爲玳瑁那邊戰事也還沒解決,十五幫都蠢蠢欲動,英白當機立斷,下令回援,並封鎖女王失蹤消息。
鐵星澤自然要留在沉鐵繼位,紫蕊和他告別時,很有一份依依惜別。
耶律祁回玳瑁後,便在女王莊園裡等候,此刻聽見聲音,匆匆趕來詢問。
衆人也摸不着頭腦,都道:“大統領那麼穩重的一個人,招呼不打一個忽然跑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急事?”
有人道:“莫不是和女王有關?”
有人反駁:“不會,如果和女王有關,大統領定會通報大家。”
耶律祁目光落在一邊的鴿子身上,隱約發現地上一點綠渣,他將綠渣用手指抹起,認出這是翡翠,而且是極品翡翠。
在一隻鴿子的傳信環上用的翡翠,都是極品翡翠,傳信人的身份,可想而知。
明明這事,看起來和景橫波沒有任何關係,耶律祁卻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或者說是直覺。
他覺得既然四面都找不到景橫波,那就不妨走遠點,既然走遠沒個既定目標,那就不妨就眼前這個最疑惑的事,查一查。
他相信,世事於冥冥中的出現,自有意義。
身後有人在問,“你在幹嘛?”
是耶律詢如的聲音。
耶律祁轉身,對面,耶律詢如精神奕奕地站着,明明看不見,眼光卻很精準地落在他手上。
耶律祁將自己想去翡翠部瞧一瞧的想法和耶律詢如說了,耶律詢如也贊同他的看法,既然四處都尋不得,就選擇目前冒出來的最可疑的事來查。
“我和你一起去。”她一錘定音。又道:“把老不死也扯去。”
紫微上人已經回來了,在回來的路上聽到報信說,要他去救詢如“母子”,老不死跳腳大罵說哪來的“子”?人家連母豬都沒睡過!當即要跑,這天下也沒人能攔住他,報信的人眼睜睜看他跑了,心想沒戲了,正打算回去給耶律詢如報信,讓她也別躺地下等着了,起來算了。結果回去一看,紫微上人就在陣中呢,一邊說讓白蒲刺死那麻煩女人算了,一邊把白蒲趕走,拖出耶律詢如。
據說當時兩人還有一段天雷滾滾的對話。
“我救了你,麻煩你以後再不要說有我兒子了!”
“那女兒?我覺得你應該喜歡女兒。”
“女兒也不行!”
“行,都依你,你說什麼時候要就什麼時候要。”
“對我說什麼時候……扯淡!我和你什麼時候要過!”
“七峰山雪谷雪屋之內……唉說了你也不會承認。那算了吧。”
“真的?”
“真的。”
“嗯嗯嗯好的,好詢如,不要鬧,乖乖做個聽話姑娘,上人我會像對徒弟那樣對你好的。”
“你對徒弟好嗎?這話千萬別說,我怕七殺和景橫波會聯合毒死你。不過如果我不說這話了,你打算怎麼對我好?”
“你要什麼?”
“我也沒什麼要求……唉,我想想前陣子對你的糾纏,也覺得不大好,我一個快死之人了,何必強求呢。我只有一個小小的,小得不能再小的要求……在我死之前,你得陪着我,我說去哪裡,你就去哪裡。”
“……那你不能強迫我。不能讓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
“你的武功,天下誰能強迫你?哎這麼說,我忽然覺得你對我還是情根深種啊,一根手指都能殺了我,卻一直被我追得狼奔豕突,這明明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深情,要麼我們成親吧?”
“不要!”
“那就答應我了?”
“……行。老夫可以明天就害死你呵呵呵……”
“請便。哦對了。我答應你不說了,不過我想寫下來。我覺得一個人活長或者短不重要,關鍵得有東西留下來。我想寫一本書,記載你我感天動地的愛情,名字我已經想好了,叫《紅塵紫微》,怎麼樣?”
“……耶律詢如祝你下輩子投胎做男人沒後門!”
……
耶律祁看着不遠處,一臉不情不願飄過來的紫微上人,淡淡一笑。
“姐,你其實根本不想綁住他,何必這樣?”
他知道已經有人非議耶律詢如,說她離經叛道,淫賤無行,黃花閨女,公然追逐一個老頭子。
畢竟耶律詢如的思想和行爲,對於這個時代來說,確實太過超脫大膽,就連景橫波,有時都懷疑她是不是個穿越人。
耶律祁並不在乎紫微上人怎麼想,也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姐姐,對於他們姐弟來說,生存就是最大命題,除此之外無大事。但他不希望紫微上人聽見這些,對姐姐造成傷害。
耶律詢如眯着眼睛,迎着陽光,笑了。
“聽見了閒話是吧?”她鼻子一哼,“一羣大俗人。”
他笑笑,就知道姐姐不會在乎。
“我活得長短都不知道,何必綁住誰?”耶律詢如操起袖子,“望”着天空,“我只是想給他解綁而已。”
耶律祁挑起眉。
“他的心被綁住了。一首狐狸歌,綁住了他一生。一日唱着這首歌,他一日不得解脫。”耶律詢如淡淡道,“不過,你沒發現,他最近已經不怎麼唱這歌了嗎?”
耶律祁點頭,現在紫微上人哪有心思唱歌,整天煩耶律詢如都煩不過來了。
“我要攪得他沒空想那見鬼的狐狸歌,我要抹去他心底對於舊事的一遍遍強迫記憶,我要讓這忘記成爲習慣。習慣記起,就會有習慣記不起。當有一日我不在,他也不再記得,那時我就成功了。”
她輕描淡寫揮揮手,“誰要他愛?誰要他娶?誰要他在乎?我只是送他一件禮物而已,那件禮物,叫,真正的自由。”
她轉身,滿不在乎地走了。
耶律祁慢慢地笑了笑。
滿口說着不需要愛的姐姐啊,你給出的,纔是一個人一生能給的,最深沉的愛。
忘卻生死、拋卻名譽,獻上最重所有。
他伸手入懷,觸及懷中錦囊,那是耶律詢如從宮胤身上搜來的東西,看見那東西的一霎,他心中一陣鈍鈍的痛。
那是一張“畫”。
巴掌大,他認得是景橫波才能“畫”出的那種奇特的畫。極其逼真清晰的畫。
但這張“畫”並不是很清晰,背景光線朦朧,黑暗中隱約有閃着微光的白。畫上有一對人。
景橫波和宮胤。
兩人似乎躺在牀上,姿態極其親暱,宮胤長髮和領口都散開着,露一截鎖骨和脖頸,景橫波則是個側臉,髮髻微斜,臉色暈紅,正湊向宮胤……親吻他。
畫雖略模糊,但兩人眼神、姿態、眉梢眼角的風情……傻子也能看出來,這是夫妻般的行爲。
他當時看見,心底便是一抽,知道景橫波對宮胤情根深種,但也沒想到,兩人關係竟然早已那般親密。
景橫波那些奇怪的東西,都丟在了帝歌,那說明,這是兩人在帝歌的時候就有的畫。
是何時春風暗送,而我還在冬湖之岸。
有時他會想,如果當初不抽身而去,籌備對宮胤的暗殺,而是自己一路護送景橫波回帝歌,那麼這張畫裡被吻的那一個,是不是就會是自己?
景橫波那時初來大荒,人生地不熟,內心一定悽惶,那時候熟悉的第一個人,遇見的任何溫暖和關切,都有可能被她反饋爲愛意。她連一個一開始對她冷冰冰態度惡劣的宮胤都能愛上,憑什麼不會愛上他?
這麼想,心底便如被萬蟻咬齧,綿綿不絕的痛。那種無奈悔意,比仇恨失望更磨人。
最令人痛心的不是完全沒有得到,而是你也許曾有機會得到,卻因爲自己放手而失去。
他深深吸一口氣,將那看一次無奈一次的“畫”放回了錦囊,錦囊底部還有些硬硬的東西,他知道是一雙小鞋子。
非常小的鞋子,沒指頭大,質地奇特,似玉非玉,玫紅色很妖豔,像是景橫波穿過的那種高跟鞋的微縮版。
也不知道這麼小的鞋子誰能穿得上,但可以確定這東西一定是景橫波的。
小鞋子硬硬的,硌着他的胸口。他按了按。
耶律詢如已經走開,忽然又走了回來,拉開他衣裳,一把抽出了這個錦囊,塞進自己袖子中。
“後悔將這東西交給你了,每次你碰着這個就唉聲嘆氣的。”她能敏銳地感覺到弟弟的心情,乾脆將這刺激人的玩意拿走。
“回頭這個要是景橫波看見,該怎麼想呢……”她將錦囊繞在手指上,笑吟吟地走了。
在翡翠部邊界的某個峽谷裡,景橫波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哎誰在背後說我壞話。”景橫波罵一聲,看看天色,天已經黑了,那少年又出去打獵了,宮胤指點了他一種輕功步法,錦衣人頓時不樂意了,也教了那孩子一手劍術,說要讓他瞧瞧什麼纔是真正實用的功夫。景橫波羨慕妒忌恨地看着,心想這孩子真是好運啊,兩大高手的指點!
不過她也挺高興的,這孩子武功基礎不錯,人又毫無貴族子弟壞習氣,勤勞乖巧,吃了這麼大苦頭,也該佔點便宜了。
當然這是她的看法,那兩隻可不這麼認爲,教那孩子武功,純粹是想把童工的勞動能力發揮到最大而已。
有人採辦年貨,宮胤卻還是不在,景橫波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她這個棚子,嵌在一個小小山凹裡,三面是石,迎面一片用樹皮什麼的遮了,分外避風暖和。身下墊了軟軟的草,蓋着厚厚的獸皮,手邊有野雞肉串,兔肉串,鹿肉串獐子肉串……傷員的待遇相當不錯。
睡了一覺醒來,感覺到已經夜深,對面錦衣人的棚子黑漆漆的,那少年裹着獸皮睡在棚子邊,宮胤還是不在。
景橫波尿急,出來噓噓,夜裡山林寂靜無聲,一點動靜都似乎很響亮,她生怕自己噓噓聲給人聽見,特意走遠了點,走到一處山石後蹲下。
爲了控制聲音,她解決得很慢,也因此就在那東張西望,看見遠處山崖上似有火光移動,連成一串,她知道這是有人下谷來了,應該是追錦衣人的那批人,她纔不管。
目光收回,在近處掃射,忽然一凝。
對面,一株枝葉稀疏的樹後,有個影子!
她驚得渾身汗毛一炸,連撒尿的事兒都忘記,直勾勾瞪着那邊。
那影子黑烏烏一大團,看不出身體腦袋,似乎有手臂,但也只看到一邊,手臂重複着一個機械的動作,向斜上方拉扯,再落下,再拉扯,再落下……有時候停一停,湊到嘴邊,似乎咬了咬……
這什麼造型?
------題外話------
……
木票票,伐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