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大結局(三)

七殺和耶律祁一邊一個被雪山弟子攔住的時候,宮胤毫不猶豫地直撲新房。

新房內燈火全滅,只有門前和檐下各自兩盞琉璃燈幽幽晃盪,紅光搖曳,將翠葉映得濃綠欲滴,襯遠處戰團碎雪紛飛,這場景顯得幾分詭異。

新房也很安靜,似乎完全不受外頭混亂影響。

宮胤並沒有從門進去,而是直接到了窗前,順手摘一盞琉璃燈,往新房裡一扔。

“砰。”一聲,幾乎立刻,琉璃燈便被激飛了出來,遠遠落入荷池中噗通一聲,但新房裡的帳幔已經被點燃,火光裡映出牀上盤膝的許平然,和她膝上橫臥的吉祥。

這位蒙國大將軍的千金小姐,現在狀態極慘,衣裳全部被除去,半邊身子是全無血色的透明,半邊則呈現詭異的慘青,許平然的手正按在她丹田處,每過一霎,那透明之色便少一分,而慘青之色便多一分。

很明顯,許平然在吸取這個少女特殊的體質精血,爲自己洗滌真氣,同時將體內的毒素轉入她體內,此時已經功成了一大半。

許平然似乎沒有感覺到窗前的動靜,臉上也沒有即將大功告成的喜悅,她眉頭微微蹙着,似對身下這藥的效果,不大滿意。

宮胤畢竟在雪山呆了多年,只一眼,也便明白了大概,從許平然眉宇間深深的青色看來,她爲了保持容貌,將毒素凝在眉心之處,日積月累,已經損傷了大腦,而腦部的毒素是最難清除的,僅憑吉祥這種只有天賦之身,沒什麼功底的體質,未必能夠幫她把所有的毒素轉移。

但如果不能轉移所有的毒素,殘留之毒在腦部爆發,天知道這女人在最後,會發揮出怎樣的殺傷力來。

宮胤再不猶豫,手指一彈,無數金光一閃。

牀榻上許平然還是一動不動,脣角似露一抹冷笑。

金光飛射,眼看便至許平然榻前,忽然“咔嚓。”一聲,一道冰幕豎起,擋在了許平然榻前。

冰幕後許平然那一抹笑容,越發顯得詭異輕蔑,朦朦朧朧。

既然敢在大敵齊備的蒙府公然療傷,如何能沒有準備?天門宗主夫人,總歸有幾件制敵防身法寶的。

這一道冰幕,其實是雪山的一種雪甲蟲,這種蟲平時體積很小,但在遇敵時身體會膨脹,敵手越兇狠,它膨脹越厲害,而它那一身雪甲,堅硬冰滑,刀劍不能入,被刺激後還會從甲下噴射毒液毒氣,是雪山防禦能力最強的動物。

除了天門特製的一些武器,可以將它捕捉外,尋常刀劍,哪怕神兵,也無法在它面前有所寸進。

宮胤彈射的金光,撞上了雪甲蟲的堅硬冰幕。

“嚓。”一聲微響。

沒有斷裂,沒有滑開,沒有驚動毒液毒氣,那道冰幕忽然劇烈顫抖起來,猛地縮進了塵埃。

許平然眉梢一陣輕顫。

雖然抓緊行功,不能說話不能分神,可她知道發生的所有事。

怎麼回事?

可以擋住天下一切武器的雪甲蟲,爲什麼沒能擋住那東西?

那點點金光到底是什麼?

宮胤,爲什麼每次都能讓她意外!

雖然震驚憤怒,但她還是沒有太多緊張,她的面前,不是那麼好接近的,只要她在行功之中,方圓一丈都是她的力場,真氣衝撞,高手都寸步難移,哪怕是滿天的武器也要被反激出去,何況一點暗器?

更何況她還有同樣可以算是刀槍不入的肌體,等於三重防禦,不可摧毀。

金光一閃。

照不亮她脣邊不滅冷笑。

然而冷笑忽然又一凝。

那些細碎的金光,並沒有如她所想一般招呼她全身,甚至根本沒有靠近她,而是陰險地忽然半空轉了個彎,繞着牀榻,咻咻連聲,猛地射入了吉祥的身體!

正正射在吉祥下腹丹田處!

許平然一刻也沒有停止運功,而她此時注意力正在宮胤身上的,這金光唰地射入吉祥身上只是剎那的事,而她的真力雄厚泊然,正在加緊吸取,幾乎來不及反應,那金光便順着她吸取的途徑,直入她體內!

她只覺得掌心一痛,駭然睜眼低頭看時,掌心裡只餘幾點隱約血點,片刻,連血點都不見,依舊光滑如玉掌心。

許平然駭然如狂。

爲什麼會這樣!

她的真力不可衝破,她的身體同樣玉質鐵骨,不是隨便什麼暗器就可以鑽入的!

更要命的是,那些金光真的進入了她經脈如玉的體內,竟然毫無阻攔,勢如破竹般一路逆流,如無數雖然微小卻銅頭鐵臂的蟲子,趁着她體內氣流涌動,瞬間散入了她體內奇經八脈!

幾乎剎那,運功受阻,真氣逆流,剛剛輸出的毒素,險些全部倒流而回!

“啊!”

許平然猛地彈身而起,一擡手,將吉祥的身體擲了出來。

轟隆一聲,吉祥硬邦邦的軀體砸碎窗戶,卡在窗中,幾乎剎那,她的丹田處便破了,一股黑氣,氤氳而出,那是許平然剛纔轉移到她身上的屍毒。

而許平然開始尖嘯,後退。她怒發如狂,但此時不是報仇的時機,那些要命的小玩意在體內遊走,不斷試圖堵塞她的經脈,卻又不斷被她的真氣衝開,她需要澎湃的真氣將這些惡毒的小東西拒之門外,但無可約束的真氣又會導致她的病況更加嚴重,她體內如萬蟻噬咬,亂竄的真氣攜帶着剛剛規整的毒流遍全身,她需要時間將宮胤的暗手立刻驅逐出來,否則她必定會成爲廢人!

所以她毫不猶豫後退,此刻早已忘記身爲宗主夫人的驕傲,沒什麼比性命更重要。

吉祥的身體卡在窗上,雖然留下了進來的空隙,但她衣服都已經除去,光溜溜的僵硬身體還散着毒,是個男人這時候都會稍微猶豫,而門在另一個方向,從門再轉進來的時間,夠許平然撞破另一面牆壁逃走。

然而宮胤從來就不是一般男人。

吉祥赤裸的屍首飛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越過了窗戶,幾乎是貼着吉祥的身體,從她身上一滑而過,進入了室內,在進入室內的最後一霎,還不忘記腳底一蹬,將吉祥屍體蹬翻在地,面朝下,散發的慘青毒氣,都滲入進了泥土裡,周圍花木,瞬間枯萎。

他進來的時候,許平然已經撞向了後面的牆壁,她的臉色非常難看,忽白忽青,不住流轉,而每次青氣流轉時,她的衣衫便不斷鼓盪,顯見真氣正在急速流轉,那些掀飛的衣袂間,露出她雪白的手臂,手臂上,忽然有隱隱的金光冒出來。

許平然看他進來,並不意外緊張,冷獰一笑,道:“原來你用的竟然是天門金針!難怪能通過雪甲蟲,穿透我的真氣,但你用的是已經碎了的金針,根本無法抵禦我的充沛真氣,只要剎那,我就足夠將它們全部逼出來!”

她的語氣已經隱隱輕鬆,那些金光居然是天門金針,一開始她真的是沒想到。天門用來禁錮內門弟子的金針,以雪山獨特柔鐵加秘方藥物配製而成,十分珍貴。天門的金針,自然能破雪山的異獸和天門的功法,這枚金針,想必就是當初鎖宮胤的那枚,不知怎的竟然碎了。也不知怎的,離開了宮胤身體,還被他留到了現在。

心思深沉,將金針碎片留到現在又怎樣?碎了就不會有原來的威力,雖然更容易地進入了她體內,卻因爲太過細小而無法抵禦她此刻鼓盪的真氣,無法順利堵塞她的經脈,她只需要點時間,就能夠將大部分的金針碎片激出來。

她笑聲裡一擡手,牀板之下的新娘子,呼地一聲飛向了宮胤。

這個宮胤不能不理,他只能擡手去接,那一團紅裹着的少女,脖子軟軟地垂着,頭頂的珍珠流蘇垂下來,閃閃爍爍遮住了臉。

宮胤單手接住了她,就要往窗外扔,忽然手一頓,瞬間已經改變了動作,將人往地下狠狠拍去!

“新娘子”格格一笑,聲音輕細幽秘,一隻手不知何時伸出了袖口,正拍向宮胤心口,但宮胤反應及時,她這拍出的手還沒印上宮胤胸膛,人已經被向下擲去。

而此時宮胤對面許平然駭然擡頭,似乎看見了什麼,宗主夫人眼底紅光一閃,冰冷黑暗的室內隱約一道淡紅的光影掠過,光影裡許平然臉色先驚後喜,竟然不再後退,反而一閃掠前,擡手如爪,抓住宮胤心口。

宮胤此時正將“新娘子”往下擲,那“新娘子”格格陰笑着,一翻手竟然反抓住了他的手,而身後,雖然無動靜無聲音,但他已經從許平然的眸中,看見了巨大的危險。

這一刻他對面強敵,手中被拽,身後有殺手,脫身不得。

這一刻他不退反進,拖着“新娘子”向許平然衝去。

步子剛剛一動,後背一涼,似一雙冰冷的掌,悄然印上。

而此時他已經撞上了許平然。

一聲尖嘯,那“新娘子”竟然在先撞上許平然那一霎,游魚一般滑膩膩地,將自己從兩人之間擠了出去,像是一攤軟泥被擠出了軟管一般,忽然就出現在兩人頭頂,只留下一件彩繡輝煌的禮服,在兩人的碰撞中瞬間化爲紅霧。

隱約紅霧間還有半截手指和幾滴血跡,但也瞬間被對衝的真氣撕裂、吞噬、碾爲齏粉。

轟然一聲巨響。

是真力對衝,然後各自撞上牆壁引發的震動,整間結實的屋子都在顫抖,樑柱吱嘎一聲斷裂,頭頂承塵上,灰塵簌簌落了人一頭。

兩個有潔癖的人都沒動。

宮胤靠在窗邊,窗子已經不見了,現在那裡是一個大洞,露着半邊的紅色琉璃燈,居然還垂在檐下,光線卻似乎幽淡了許多。

許平然靠在對面牆壁上,身下的牀榻已經一斷兩半,她臉色半白半青,脣角卻忽然綻出一抹得意的笑。

在她面前,那一團灰塵和黑暗之中,金光閃爍,悠悠落地。

“看,”許平然輕輕咳嗽,一邊咳嗽一邊得意地道,“我說那些金針碎片,轉眼就能逼出來,你煞費苦心又有什麼用?你這一掌,還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宮胤不語,他臉色半邊雪白,半邊被燈光映紅,倒看不出太大異常,也並沒有懊惱之色。

許平然卻覺得他眼神譏誚,雖一言不發卻似已掌握全盤,這樣的眼神她最厭,也印象最深,記憶中最後一次看見這樣的眼神,就是在他一劍撩天門,單騎下雪山那裡,他設了局讓她和慕容箴衝突,最終他漁翁得利順利下山,臨走時淡漠而又掌控一切的眼神,宛如摑她一個耳光,讓她火辣辣痛到如今。

而後來那些年,她掌握着他的家人,卻無法真正掌控他,被他拖延戲弄,玩弄於股掌之上,真的以爲把握住了他遲早就能把握天下,誰知道天下被他輕輕鬆鬆送給別人,逼得她不得不在準備尚自不足的時候便下雪山,一轉身他上雪山救家人,救宗主,撬了她的老窩。

仔細想來,和他鬥,她竟一直都是輸的。

然而此刻,她可以確定,自己並沒有輸,剛纔那一掌絕不好受,更何況之前宮胤已經受了偷襲,而她自己,藉着那掌力,已經逼出了大半的金針碎片。

她微笑着,整了整裙襬,走上前來。

還有點時間,足夠她殺死他,斬草不除根的痛,她嚐了很久,這次絕不再錯。

宮胤平靜地面對着她,忽然一擡手,一把扯下了頭頂的琉璃燈,向她砸過來。

這個動作讓許平然一怔,隨即想笑——窮途末路了?連出掌的力氣都沒了?

然而她臉色瞬間就變了。

琉璃燈一陣光芒閃爍,似乎裡面有什麼東西要鑽出來,那扭曲變幻的光線令她幾乎要閉上眼睛,而面前忽然就多了一陣冷風。

琉璃燈裡有人!

這明光透徹的琉璃燈內,竟然有人!

許平然一霎間震驚太過,轉瞬就想到了某些傳說,然而這一刻不容思考,她身子一側掠開,琉璃燈落地粉碎,隱約光芒一閃又一閃,現出人形。

宮胤砸出琉璃燈後,並沒有停留,直接穿窗而出。

而此時其餘人已經被巨響驚動,景橫波瘋了一樣趕過來,正和宮胤對面撞上。

“宮胤!”景橫波一眼看見他無恙,高高提起的心頓時落下,幾乎要落下淚來——她真的害怕會像剛纔一樣,在冰雪廢墟之中,看見僵硬的身體。

“沒事吧沒事吧沒事吧?”她一疊連聲地問,想要拉住他仔細查看。

宮胤卻道:“小心琉璃燈。”

“什麼?”景橫波還沒反應過來,宮胤已經急聲道,“還有一撥人,潛伏在府內下手,手段比許平然高妙,我去看看。”

說完也不待景橫波回答,身子一轉,已經掠了出去。

景橫波愣在原地,看看他遠去的背影,再回頭看看身後的戰團,七殺已經解決了那一批雪山弟子,和耶律祁一起撲向新房,這邊的人很多,而那個方向,只有宮胤一人……

她瞬間就做了決定,對底下喊道:“小心琉璃燈!小心敵人,打不過就算,我去外頭追敵!”

底下哎喲一聲,是伊柒的聲音,大叫:“什麼琉璃燈!”

耶律祁恍然道:“那兩個下毒的琉璃族人……他們一直藏在燈裡!”

送上喜花的小廝曾經捧着箱子,經過首席的琉璃燈,而那時候,兩個琉璃族人藏在燈中,趁燈光搖晃,趁機下毒。

那邊蒙虎踉蹌爬起,大叫,“取下所有的琉璃燈,快快,取下所有的琉璃燈!”

耶律祁在半空中回望,似猶豫着是不是隨着景橫波去,然而屋子裡頭轟然一響,一道白影飛射而出,半空中尖嘯如泣,狀似瘋狂。

那邊樹上,三公子霍然擡頭。

耶律詢如猛地坐起,大聲道:“不對勁!”待要搖醒紫微上人,卻見剛纔還屁股對着那邊的老傢伙,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唰一下坐直了身子。

耶律詢如罵一聲“舊情難忘的老不死!”一邊扯住他袖子,“喂喂,快看看你老情人怎麼回事?”

許平然浮在半空,披頭散髮,攔住了七殺和耶律祁等人,不住尖聲怪笑,哪裡還有當初天門宗主夫人清冷高貴的模樣?任誰也能看出,她的神智似乎已經不大正常了。

底下倖存的雪山弟子,都忘記了出手,目瞪口呆地仰望着半空中的許平然,不明白剛纔還好好的,怎麼宮胤進去一趟再出來,夫人就瘋了。

紫微上人眯着眼,看一眼,又看一眼,半晌搖搖頭,嘆一聲,“好奸詐的小子。”

“怎麼?”耶律詢如一直關注着戰況,沒覺得宮胤討得多少便宜,論起實力,許平然本就在所有人之上,大概也就是紫微上人,可以制住她。

“那金針碎片,本就在宮小子身上,曾堵塞他的經脈,被他一點點逼出,這麼個害人東西,他竟然有耐心留到今天,很明顯就是爲了對付……許平然的。”紫微上人悠悠道,“許平然想得太簡單了,這金針在宮胤體內呆了多少年?日日被那血毒浸淫,難道還是當初的金針?宮小子根本沒想過要讓那金針堵塞她的經脈,他只是要用浸滿自己體內毒素的金針碎片,瞬間流遍許平然的經脈,許平然運用真力激出金針越快,毒素就會流轉越快,而這種流走全身血液的傷害,是永遠無法拔除的。”

耶律詢如“嘶”地吸了一口冷氣,喃喃道:“處心積慮,隱忍深沉,受得了等待也下得了狠手,把握時機更是天下無雙,難怪我那老實弟弟,輸給了他。”

“你那老實弟弟,喲呵。”紫微上人撇撇嘴,諷刺地重複一遍。

耶律詢如就當沒聽見,擡腿踢紫微上人,“她中毒了又怎樣?我瞧她更瘋了,人瘋狂之下難以自控,會造成更大傷害,喂,你還坐着幹嘛?”

紫微上人轉過頭,默然半晌,道:“她今晚四面皆敵,此刻不過苟延殘喘,你放心,你弟弟不會有事。”

“狗急了還會跳牆呢!”耶律詢如罵。

紫微上人攏了攏自己長髮,換個方向坐了,不打算聽耶律詢如的唧唧歪歪。

這一生背叛之仇,滅門之恨,他有無數理由對她出手,然而這些年,他寧肯唱遍狐狸歌,也沒有去過雪山,寧願將悲憤和仇恨,靠唱着詭異童謠一遍遍忘卻,也不願掀開那血跡殷然的故紙,在騰起的灰煙裡,將往事和最純潔的初戀,窒息在鮮血和報復之中。

如今她已經窮途末路,註定失敗,他又何必再落井下石,親手送她最後一程。

寧相忘,不虧不負,只求下一生不必再見。

那邊樹叢下有一簇小花,淡淡的紫色,有點像當初煙雨崑崙中,她最愛的紫微花。

若她最終倒在這片土地上,他會將這簇花,獻在她的屍首前。

恍惚裡還是當年,水汽濛濛的山道之上,開遍淺紫色的紫微花,清晨的霧氣裡花葉上露珠滾動,晶瑩明徹,據說紫微花上露水洗眼可明目清心,她每日晨起都會用花上露水洗臉。只是那花瓣小,露水難採,她也很少用。

他聽說了,第二天一大早,便滿滿捧了一大盆“紫微花露水”,送去給師妹。

當時他得意洋洋,見師兄師弟們面露詭異之色跟在後面,還以爲他們嫉妒——花上露水,有何區別?在那花盤比較大的花上採露,轉眼便是小半盆,多省勁?哦,一羣連追女人都不會投機取巧的傻蛋。

他蔑視地瞧一眼傻蛋師兄弟們,豪情萬丈地敲開了小師妹的門,門開了,他將那滿滿一盆花露水送上去,附贈一張滿滿笑容的臉。

小師妹沒有看他,他看着那一盆清水,清水裡倒映她清水芙蓉般的臉,脣角似有微微的笑意。

然後她伸手接過了盆,輕聲道謝。

他聽見身後師兄弟們摔倒的聲音,越發鄙視他們的愚蠢。

追女功成,他得意洋洋轉身看諸位師兄弟,師兄弟們卻搖頭的搖頭,嘆氣的嘆氣,悲憤的悲憤,轉身的轉身,最後還是老五,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地嘆了一句,“哎,多少心思,也抵不得人家芳心所在,師兄,你運氣真好。”

當時他呵呵笑,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

很久之後,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紫微花花瓣上的露水,之所以被她所青睞,是因爲有一種特殊而幽遠的香氣,任何花都不能替代,而她嗅覺極靈,一聞便知。

師兄弟們平日裡沒少爲此花費心思,但是那花花瓣太小,枯守一夜,不過採得手指大的瓶子小半瓶,彼此又不願互相相讓,匯聚成盆,因此總是送不出手。曾經有師兄也曾像他這樣投機取巧,拿了別的花的露水去獻殷勤,卻被她毫不客氣,彈飛在了谷裡。

因爲喜歡他,纔會願意,裝聾作啞。

這道理他很久之後才明白,可惜明白後,世情恩怨,早已傾覆。

他擡了擡手指,那簇小花,落在他掌心。花瓣瑟瑟柔軟,似珍藏多年的,最初的心情。

他願意沉浸在此刻最初的朦朧和美好裡,不願去面對她此刻的末路慘然。

因此,他便沒有發覺,耶律詢如已經悄悄下了樹,往戰場而去。

世上事,世間果,逃避自有其懲罰。

……

耶律祁等人迎上了許平然。

事實上他們現在想走也走不掉,許平然已經瘋了,指揮着僅剩的雪山弟子,團團圍住了衆人。

許平然此刻正陷在極度的痛苦之中——金針碎片已經基本激了出來,但是體內卻多了一種更加陰冷森寒的感覺,和之前自己的屍毒相互碰撞廝殺,激得經脈痙攣,血液一會激怒如沸一會凝結似冰,並不是所有的毒都可以克毒,接近類型的毒只會使症狀加重,更糟糕的是,似乎有碎片已經進入了腦部,她頭痛劇烈,耳鳴如雷,整個世界在眼前一片血紅凌亂,一點風吹草動,都似天雷劈在頭頂,這樣的痛苦,比身體的痛苦更令人難以接受,她只想發泄、殺人、看別人流血以及自己流血。

人在絕境狀態下的能力,會遠超別人,蒙虎拼死上去了,轉瞬在空中劃成弧線,遠遠砸到了荷池的另一邊。

七殺上去了,使盡各種手段,連那些旁門左技,傀儡術馭蟲術攝魂術都用了,可惜小小蟲子進不了許平然的力場,攝魂術對半瘋的人毫無作用,發瘋的人展現出比正常狀態更強大的力量,七殺也很悽慘地被一個接一個拋了出去,堅持越久的被拋得越遠,最後一個被扔出去的是伊柒,他越過了院子,後背撞上了隔壁院子的一棵高大的銀杏樹上,砰一聲老遠都聽得見,那樹被震得嘩啦啦一陣響動,枝葉和鳥屎同飛,伊柒哎喲哎喲地慘叫,忽聽頭頂有人冷哼一聲,擡頭一看,一道白影沖天而起,半空中還在撣衣服,看樣子也是被鳥蛋鳥屎砸了一頭。

伊柒一看那白色衣裳便一驚,這衣裳這姿態這潔癖,分明的天門中人,可是這人躲在這裡幹嘛?難道是眼看要輸,躲這裡避難?

他爬起身來,大聲招呼道:“嘿!這裡還有一個!”

六個難兄難弟咻地射了過來,倒不是爲了打架,存心想嘲笑伊柒來着,看見那人的臉,倒都愣了一愣,熟人嘛。

這邊的動靜驚動了那邊的許平然,許平然原本注視着耶律祁冷笑,打算將這個曾經涮她一道的小子徹底解決,一轉頭忽然看見了夜色中落在牆頭上的耶律曇。

她怔了怔,覺得這人眼熟,忽然似乎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忍不住落在牆頭上,抱頭努力回想。

趁這空當,耶律詢如已經溜到了耶律祁身邊,扯了扯他的衣袖,道:“小祁,別打了,要我說瘋子最危險,你趕緊地扯呼。”

一轉頭看見耶律祁面色酡紅,嚇了一跳,又道:“你這是怎麼了?吃了春藥似的!”

耶律祁回過頭,看見姐姐萬分驚喜,聽見這話又覺得尷尬,他體內先前因爲裸女陣和景橫波,引發熱潮,後來又不斷戰鬥,那一波熱力莫名其妙,總是消散不掉,此刻被姐姐發現,只得尷尬地道:“有點熱。”看看四周,又趕緊推耶律詢如,“姐,這不是你來的地方,別湊熱鬧。紫微上人呢?是不是也來了?”

耶律詢如撇撇嘴,呵呵一聲道:“來了!就是念着老情人,不肯參戰呢!要不然你們何至於這麼拼死拼活。”

耶律祁一聽紫微上人在場,心中倒安定了許多,有他在,總不至於讓姐姐受許平然傷害。

正要勸耶律詢如離開這裡,卻見耶律詢如轉眼看着那邊牆頭笑道:“三公子也跟來了,說起來他還是老妖婆入門弟子呢,這下是打算怎麼辦呢?”

她這句話一出,那邊牆頭上,抱頭苦苦思索的許平然,霍然擡頭。

入門弟子!

她最後一位入門弟子!

耶律世家的耶律曇!

她到此時纔想起來,選擇耶律曇直接入內門的原因,也是因爲這個弟子的特殊體質。

和吉祥一樣,耶律曇也是天生的冰骨雪腑,修煉天門功法的絕佳材料,他和吉祥不同,他被發現得早,因爲天賦異稟被她收入內門,直接做了入室弟子,自家又是豪門世家,接觸的都是天門乃至這天下最好的資源和修煉,他那一身肌骨,比吉祥對她更有用!

這世上有些人體質特殊,比如宮胤,比如眼前那個討人嫌的耶律詢如,後者的金剛心,是崑崙一派最爲看重的獨特體質,所謂金剛心,其實是指這種人心血旺盛,氣度剛強,體質極熱。這種體質的人,本身極易早早得病,多有殘缺,但其心間之血,經崑崙宮秘法冶煉,是治療一些重毒的重要藥引。而崑崙宮的明月心、金剛心、菩提血三者如果匯聚,則更是傳奇之藥。只是這三樣,對修煉之人要求都極高,聚齊難得,如今崑崙已毀,更是早已失傳。

許平然倒很想抓住耶律詢如,生生吃了她的心,可惜金剛心單獨一味,和天門功法正是相剋,吃了耶律詢如,她會死得更快。

但此刻耶律曇在。

許平然的眼睛亮了起來,此刻耶律曇,可以救贖她的痛苦,可以讓她有機會恢復如常,然後,殺掉這裡所有的人!

“耶律曇!”她對着那方向遙遙喚,神態忽然平靜下來。

衆人剛被她的瘋狂打擊得喘不過氣來,一眨眼見她忽然恢復了平靜,夜空中立於屋頂之上,衣袂飄飛,面容清冷,恍然又一身仙氣,不禁愕然面面相覷。

這是……正常了?

好事還是壞事?

耶律曇聽見那一聲近乎柔和的呼喚,不由回首,正看見夫人立於檐角,腳下琉璃燈紅光漫越,她的白衣似將和這夜的月連接,如雪如玉,依稀彷彿,還是那些年雪山之上,聖潔高貴,令他總想於塵埃中伏拜的無上尊貴的女子。

積威之下,尊崇不減,他下意識地順應着她的呼喚,越過院牆落入院中,在她面前遙遙拜倒,“師尊。”

許平然盯着他,脣角竟微微浮起一抹淺笑,招手笑道:“許久不見你,還以爲你出事了,如今既然在,來得正好,爲師有話要囑咐你。”

耶律曇不疑有他,恭聲應道:“是。”飄身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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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見他師徒相見,竟然一臉要敘舊的模樣,雖覺奇怪,倒也樂得喘息一下,觀察一下許平然到底怎麼回事,所以都沒出手。

倒是耶律詢如,一直目光灼灼盯着許平然,耶律曇經過她身邊時,她一把拉住他衣袖,悄聲道:“我瞧她笑得鬼裡鬼氣的,怕是不大正常,你還是別去的好。”

耶律曇轉頭瞧她一眼,見她臉頰豐潤,氣色甚佳,想着她和紫微上人在一起,果然姿態神情不同往常,心中一酸,忍不住板着臉,拂開她衣袖,拂完又覺得似乎動作太生硬,轉眼一瞧她,並不在意地笑着,目光還是警惕地落在許平然身上,心中不由一嘆。

嘆她的寬容自在,也恨她的寬容自在,不在意,才寬容。

心中一抹嘆息流過,他面上硬邦邦地道:“如有可能,我也想勸勸師尊,不要和你們爲難。”

耶律詢如冷笑一聲道:“形勢誰強誰弱,你還看不出來?讓她自己快點服軟認輸了倒是真的。”

耶律曇又嘆息一聲,不打算和她爭執,掠向屋頂。

耶律詢如眼珠一轉,拉了拉耶律祁,做了個手勢,姐弟倆心有靈犀,悄沒聲息地轉入許平然看不見的院牆陰影之中,再從陰影之下,悄悄向許平然所立屋檐之下轉移。

兩人立在屋檐之下,擡頭上望,這屋子先前宮胤和許平然對掌時,已經毀了大半,屋瓦也損壞不少,此時透過稀落的瓦片縫隙,可以比較清晰地聽見上頭的對話。

上頭其實也沒什麼對話,天門中人總是高貴裝逼的,不過是許平然淡淡一句:“你來了?”

耶律曇再次恭敬行禮,“弟子叩問師尊金安!”

許平然語氣很欣慰,很平和,竟然伸手去扶耶律曇肩頭,道:“起來吧。”

耶律曇有些訝異,也有些受寵若驚,肩膀有點僵硬地擡頭看着夫人。

遠處紫微上人心不在焉地轉過身,“咦?”了一聲道:“丫頭呢?”忽然一擡眼,看見屋頂月色下的許平然,不禁一怔,他下意識轉眼,但猛地又轉過頭來,又看了一眼,隨即飛一樣地掠過來。

月影浮沉,投射到屋檐之下,不過是模糊的光影,耶律詢如能夠感覺到上頭的人在動,雖然看不清動作,不知怎的她心底猛地揪緊,直覺不祥,下意識脫口而出,“耶律曇,讓開!”

她話音未落,許平然的手,已經抓在了耶律曇的肩頭,“咔嚓”一聲微響,耶律曇渾身一顫,臉色瞬間慘白!

許平然手一接觸到耶律曇,心中便一陣狂喜,這弟子的體質,果然比吉祥強許多,一股雪泉般的清流涌入體內,她頭痛頓時減輕不少,連視線也清明許多,一擡眼正看見夜空中紫袍飛舞,老冤家以一種平日從未有過的速度電射而來。

這一幕落入她眼中,更增她的憤怒和厭惡,想着剛纔聽見的底下那一聲提醒,她胸中壓抑已久的怒火蹭一下騰起,也顧不得還要行功療傷,冷聲笑道:“多嘴者死!”擡手向下猛地一抓!

這一抓突如其來,屋檐之下耶律姐弟見她已經開始行功,正在考慮是否聯合衆人打斷,以免她復原傷勢給大家帶來更大傷害,誰能想到她受刺激太深,對耶律詢如的恨意已至巔峰,竟然不顧自己正在行功,搶先傷人!

“啪。”一聲裂響,屋瓦碎裂,白練一閃,捲住耶律詢如的腰,將她拎了上去!

“住手!”耶律祁立即出劍,劍光卻只追及姐姐腳底,他躍身而起,撲向那個屋頂破洞。

“滾開!”耶律詢如從來不是甘於被制的人,人在半空,擡腳猛蹬,“咔嚓”一聲,一腳蹬在了屋脊橫樑之上,將橫樑踹斷一半,自己正好卡在屋頂的洞口。

“住手!”紫微上人已經到了,劈手去抓許平然。他玉般的手掌在月色中張開如蓮,許平然心口要害俱在他掌心籠罩之下。

許平然猛地擡頭,厲聲道:“好!你也來!都來殺了我!”

蓮影忽收,呼嘯風止,紫微上人手一頓,正迎上了許平然的眼眸。

小師妹的眼眸。

那一年清清幽若淡若水,這一朝泠泠蒼涼寒似冰,時光將往事翻頁,青春攜去,舊愛埋葬,只留此刻月下空風,老去重逢。這一夜的血色重重疊疊盛開在腳下,他卻在她眸中看見那一年的煙雨崑崙青色山道,淡碧色的紙傘無聲逶迤,長身玉立的男子從迎客石後轉出,笑一聲,小師妹。

沒有回答,淡碧色紙傘輕輕移開,那張臉令整座崑崙忽然都成了單調水墨,只有她集中天地顏色。

一忽兒又是崑崙崩毀之日的土坑裡,鮮血和屍首堆積的松林中,模糊的視野裡是搖曳的裙襬,淡然走出他的生命。

多年後她的性命在他指掌之下,那一顆冰冷如雪的心,他要如何用餘生更大的痛苦去把玩?

一霎浮念,一霎心潮,一霎理智被舊情深愛淹沒,他竟在此刻,將殺手停在半空。

然後他在許平然的眸中,看見了一抹笑意。

熟悉的、森冷又瞭然,得意又譏誚,一切都盡在掌握之中的笑意。

他猛然驚覺,急道:“平然,別!”停住的手掌向前一抓,想要先制住她。

然而已經遲了。

許平然猛低頭,不理會他的喝叫和動作,擡腳,對躺在她腳下,卡在屋頂破洞中,正試圖逃開的耶律詢如,當胸狠狠一踩!

“砰。”一聲巨響,耶律詢如被生生踩落,砸入屋中,正和衝上來的耶律祁擦身而過,耶律祁半空收劍相挽,卻只擦着姐姐衣角,他的聲音撕心裂肺,“姐!”

地面煙塵騰起,耶律詢如沒有聲音。

一直渾身僵硬無法動彈的耶律曇,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與此同時許平然臉色一變,怒道:“你……你不要命了!”臉上青氣一閃,忽又轉爲豔紅,顯然氣息紊亂。

紫影一閃,紫微上人的袖風已經卷了過來,“許平然,你……”

最後一個字沒有出口,袖風已經擊在許平然胸口,她本因爲耶律曇拼死抗拒被反噬,哪裡還吃得消這一擊,“噗”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身子斷線風箏般向後落去。

紫微上人沒有追擊,立即撲下了屋頂。

這一切都只發生在剎那間。

正要落下去的耶律祁,看見紫微上人已經下去,反而半空停住了身形,一轉身,衝上屋頂。

他一眼看見屋頂之上,向後飄去的許平然。

宗主夫人一邊飄一邊吐血,眼神慘烈而哀恨,然而她飄的速度很快,眼看着要越過屋脊。

耶律祁看見月色下她臉色忽青忽紅,而眼眸又轉血紅之色,顯然體內氣血紊亂已經到了頂點。

一條人影無聲無息出現在她身後的屋脊上,半身覆雪,眼眸如夜。

裴樞。

此刻他終於放下了孟破天的屍體,趕來攔截這生死仇人。

勇悍暴烈的少帥,一生從不願意偷襲,也不願意出現在人背後,他的每一招都轟轟烈烈,勢必要讓天下人聽見。

然而此刻他揚掌,無聲無息一掌印向了許平然後心。

許平然還保留着高手的警惕,身後冷熱交集的氣流變化,讓她察覺偷襲,立即向前掠去,伸手反抓耶律祁。

憑她現在的情況,已經不足以應付這裡所有的敵手,但她可以挾持一個人質離開!

耶律祁對她卻早有防備,幾乎裴樞一出現,他就開始退後,許平然速度雖然快,但也只抓到了他的衣襟。

“嗤啦。”一聲,許平然尖利的手指,將耶律祁的外衣從領口一直抓裂到腹部。

月色慘慘,照亮彼此。

不知道爲什麼,衣裳抓裂之後,耶律祁本可以掙脫,他卻沒有立即後退,卻一眨不眨地盯着許平然的眼睛,似乎在等待某個時機。

許平然纔不管他想做什麼,冷笑一聲,手指向前一遞,便要順勢將他開膛破腹。

然而她的手忽然頓住了,眼神猛地發直,盯住了耶律祁的下腹。

那裡,玉色的肌膚上,一片淡淡的青紅色,隱約露出一個圖案。

紅色雲紋。

許平然如遭雷擊。

她張開嘴,“啊”地一聲,似要說什麼,卻一時哽住,無法開口。

心潮涌動,震驚、狂喜、不信、希望、後悔……無數情緒如蛇般絞纏着心臟,她忽然覺得窒息,滿身的血液和經脈都似在倒涌逆流。

耶律祁眼底卻掠過狂喜之色——他等到了!

薄刃如雪,極光一閃。

“嗤。”劍入許平然肋下三分。

鮮血如槍飈射,耀亮彼此眼眸,許平然猛地一顫,眼眸睜大,倒映這世間最大的驚恐。

不,不能!

鮮血飈射,耶律祁並不停手,手中劍如閃電,按照他的計算,不斷刺出。

“嗤。”劍入心左三寸。

“嗤。”劍入丹田上方一分。

“嗤。”劍入內關穴。

“嗤。”劍入天樞穴。

……

劍入劍出,快捷如風,耶律祁這一霎的狠酷決斷,來自於勢必爲姐姐報仇的悲憤。

血泉猛飆,交錯彈射,淡青月色下簌簌下了一陣桃花雨。

四野無聲,爲這一場足可震驚天下的殺戮。

所有人僵立在原地,眼看着那鮮血如虹,不斷噴射在青色的屋瓦上,忘記出手爲己方陣營助拳。

沒人明白耶律祁怎麼會這樣出手,也沒人明白,許平然明明可以還手,爲什麼毫無掙扎。

耶律祁沒想這麼多,他只知道自己的方法是對的,被許平然俘虜的那些日子,他付出極大的代價,和宮胤經過研究,最終獲得瞭如何對付許平然的最佳辦法。

許平然的毒功反噬後,眼眸中忽然出現黃點時,纔是她逆流最涌最虛弱的時刻。

而他出劍的那些位置,就是許平然的行功路線主要關竅所在之處,七劍之下,她必成廢人。

七劍帶起血橋如虹,貫通他與她之間,月色忽然被薄雲遮掩,黯淡的光線將血色也抹黑,他看見她哀哀倒下,倒下那一刻眼眸裡神色翻涌似雲詭。

他並不打算放棄。

留這冰心冷骨的女子在世,所有人永無寧日。

長劍向前,一往無回,這回直挑她心脈。

劍鋒入肉,依舊“嗤”一聲,血肉翻開,他卻微微一怔。

許平然的心脈,已經斷了。

怎麼斷的?

被毒功反噬,還是自己震斷?後者似乎不該這樣。

他的劍停留在許平然心臟之上,許平然如一片早春之雪,萎落在了屋瓦之上。

她躺在自己的血泊裡,緊緊盯着耶律祁,盯着他的臉,他散開衣襟裡,正逐漸淡去的圖騰。

那是當年她親手刺下,用以彰顯嬌兒身份的圖騰,代表着天門繼承人最高身份,代表着那是她的……嬌兒。

多少日夜她將那孩子抱在懷中,永遠貪戀不夠他的肌膚和奶香。她知道自己一生再無情愛和圓滿,所有的愛和在意,都在此刻懷中骨血,天下唯一。

直到那一日,外敵來犯,宗門抗敵,等她匆匆趕回,慕容箴抱着一具小小的焦骨,告訴她孩子被刺客潛入殺害。

她的孩子沒了。

一夜之間,奶水乾涸,連癸水也從此停止,她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也曾認命,多年之後卻忽然不甘,總覺得當日事件疑點重重,慕容箴的話如何能夠全信?戒備森嚴的主殿如何能輕易進入刺客?事後慕容籌的態度也似乎太過微妙,憤怒苦痛,似乎只有她自己。

如果他還活着,在陌生的他處……

也許那是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因痛苦所生的臆想,然而她卻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堅執地認爲那是真的,爲此一尋便是一生。

然後,在一生的末梢,她終於知道了他是誰。

擦肩而過,反目成仇,她曾有無數機會和他相認,卻將他作爲俘虜囚禁迫害;她用盡辦法追索他的下落,卻從不知他曾近在咫尺;她將他視爲敵人,他將她當做大仇,她的血最終竟流在他的刀下,那一雙傳承於她的眸子,滿溢着對她的仇和恨,重逢代表的不是血脈迴歸,而是清算和結束。

何其可笑,何其……殘忍。

一霎心字終成灰。

七劍之後,最後一點真力,她逆流而上,截斷了自己的心脈。

一生沒能給他留下任何饋贈,這最後,弒母的罪名,不能再留給他啊……

視線逐漸朦朧,輕輕腳步聲聽來也如雷鳴,模糊的視線裡是一張似陌生似熟悉的臉,她死死地盯住那張臉,在最後的恍惚的苦痛和喜悅中,輕輕道:“孩子,你是我的……”

一陣風過。

卷落雪無數,薄霜幾許。

夜深,瓦涼,月冷,星稀,一生尊榮的天門驕女,最終永恆睡在這最薄脊的眠牀之上。

耶律祁輕輕走到她身邊,收劍,低頭看着她蒼白的臉,那雙至死瞪得大大的眸子,還殘留着一絲他始終無法看明白的複雜情感。

他聽見了那句“孩子”,卻沒聽見後半句,他想,這冷酷的,至死都維持着自己驕傲的女子,也會在離開的那一刻,思念自己的孩子嗎?

此刻並無喜悅,也無解脫,不知怎的,看着她死不瞑目的屍首,他心中便覺得空空淡淡,似此刻分外慘白的月光。

也許,是因爲這生平大敵終於死亡,令人出現勝利後的失落吧。

裴樞漠然地走過來,看了一眼許平然的屍首,眼裡掠過一絲憎惡,跳下去追殺那些雪山弟子。

他很遺憾自己雖然促成了許平然之死,但並沒能親手將她了結。

紫微上人掠了上來,手中抱着耶律詢如,耶律祁立即忘記了許平然,轉身急急迎上,另一邊,耶律曇也掙扎着,爬了過來。

他一邊爬一邊吐血,臉色慘青,顯然拼死反擊令他受創極重,耶律祁扶了他一把。

慘淡月光下,紫微上人臉色慘淡,似乎一下老了十歲,耶律祁和耶律曇一看他那神情,便覺得眼前一黑,一時連話都問不出口了。

好一會兒,紫微上人才搖了搖頭,低聲道:“還有氣,但是……也許很難……”

耶律祁茫然的目光落在耶律詢如臉上,姐姐看起來沒什麼異常,只是臉色差些,胸口有點微微的塌陷,他無法想象這樣的傷勢,會令至死不彎腰的姐姐造成終身不醒的傷害。

那是多麼堅韌的一個人,失母,喪父,失明,淪落爲丫鬟,被家族欺侮,猶自將他養大,培養他一身武功,因爲愛上一個人,一生都在黑暗中尋找光明。

這樣的一個人,會從此毫無生氣地躺在牀上,捱過漫漫餘生?

他無法接受,只覺得胸中忽然似被插入無數冰刀,慢慢翻攪,疼痛得他不由自主緩緩蹲下身去。

耶律曇卻忽然咳嗽着罵起來。

“紫微!”他怒聲對着紫微上人,呸地吐出一口血沫,“都是你耽誤!都是你猶豫!都是你舊情難忘!你既知詢如對你情根深種,許平然必然殺她後快,你怎麼還能撒手!你怎麼還要爲難!你爲難掉了她的性命!你纔是兇手!”

淒厲的怒罵被涼風吹散,紫微上人的身子一直在微微顫抖。

他懷裡抱着耶律詢如,他用盡半生功力,只能挽救一息,此生她註定不能醒來。

這是愛他的女人。

他腳下是許平然屍首,那女子單薄地臥在冷瓦孤月之中,再也不會一低頭,給他一個瞭然又清靈的笑容。

這是他愛的女人。

他一生矇蔽着自己,矇蔽着人生,催眠着過往,忘卻着生存,以嬉笑怒罵掩飾仇與怨,不停地放縱和逃避,以爲這就是成全、博大、自如、自在。

臨到頭來,命運給他狠狠一擊,告訴他逃避和猶豫,只能將自己和他人,驅入死亡的夾角。

曾以爲,莫、莫、莫。

到頭來,錯、錯、錯。

他顫抖得越來越劇烈,似一片風中落葉,那一頭比女子還黑亮如明緞般的烏髮,漸漸如落霜雪,一絲絲、一縷縷,如月光白去。

自我矇蔽換來的琉璃完美心境,終碎裂無數,時光在這一夜迅速流過,一夜,三十年。

他在瞬間老去。

生死不可回,一霎終白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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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府之內的生死驚變,天翻地覆,此刻還沒有傳到景橫波耳中。

她追逐着宮胤而去。

不知怎的,今夜她感覺不祥,禍事到底會發生在誰身上,她不知道。她只能自私地選擇最重要,力量最單薄的那個。

宮胤速度很快,她追出去的時候已經失去了他的蹤跡,好在龍家子弟都在附近,龍家子弟沒有入府,卻一定會跟着宮胤行動,她只要跟着那一羣人就好。

這一路竟然追了很久。追到半途的時候,遇見了輕功最好的天棄,才知道他在她離開之後,掛心她和宮胤,直接追了出來,卻因爲景橫波速度太快,險些失去她的蹤跡,好不容易纔又找了回來。

有天棄在,景橫波自然樂意多個幫手,只是聽說耶律詢如的結局之後,唏噓良久。

和許平然一戰,她失去了兩個摯友。

她只望不要再失去。

兩人追出了蒙城,追出了蒙國國境,三天後,她甚至乘船渡過了琉璃部的水域。

她不知道宮胤追誰追出這麼遠,追得竟然不管蒙府的事務,直接出了蒙國。她也沒能明白,爲什麼自己就沒能跟得上宮胤的速度,以至於她懷疑宮胤到底是在追敵還是又在試圖甩她?

在進入琉璃部之後,她更鬱悶地發現,龍家子弟開始失蹤。

不是全部失蹤,是一個一個的少去,走這條路少一兩個,過半天再少一兩個,以至於一天之後,前面那羣人少了大半,她才發現不對勁。

這些人是按照宮胤佈置去提前阻截敵人了,還是直接走了?

心中疑團越來越濃,她只能追下去。

這天到了琉璃部邊境之城水月城,聽見這個地名時她有些恍惚,水月鏡花,這名字着實不祥。

前頭龍家子弟在路邊茶棚喝茶,她和天棄也順勢找了個吃食攤子隨便吃點東西,正好有點疲倦。

懷孕已經五個月了,小腹微微凸起,她最近改穿有點寬鬆的衣裙,看是看不出來的。

她撫着肚子,想着這次追上宮胤,解決掉敵人,就把這事說明吧。

許平然已經滅亡,那麼剩下的敵人已經不多了。這次蒙府事件,隱約還有另一批人作祟,她懷疑是那個“死了”的斗篷人。

是個麻煩人物,麻煩在一直隱在暗處,釣也沒能完全釣上來,如果這次能解決掉,天下之大,就是她和宮胤的了。

前方棚子裡,喝茶的龍家子弟忽然紛紛結賬,快速走出了棚子,景橫波和天棄急忙丟下喝了一半的豆腐腦,也跟着出了食肆。

她完全可以直接和龍家子弟聯絡,讓他們帶她去找宮胤,畢竟龍家家主的印記還在她這裡,龍家人現在對她的接納度也比以前高。但不知怎的,她總覺得,如果自己真的出現在龍家子弟面前,怕是從此就會跟丟了宮胤。

龍家子弟們並沒有在水月城停留,而是一路穿城而過,此時天色已經昏暗,街面上點燃燈火,漸漸出現了在別處不能看見的奇景——走在街上的很多人,在各色燈火的映照下,身上晶光閃爍,互相反射,如一個個玻璃人一般。

所以琉璃部街頭變戲法的人非常多,大部分都是“大變活人”,在景橫波看來,那更像是躲貓貓或者尋人遊戲,如何在一羣看不清臉容的人中間,找出你要找的那一個。

也正因爲如此,她的視線受到了干擾,得費很多目力,才能看清楚前面每個人。

街道旁邊也有些殘疾人,半賣藝半乞討,有一處人特別多,她對着人縫瞄了一眼,看見是幾個殘缺得頗有些觸目驚心的人,不似琉璃人,沒有閃閃發光的能力,其中一個女人,戴着狐狸面具,整個人裹在一襲黑袍子裡,黑袍子極寬極大,掩蓋住四肢,那四肢很是奇異,如同四隻小獸,在黑袍子裡以人體不能達到的幅度和頻率在彈動,一個疤臉男人扔出一隻鳥,明明離那黑袍女人很遠,手臂絕對夠不着,可是莫名其妙“咔嚓”一聲輕響,那隻快要飛出人羣的鳥,就已經死在了黑袍之下,污血和亂羽染了那袍子一角,在衆人的叫好聲裡,那黑袍女人低頭似是嘿嘿笑了一聲,黑袍彈動,將鳥羽彈飛,景橫波隱約看見黑袍之下,似乎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一閃。

在那黑袍女人身後,一個殘了手腳也戴着面具的女人,讓旁邊的人猜她的手腳在哪裡,並給出了懸賞,琉璃族人善於隱藏也善於尋找,然而衆人興致勃勃找了好久也一無所獲,吊足了衆人胃口之後,那殘了手腳的女人嘿嘿笑着,大模大樣從懷中取出兩截白骨,赫然是手腳模樣,只是小如鳥爪,慢條斯理給自己裝上,衆人哪裡想到這手腳竟然這麼小,都大罵欺詐,那女子也不氣惱,也不知道扳動了哪裡的機簧,那小如鳥獸的腳爪,竟然對着衆人搖了搖,她殘存的另一邊手腿都是正常大小,裝上這小手腳後顯得非常滑稽,此刻這一搖手,便如巨人接了一半侏儒的身子,衆人都覺新奇,轟地一聲笑了起來,便有一個男子,一瘸一拐地來收錢。

景橫波站在街角,看着這一幕,她感覺很不好,詭異、不潔、噁心,似看見黑暗中咻咻喘息的怪物,滴着粘液,拖着血舌,蠕動着逼近。

天棄臉上的神情比她還厭惡,拖了她便走,“別看了,都是些噁心的可憐人。”

前方龍家子弟順着人流在走,今晚這小城非常的熱鬧,聽說正逢一年一度“百匯戲”大比的日子,全琉璃的賣藝雜耍班子都匯聚在這小城。

景橫波一邊走,一邊聽四周的人攀談討論,很快便明白了這“百匯戲”大比是怎麼回事。簡而言之,琉璃部以善於隱形爲榮,誰隱形越好,誰就是牛人,這種習慣發展到後來,衍生出很多的遊樂和雜耍,再漸漸的,每年民間的雜耍藝人,會選擇一個城池,比試彼此的隱形和雜耍技藝,這本是民間底層人的娛樂,但琉璃部的隱形和武功傳承息息相關,暗含許多技巧,發展得時日久了,又有一些渴望得到竅門的江湖人士,以及豪門貴族也產生了興趣,以各種方式參加進來,以求切磋技藝,精進能力,到得後來,這原本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間競技,竟然得到了官方的支持,每年官府都會組織一場盛大的競技,屆時,民間藝人、江湖豪雄、官府乃至貴族,都有可能參加。

比如今年的競技,選在了水月城,而據說今年的競技,有一位鉅富贊助舉辦,改變了今年競技的很多規則,增加了難度,設置了險關,當然,賞格也大大增加,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所以今年參加的人很多,前期選拔已經選了三天,而今晚,就是最後的大比。

景橫波當然不想看熱鬧,她要找宮胤,她也不覺得宮胤會喜歡這樣的熱鬧,但是很意外的,她看見了龍家人正隨着人流往城外走。

今晚水月城不宵禁,推遲城門關閉時間,因爲“百匯戲”大比最後一場,就設在城外的鏡花山。

景橫波只得再跟着出城,在暗光閃爍的人流中,盯着前面那些人影,那座山離水月城並不遠,但卻很有名,所有人都認得,因爲那山下有琉璃沼澤的一個分支,一整條河流繞山而過。

景橫波幾乎走過大荒境內所有部族,幾乎所有部族的代表性沼澤都在荒僻之地,不經城池,畢竟沼澤這東西不適宜在四周築城而居,然而琉璃沼澤例外,琉璃族人一向把琉璃沼澤經過的地方,視爲福地,羣聚而居。

景橫波原本不以爲然,然而,當她在夜色中忽然看見一條“銀河”的時候,她也被震撼了。

似星河自天際墜落大地,又或者月光在山川間倒映,又或者日光被稀釋溶解,在田野間蜿蜒流過,化爲綴滿寶石的巨大緞帶。在更遠的距離看去,蒼青色的大地上,奔騰着一條銀色的龍,碎光閃閃,忽隱忽現,四周山巒濃淡暗影,恰是從龍所生的無盡濃雲,長尾拖曳,風雲齊聚。

“真美。”景橫波忍不住慨嘆。

那邊有人聽見,立即笑呵呵接口,“姑娘外地人吧,第一次見琉璃沼澤?提醒一句,美則美矣,可不要輕易接近。”

“怎麼,這沼澤有毒?”景橫波記得自己沒聽說過琉璃沼澤對人體有害,有害哪還能練成這樣的隱形術?

“不是毒,是沉重。”接話的老者道,“琉璃沼澤比尋常沼澤重十倍,偶爾接觸沒關係,如果掉下去……”

他笑了笑,沒說話,景橫波想想掉入那巨大沉重沼澤的後果,渾身便一麻。

那還能留下屍骨嗎?

“以往倒從沒人掉進去過,畢竟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不過今晚……”又有人接話,“可難說咯。”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啊。”先頭說話老者慨嘆,忽然眉頭一揚,“快走,要遲到了。”

景橫波還沒來得及問怎麼回事,那兩人已經匆匆向前,她只得也跟着進山,好在這山不高,也不算險峻,上山就一條路,也不怕走錯路。

在上山之前,景橫波看看四周地勢,看看山下那條蜿蜒的重力沼澤,對天棄道:“這邊都是琉璃族人,和咱們區別太明顯,你還是不要上山的好,就留在山下,聽我信號,隨時接應。”

天棄應了,指了指那條銀光閃閃的沼澤,笑道:“如果有人搞鬼,肯定目標在這座沼澤,我就在這裡守着,你掉下來也不怕。”

“點贊。”景橫波笑一聲,看天棄隱身入黑暗之中,便跟隨人羣獨自上山。

一直走到半山一座平臺前,老遠聽見人聲鼎沸,再一看一片星光閃爍,大片透明的半透明的人們聚集在此,四面都沒有點燈,以便辨認人的存在,山影幢幢,松濤飛影,其間一大片閃閃爍爍的人羣——完全的鬼片大片場景。

景橫波這樣的一點也不隱形的人,在人羣中就成了異類,她走過去的時候,大多人側目而視,自覺避開她,大有和她在一起很丟人的模樣,以至於她輕輕鬆鬆,便走到了人羣最前面,面對的,就是所謂的大比之臺。

到此時,她才明白那所謂“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是什麼意思,那大比之臺,竟然懸空建在兩山之間,只以四條鐵索相連,鋪就薄薄三丈方圓木板,而臺下,就是銀光閃爍的琉璃沼澤。

所有人獻藝鬥技都在臺上,一旦輸了掉落,就是死。

想來這次競技賞格豐厚,值得所有人拿命去拼。

臺上已經有人在相鬥,但景橫波無心觀賞,在走過那一截路之前,她已經注意到,龍家那羣也不會隱身的人,竟然又不見了。

她眼看着這羣人上山,上山下山就一條路,他們能去哪裡?

還有,龍家人既然到了這裡,那麼宮胤也在這裡,他現在又在何方?

景橫波心中焦灼,左顧右盼,根本沒去注意對面那個平臺,大比已經開始,她耳聽得呼聲山響,羣情激動,但卻連觀摩的興致都沒有。

隱約有人掉落了,引起一陣驚呼。她沒理會。

隱約有人出現在他們當中,引起衆人讚歎,她也沒理會。

山風鼓盪,將那空中鬥臺吹得搖搖擺擺,各種人影更加流光閃動,難以辨識,看得人眼暈。

忽然有人上臺,似乎說了些什麼,四面靜寂下來,景橫波目光還在四處尋找,忽覺所有人都目光詭異地盯着自己,不禁訝然。

然後她才聽見懸空平臺那邊有人重複,“我們需要一個不會隱形的外鄉人!”

所有人目光齊刷刷地紮在她身上,這裡沒有閃爍的就她一個。其餘琉璃族的老百姓,哪怕就是不練專門功法,靠近琉璃沼澤久了,夜色中皮膚也會微微閃光。

景橫波愕然看看四周,指了指自己鼻子,“我?”

衆人齊齊點頭,“你。”

景橫波往臺上一看,呵,赫然是剛纔在街邊看見的賣藝組,那兩個詭異的戴面具女子和那幾個神情麻木的男人。

兩女三男,一共五個人。

此時那殘廢女子,正向她緩慢招手,僵硬檀木面具下,是線條優美,鮮紅如血的脣。她空空的袖管垂下來,景橫波卻想到先前她裝上去的白骨小手。

她身後,那袖管褲管長長的黑袍女子,將褲管袖管都搭在臺上的鎖鏈扶手上,整個人輕飄飄隨着懸空臺搖晃,黑色的褲管袖管便飄在空中,招魂幡似的。

那種噁心不潔不舒服的感覺又來了,她立即搖頭,笑道:“我不會雜耍。”

“不需要你會,只是去幫個忙。”立即有人熱心地推她,“你是不是看着那地方懸空害怕?沒關係會有繩子給你係在腰上。”

“不行我害怕。”景橫波拂開推搡她的手,開玩笑,朕爲什麼要上臺表演供你取樂?

琉璃族的人卻不願意放棄這個看好戲的機會,紛紛道:“這是最後一家獻藝的,據說很有些本事,你只要上去站一下,站一下配合一下就好。”說着人羣紛紛涌過來,似是怕她逃跑一般,堵住了她的去路。

“不行不行,我恐高。”景橫波要走,身後的人又層層疊疊涌過來堵住了她,有性子急的已經罵了起來,“喂,你這女人怎麼回事,磨磨蹭蹭的,不就是上去配合一下,耽誤爺們看好戲,回頭把你扔下去!”

景橫波豎起眉毛,對人羣看去——特麼的這種事還有逼的,還講不講理了?

然而眼前一片眼花繚亂,根本看不清誰是誰,她無可奈何地嘆口氣,心想宮胤既然到現在都不出現,自己還是先離開這裡,堵在山口等待便是。

正要從人羣中瞬移,無意識擡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越過眼前人羣,看向了空中平臺,平臺上幾個人似乎無所謂她過不過來,僵硬着面具似笑非笑。然而在他們身後,另一座山邊,原本是評委看臺的地方,在那羣由官府和地方豪強組成的仲裁團背後,她忽然看清楚了一道人影。

黑色斗篷。

那人不知道是剛剛出現的,還是一直在那裡,只是被山石陰影擋住,她到此刻方纔發現,他靜靜立在黑暗中,彷彿下一瞬也會溶入黑暗。

她眼眸忽然又一眯。

在斗篷人上方的山崖上,隱約似乎有條白影,一閃而過。

宮胤?

她立刻停住了即將離開的腳步。

片刻思索後,她笑道:“好。”

急於看好戲的百姓們頓時樂呵呵地讓開了道路,很多人害怕她反悔,擁着她一直到了崖邊,有人將一根很粗的繩索系在她腰上,另一端在崖邊大石下壓好,無數百姓無比熱情地道:“姑娘放心,繩子我們瞧着呢,一定不會斷,包你安全。”

景橫波咧咧嘴,實在不知道該罵這些人無聊呢,還是該謝他們無聊。

她順着鎖鏈走向平臺,對面五人靜靜站着,目光集聚在她身上。

景橫波有種奇怪的感覺,她似乎在走向一個黑暗的洞口,那洞裡,遍地白骨間,滿是野獸和敵人,那些貪婪的獸,默默擡起頭等待她走近,綠色的眸光裡,是深深的仇恨。

是了,仇恨。

明明那五道目光平靜近乎麻木,可她依舊感覺到空氣沉重攜着鐵鏽血腥一般的氣息,感覺到那氣息裡努力隱藏卻無法盡掩的殺機,感覺到比血還濃比山還重的仇恨,沉沉向這平臺壓下,向這沼澤壓下,向她壓下。

她沒有停步。

宮胤在這裡。

不管怎樣的局,總要有個了結。

她同樣厭煩了被不斷暗算的日子。

她走上了平臺,對面是那五個人,當中的袖管飄蕩的黑衣女子,咧嘴一笑,聲音沙啞地道:“咱們有個新玩意,需要姑娘配合一下,多謝姑娘幫忙。”

“如何配合?”

“姑娘你只需要幫我們拿着這面旗幟就行。記住拿旗幟擋住臉。”一個矮壯的男子走過來,掏出一面方形的紅色旗幟,旗幟上沒有任何花紋字樣,布料也很普通。

這人說話聲音也粗嘎嘶啞,走路略有些瘸。

“我們五人,會對着這面旗幟,各自展示自己的能力。”那黑袍女子道,“我呢,將站在一丈遠處,隔着旗幟,給這位姑娘畫眉。”

對面山崖看臺上嗡地一聲,看起來大家很有興趣,有人笑道:“畫眉該是翩翩佳公子與這位姑娘的閨房之樂,你來畫是怎麼回事?”

衆人鬨笑,那五人並不理會,那個殘廢女子揮舞着小手道:“我會請這位姑娘繃直旗幟,我會在旗幟上,跳出大王擊陣樂。”

衆人訝然,在旗幟上懸空跳舞不算什麼,對方殘廢能跳勉強算有本事,但大王擊陣樂不同,這是琉璃族的著名樂曲,要求舞者有雄渾的內力,腳踩巨鼓作舞,每一踏足落步,都必須譜雄壯之音,稍微輕點的鼓都達不到這效果,更不要說這輕飄飄的旗幟,更不要說這女子一手一腳殘廢,裝上的假手腳如玩具,別的不說,鼓點的輕重就絕不會平衡。

衆人的質疑聲很是響亮,那幾人還是微微的,詭異地笑着,那矮壯男子簡單地道:“我會讓她手中旗幟消失。”

另一個高高瘦瘦,氣質微冷的男子,聲音嘶嘶地道:“要麼我讓她也消失?”

衆人都笑,覺得這是句玩笑。

最後一個一直沒說話,山一般壯實的男子,沉聲道:“我只負責演完收賬。”

衆人鬨笑,覺得這話很幽默。

景橫波也扯了扯嘴角,這話確實很妙。

矮壯男子陰測測地笑,“展開旗幟,擋住臉,不然我怕你會嚇壞。”

景橫波慢吞吞展開旗幟,紅色的旗幟很厚重,但還是能看見對面的人影。

黑袍女子慢吞吞游過來,袖管褲管拖着,似條黑蛇。

她面對着景橫波,袖管一陣抖動,彷彿那袖子裡,有什麼東西,轉眼便要撲出。

面具裡透出的眸子似乎在笑,那笑意卻比這夜這月這閃着銀光的沼澤還令人發涼。

兩邊的人們都有些緊張,這姿態,這眼神,實在缺乏月下美人畫眉的意境。

人們也想不出,隔這麼遠,還有厚布擋着,那手如何能伸到旗幟背後,給這姑娘畫眉?

黑袍微微抖動,慢慢揚起。

此刻山間唯有松濤可聞。

景橫波忽然將旗幟一收。

衆人一怔。

抖動的黑袍袖子抖動更劇。

“明城。”景橫波掂了掂旗子,看向對面,她的聲音無比清晰,傳入對面五人耳中,“你現在靠機關控制的手,真的能畫好一雙眉毛?我很怕被你畫醜。”

黑袍的抖動驀然一停,女子的狐狸面具猛然揚起,目光慘綠怨毒!

景橫波已經轉向另一個殘廢女子。

“緋羅。”她毫無表情地道,“假手假腳跳的舞,算舞嗎?”

她隨手將旗幟一撕,一扔,紅色旗幟裡蓬開一股淡淡煙塵,瞬間被風捲去。

衆人發出驚呼,有人還在懵懂,有人隱約已經明白。

這旗幟夾層有毒粉,一旦這殘廢女子在旗幟上跳需要以內力激發的擊陣樂,藏在其中的毒粉就會進入持旗者的呼吸。

景橫波理也沒理白骨小手亂抖的緋羅,轉向那個矮壯男子,眯眼看了他半晌,才喟嘆道:“池明,你被改裝成什麼樣了?好好一幫幫主不做來做鬼,玳瑁江湖留不住,琉璃江湖就很好混嗎?”

池明怨毒地盯着她,聲音沙啞地道:“你還有臉提?都是拜你所賜!”

景橫波搖搖頭,又看向那面無表情的高瘦男子,這人身子骨看起來很軟,靠在鎖鏈邊像是要被風吹掛下去一樣。

景橫波想了想道:“你是那位當初曾帶領弟子追殺過我和他的天門弟子吧?不知道許平然看見你這模樣,會不會氣死。”

“她不會看見的。”高瘦男子淡淡道,“或者她有興趣看見你的屍體?記住,我叫納木爾。”

“不如叫爛木耳。”景橫波呵呵一笑,目光最後投向那山一般雄壯的中年男子,有點困惑地道,“實在不大想得起來你是誰。”

“壞事做多了,自然不能都記得害過哪些人。”中年男子脫掉上衣,露出精壯的上半身,但讓人震撼的是,他的左半邊肩膀連着手臂,都是鐵黑色的,仔細看竟然是真的鐵,和那右半邊完好的肌肉體膚連接在一起,同樣的詭異而令人震撼。

他漠然道,“不過,我記得你就行。女王陛下,今天也該把我父子的帳,一起結了。”

“成孤漠!你竟然沒死!”景橫波恍然道,“今兒居然都聚齊了!”

“我說過,我是負責結賬的。”成孤漠漠然答。

話音方落,“嚓。”一聲,景橫波腰上的繩索斷了。

身後有轟然吵雜擁擠之聲,景橫波不用回頭也知道,百姓正在被驅趕着下山。

“嚓嚓”幾聲連響,也不知道成孤漠怎麼出手的,眨眼四條鎖鏈斷了三條,而景橫波已經閃向對面山崖。

“別走!”明城的聲音尖銳淒厲,袖子一彈,一道綠光如長蛇,直擊景橫波後心。

緋羅在斷了的鎖鏈上靈活地翻滾,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崖邊,白骨拳一擊,啪一聲一道綠色火花,火光蓬一下在崖邊滾滾燃燒起來,轉眼便將不寬的看臺都籠罩,那些仲裁們無聲無息軟倒在地下。

納木爾瘦長的身子還在拉長,長如一條巨蟒,搭在山崖的一邊,一卷,一彈,當頭就向景橫波罩下。

池明則縮成了一團球,柔軟的、毫無骨骼的球,在半空中一彈,便彈到了景橫波頭頂高處,雙手一張,無數黑刺從嘴裡呼嘯而出。

成孤漠似一條巨大的守宮,悄無聲息地釘在黑色的山崖上,一雙手鋼筋鐵骨,如同插豆腐一般插入堅硬的崖層,輕輕巧巧將岩石接縫處剖開,上頭整座用來做看臺的平臺,頓時搖搖欲墜。他手掌平平伸入石縫中,“嘿!”一聲,竟將整座石臺擡起!

這五人身體體能,都已不似常人,五人合作,將景橫波上下左右的逃生之路,瞬間全部封死。

景橫波一霎入絕地!

景橫波也沒有試圖從絕地從掙扎,她只是仰起頭,看着上方。

上方,白影一閃,宮胤出現。

景橫波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果然在這裡!

宮胤一閃便到了最上面的池明頭頂,池明如一隻滴溜溜的球在空中亂滾,不斷髮散着黑色的尖刺,遠遠看去如一隻發癲的刺蝟,很難想象一個人怎麼能把自己的身體捲成那樣,他全身的骨頭哪裡去了?

不僅是他,其餘幾人也都已經非人,成非人之型,必經非人之痛苦,他們經歷了多少,便要恨始作俑者多少。

所以池明在空中尖嘯浮沉,肉球般不斷在崖面上彈跳,每次彈跳都會射出黑光如雨,宮胤落足在哪片崖壁上,他便用身體惡狠狠地撞過去。

有一次宮胤的手已經抓到了他的背脊,然而“哧啦”一聲響後,宮胤的手生生在他背上滑了過去,池明背上只現出淡淡幾道血痕,隨即連血痕都沒了。

“啪。”一下,納木爾長得怪異的身子,狠狠抽向宮胤,宮胤閃身而過,納木爾撞在崖壁上,堅硬的崖壁嘩啦啦下了一陣碎石雨,長長溝痕宛如鞭痕,而納木爾渾若無事,身子在空中極其靈活地一轉,轉眼又轉到了宮胤的身後。

此時緋羅燃燒着火焰,明城彈動着衣袖,都向宮胤襲來,宮胤卻沒有理會,在納木爾轉身的時候也忽然轉身,一反手就抓住了納木爾,看起來像是納木爾自動把自己送到他手上一樣。

光焰一閃,黑影如蛇,緋羅的黃紅色火焰,和明城滾滾彈動飛射而出的衣袖,以及成孤漠擲出的巨石,已經到了他的後心。

人影一閃,景橫波出現,正站在剛纔被納木爾抽打出的崖壁縫隙裡,一揮手,巨石轉向,砸嚮明城和緋羅,那兩人忙不迭躲避,一溜火焰倒射向明城,而黑色的滾滾蠕動的袖管,則卷向緋羅。

那兩人尖聲大叫,半空中相撞,再各自散開。

這一番變化宮胤根本沒有理會,後背交給了景橫波,就無需再擔心。他抓住納木爾,如掄巨鞭,轉身對底下一抽。

這一抽正抽在衝上來的如肉球一般的池明身上,池明和納木爾都是一聲慘嚎,兩個經過改造的身體碰撞在一起,池明那連宮胤都不能抓裂的肌膚,生生被納木爾抽得渾身裂出無數道血口,突突冒血,納木爾那滑溜溜長蛇一樣彈性的肌膚,被池明四周那黑刺戳了滿身,看上去簡直像一隻巨大海蔘。

兩人慘叫着往下墜落,明城掠過來,黑色長袖簌簌彈動,唰地彈出一截長着綠毛樣的玩意兒,抄住了納木爾和池明,然而池明身上太滑溜,而納木爾滿身尖刺,明城手一抖沒能兜住池明,又被納木爾刺得一聲尖叫,袖子一鬆,那兩個翻翻滾滾落下。

一塊大石橫擲過來,成孤漠蠻力驚人,拋出巨石,再次截住兩人,納木爾身軀瘦長,很容易掛了上去,球一般骨碌碌滾着的池明,卻又從巨石上滑下來,往下落去。

這回再無人能救他,衆人眼睜睜地看着他直入崖底,沒入那一片銀光閃閃的沼澤。

所有人屏住呼吸,盯住那沼澤,池明一進入,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掙扎着要上岸,然而那些流動的美麗的銀河,忽然流速加快,大片大片的銀泥流淌而來,一層層壓在池明身上,他掙扎出一寸,立即被壓下兩寸,以一種極快的速度下沉,隱約啪啪啪一陣微響,他露出沼澤的手臂猛地爆開,從指尖至肘,肌膚寸裂,露出和常人不同的紫黑色血管,隨即血管也爆開,迸濺出青紫色血液,只剩下森森白骨,再然後白骨也爆開,粉色骨髓四濺,落入銀光閃閃的沼澤,沼澤依舊銀光閃閃……

而他的臉上的慘相,那被擠突的五官,其恐怖之處,更加言語難以形容,景橫波只看了一眼,就險些吐出來,只得轉過臉去,慶幸天棄留在下面,自己和宮胤不必擔心退路。

這慘狀也驚住了其餘四人,納木爾趴在巨石上喘息,眼底閃過一絲怯懦,掙扎着拖着滿身刺的身體,往山崖上爬,看樣子已經打算逃走。

景橫波並沒有阻攔,斗篷人還在,她更需要提防的是這個人。這些畸形的人,她在易國的山腹裡曾經見過類似的,大概就是斗篷人的實驗品,有的成功了,有的失敗了,眼前這幾個她的死敵,就是成功品當中最強大的,能做出這種噁心東西的人,怎麼能讓他還活在世上?

明城幾人看着,眼神閃爍,她們原本信心滿滿,然而此刻對上景橫波和宮胤聯手,卻發覺似乎還是不可抗拒,眼看納木爾爬了上去,也頗有些蠢蠢欲動。

景橫波緊盯着納木爾爬上去的地方,斗篷人是不是在那裡?

忽然一聲慘嚎,正是納木爾的聲音,隨即頭頂黑影一閃,風聲一響,納木爾已經從崖上墜落下來。

這一下來得太突然,衆人都怔了怔,一低頭看見納木爾直墜而下,半空中臉色慘然,而身體扭曲姿態詭異,似乎就在這片刻之間,已經斷成了幾節。

“啪。”一聲輕響,他也墜入了琉璃沼澤,那美麗而可怕的沼澤泥立即涌了過來,所有人都轉過了頭。

景橫波倒抽口氣,好狠的斗篷人。

這種人,不允許背叛和退縮很正常,但出手這麼決斷狠辣,還是讓她微微心寒。

這一下明顯震懾了剩下的三人,片刻寂靜之後,緋羅嚎叫着首先衝過來。

她裝上白骨手腳的身體,在崖壁上居然行走自如,那白骨在自動燃燒,燒出黃紅色詭異之火,她所經之處,那火線哧哧向下,崖壁雖然潮溼,也不能阻擋火勢蔓延,相反,崖壁被迅速烤乾,石頭如粉末般,混着帶毒的星火簌簌而下。

因爲她爬下的路線和宮胤景橫波站立的路線一致,只要兩人還站在崖下凹陷處,就一定會被這火沾身,所以宮胤和景橫波對視一眼,宮胤道:“往上?”

景橫波道:“往下。”

往上可能還有斗篷人和他的畸形軍團在等着,往下雖然靠近琉璃沼澤,但絕對沒有別人在,底下一覽無餘,何況天棄還在掠陣。

宮胤點點頭,他似乎不想多說話,景橫波看看他,覺得他臉色似乎太過透明瞭些,心中的擔心涌上來,忍不住問:“還好嗎?你單獨對上許平然,許平然好像還在你手下受了傷,你呢?你沒事吧?”

“當然沒有。”宮胤答得很平靜,平靜到讓人無法產生懷疑,景橫波卻依舊不放心,追問,“那爲什麼你要……”

“小心。”宮胤忽然將她一推,兩人閃開一叢落下的火焰,明城不知到哪裡去了,上頭,成孤漠順着崖壁飛快地下來,堅硬的鐵手抓在崖壁上,崖壁就是一個洞。

景橫波落在另一邊的一處凸出處,勉強抓着藤蔓站穩腳跟,卻聽見宮胤忽然道:“橫波,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景橫波一怔,不明白他在這時候忽然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隨即便想起自己想好要告訴他的秘密,心中泛起一股甜蜜,剛想要說,看看四周已經逼近的噁心怪物,又覺得在這樣的“人”面前,說起這樣一個好消息,實在太影響感覺,便微笑道:“等把這些人打發了,我就告訴你。”

“橫波,”宮胤卻似乎根本不在乎她答什麼,自顧自道,“那是了,你還有話沒說,還有很多事沒做,所以,得繼續下去,像一開始一樣。”

“是啊,”景橫波眯起眼睛,憧憬地道,“我們還有很多話沒說,很多事沒做,我也想回到一開始,比如回咱們曾經落難過的那山林裡去舊地重遊,看看那些猴子還在不在。”

“或者靜庭也可以。靜庭紅楓紅時景緻最美,相信你還記得。”

“是啊。”景橫波笑彎了眼,想起那年靜庭紅楓樹下對酒,真心話和大冒險。

“那就記得要去。”宮胤剛說完這句,頭頂上呼嘯風起,成孤漠已經逼近,不知何時緋羅蹲在了他的背上,這兩人組合看起來簡直像對寄生獸。

景橫波正想着,是操縱旁邊那棵樹揍這兩人滿頭開花呢,還是將他們凌空抓下崖壁,就聽見宮胤道:“好好呆着。”擡手撫了撫她的發,隨即掠了開去。

景橫波一時有點發怔,忽然覺得,他今晚的態度動作都頗有些怪異,這讓她心莫名地砰砰跳起來——發生什麼事了?

------題外話------

……

預計的大結局超出字數,於是調整成大結局一二三和終。今天會發大結局三和大結局終。大結局三先送上,餘下的終章,我再梳理查漏一遍,七點左右發。大家看文時候不要漏了這個大結局三,不然情節就不連貫了。

第38章 你又不是我老公第12章 雨夜相遇第28章 波,非我莫屬第52章 終身之賭第46章 今晚一起睡吧第41章 我給你主婚第52章 偷香第5章 月下之約第2章 先給我抱抱第5章 月下之約第114章 大結局(三)第70章 真情第87章 今日帝歌換我旗!第61章 願一切執念被成全第79章 火爆不火爆?第23章 誰若傷你,不死不休第53章 又一場醉第2章 審問明城第62章 坑蒙拐騙第12章 坑爹的第三次第11章 舔一舔精神好第30章 信任第32章 妖精打架第60章 我和你在一起的滋味第94章 生變第86章 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第19章 女王翻身做主人第79章 火爆不火爆?第八十七章第14章 做我王夫好嗎?第五十七章第46章 百里迎王駕第69章 大神唱戲第85章 想要我嗎?第51章 痛揍小三第108章 甜蜜蜜第49章 交杯酒第29章 後手第52章 偷香第86章 以身相代第45章 誘惑的代價第66章 要,不如搶第22章 是她?不是她?第47章 未來王夫第96章 醜媳婦見婆家第69章 大神唱戲第15章 有個性,姐喜歡!第77章 他的出手第47章 糾纏第90章 成全和犧牲第77章 他的出手第62章 坑蒙拐騙第3章 逼迫楔子第105章 試探第48章 相會第36章 美色誤國?第25章 這樣真的好嗎第11章 假鳳虛凰第70章 欲拒還迎?第47章 一見鍾情第14章 耶律祁的下落(二)第23章 誰碰你,我殺誰第49章 點鴛鴦第16章 相見或不見第9章 另類花魁第104章 夫人之美,豈容褻瀆第48章 相會第11章 假鳳虛凰第35章 女王選夫第110章 王室成全者第13章 耶律祁的下落第62章 驚變第50章 浴池伺候第85章 有種你面具戴三層!第7章 辨珠第83章 黃雀在後第68章 女王兇猛第86章 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第89章 第一卷完第54章 女王的魅力第31章 秀恩愛與撬牆角第11章 龍應世家第50章 誰與縱情第35章 她的深情第15章 情之一字第91章 色不迷人人自迷第57章 男人都是禍害第12章 愛情的真義第26章 宰你真爽第9章 另類花魁第92章 天下之重,她最重第22章 是她?不是她?第32章 歡喜冤家第61章 風情萬種第32章 歡喜冤家第71章 冤家路窄第35章 默契第68章 女王兇猛第59章 擦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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