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臨山從沒有這麼仔細地觀看過田間地頭。隨着衆人一路轉來轉去,渾然忘了中途溜號,藉機逃逸。
午飯時,雷絕招道:“萬相公,你必須狠下心腸,從速逃走。再拖下去,極有可能被四川官府所打動,最後背上賣國賊的罵名。”
萬臨山心知事實正如雷絕招所言,口上卻不肯輕易服軟,當下說道:“在下是想,巴東出路不暢。水路太慢,容易被追上。陸路只有一條,而尊重又正在前方。況且,就算在下成功逃去,天下之大,卻不知何處才能容身?”
雷絕招道:“這是萬相公人生氣節的大關頭,切勿再猶豫了。這樣吧,我修書一封,遣你至成都公幹。飯後就立即動身,這樣就沒人會追你了。”
雷又招插言道:“萬兄若欲回西夏,憑四妹的書信還可以通過邊關哨卡。若要覓地隱居。我心中倒有一個地方。這個地方,無論四川官府、別的官府還是江湖草莽,任何人都不敢輕易前去打擾。”
萬臨山道:“有這樣的地方,不知在哪裡?”
“青城山靜棲觀。”雷又招道。
船過夔門,江面豁然開朗。萬臨山在白帝城、萬縣兩處換船,繼續走水路。此乃虛者實之,實者虛之的策略。對於迷惑萬一可能有的追蹤者,想必有些用處。
爲避免招搖,萬臨山吃喝拉撒都在船上。沿途靠岸,均不下船。
這日,行至豐都。船家上岸購買應用之物迴轉以後,說是岸上有人想要推翻株連制,慫恿萬臨山上岸去看熱鬧。
萬臨山問什麼是株連制。船家道:“也就是抄家滅門,株連九族什麼的。”
萬臨山道:“常言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同謀同犯者同罪,這倒不必說。罪犯的家人,還有家裡的下人,就不一定人人都參與了罪行。何況九族之內,很多親戚平素都是不來往的。這株連制,確實該破。岸上這人,想必大有見識。”
船家道:“大有見識,倒不見得。我看他也不過是想憑着一張尖牙利嘴,混口飯吃罷了。”
萬臨山道:“老丈何出此言?”
船家道:“客官來自外鄉自然不知。在我們這兒,每州每縣,都供養了一幫食客。只要你有特別的想法,當街演說,能博得路人喝彩,就可以到官府充當食客。”
萬臨山道:“晚生風聞上古時期。達官貴人供養食客,乃是爲了讓其爲自己出謀劃策之用。貴地官府供養食客,莫非也是作此用途?”
船家道:“這個我可不知。我只知道當食客可以錦衣玉食,過上好日子。只可惜,我是不行的。”
萬臨山道:“今日這人以破除株連製爲突破口,想必能夠如願以償了。”
“客官說得倒是輕巧。一種法制,用了幾百年,那有這麼容易就能破得了的?一人做事一人當,那只是說說而已。老漢另外倒是聽說有一句,叫做‘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船家磕了磕菸灰,道:“就算是當官的正直,或者這門親戚平素根本就沒有來往,但別人知道你是某某大人的親戚,還能不讓你佔點便宜。所以啊,一旦當官的犯了大事,所有這些佔過便宜的親朋好友都應該株連,這就叫做因果報應。這是天理啊。光是一頓說辭,是廢不了的。”
萬臨山覺得這裡面有些問題,卻又不便與船家爭論,只推說自己連日來心情不暢。不想上岸去看熱鬧。
其實,萬臨山是擔心萬一碰上尊重或者溫玉華,自己就擺脫不了當賣國賊的命運了。所以,越是熱鬧的地方,自己越是不能去。
船家轉身忙碌,萬臨山面江而坐,胡思亂想。
雷又招、雷絕招不是要找四川官府的不好之處嗎,眼下這裡便有,只可惜她們不在此處。
隔了一陣,萬臨山又想,既然有人評論株連制,就一定有人評論其它的律法。眼前這事,不僅不能說是四川官府的不好之處,似乎還有些可圈可點呢。
那麼,株連制到底是好還是不好?萬臨山想了一陣,實在想不明白。更覺天地之宏大,自己之渺小。
巴州上岸,萬臨山買了一匹瘦馬,改取陸路。
巴州方圓數百里,爲平行嶺谷地區。萬臨山自東而來,實際上在走出三峽大巴山,經過萬縣之後,便是這種地形。因萬臨山一直乘船,所以到此時才注意到這種地貌。
這一帶,由十幾條東北、西南走向的山脈組成了平行的山嶺。著名的有明月山、銅鑼山、華鎣山等等。這些山比起三峽大巴山來說,遠要低得多。卻因爲谷地淺丘平緩,萬臨山遠遠望去,老早便見一道大山橫亙天邊,便如西夏的北山、龍首山一般。行至山腳。又見山勢巍峨,萬臨山陡生怯意。鼓足勇氣爬上去,卻都不高,萬臨山心情又轉爲舒暢。
世上有些事情就像這裡的山一樣,看起來困難,真正去做,卻很容易。但願自己目前所處的困境也能如此。
翻過璧山,下了青木關之後,便到了川中方山丘陵地帶。這裡,平行山嶺很遠才能見到一道。處處嶺緩谷寬,延綿起伏,林茂糧豐。
山南、劍南的冬水田裡,什麼都不種。西夏境內亦是如此。萬臨山從未聽說過冬水田還能種什麼東西,但此時一眼望去,處處水田都種有不知道叫什麼名稱的莊稼。農桑真是發達!
以往萬臨山所知道的好官,也不過是不畏強權,斷案如神罷了。現在萬臨山已經知道,案子斷得妙,亦說明罪犯的狡猾。案子斷得多,也表示秩序的混亂。百姓真正需要的,是能爲百姓謀幸福的,像張永這樣的好官。
記得十六七歲的時候,有一次鄭師叔講述武林盟主之爭。自己當時就覺得奇怪。這些人去爭武林盟主幹什麼?武林盟主有錢嗎,有權嗎,有名嗎?有,當然有,但都比不上皇帝。那麼,爲何不去爭皇帝?
眼下這個張永,在四川施行新政的結果,萬臨山已經推測到,必然引發與周邊國家的戰火。另一方面,萬臨山也猜到,四川的新政與天朝整體不合。極有可能與朝庭發生摩擦。天朝皇帝即將入川,看來就是因爲這個原因。
新政的施行,使四川具有了獨立王國的態勢,也使天下仁人志士紛紛投效。現在,張永完全可以自立王國,自己做皇帝,設法使普天之下都如四川這般富裕,但這張永卻爲何要隱居起來?
對面一輛馬車馳來,萬臨山小心讓過。再接前面思緒時,猛然一省,自己這是怎麼了?眼看四川就要引兵犯境,怎麼還在爲四川着想?
成都,位於四川盆地西部,長江支流岷江、沱江的上游。成都生產的蜀錦、蜀鏽、竹編、漆器等向爲宮中貢品。整個城市的佈局,乃效仿“井田制”格局,屬於一座人爲的城市。成都平原北面是龍門山;西面,則是邛崍山、大雪山等荒蕪之地。
在沙魯裡山以西,喜馬拉雅山和崑崙山之間,盤踞着吐蕃王國。在巴顏喀拉山、岷山、祁連山、阿爾金山、可可西里山所圈起來的崑崙山地區,還遊移着吐谷渾王國。
吐蕃假使東進,翻過沙魯裡山便是大雪山。吐谷渾若要南下,越過岷山便到了龍門山。而大雪山、龍門山之後,則是一馬平川的成都平原了。由此可見,成都易攻難守,戰略位置非常不利。雖如此,歷來四川仍以成都作爲首府。
萬臨山在虎牙時,曾感嘆虎牙城鎮的規模。然而,虎牙與成都相比,就完全微不足道了。萬臨山心想,有道是大隱隱於市,也許我躲在成都同樣能避開四川官府。但想是這麼想,終究不敢相試。爲避免遇上尊重、溫玉華等人,萬臨山一望見成都的影子,便斜插北進,繞了過去。
雷又招曾道:自己若回西夏,可憑雷絕招的書信通過邊關;若覓地隱居,則應取青城山。成都一過。青城山已經不遠,自己應拿出最後的決定出來了。
在峽江船上,自己已初步決定隱居,但青城山靜棲觀則未想過。雷又招之所以指出青城山靜棲觀,想必是本着愈是危險的地方就愈是安全的想法。但爲何不是成都?爲何不是青城山的其它地方?若直接住進靜棲觀,是否要向無玫表明自己的真實身份?若是,又怎能肯定無玫不會對溫玉華說?
雷又招、雷絕招二人既能準確地猜到自己準備逃逸的打算,很有可能也猜到了自己想隱居的想法。爲何雷又招卻又說出兩種去向?是不是說師門恩重,自己應向師門報訊?
師門恩重,的確如此。無論掌門、師父、師叔還是同輩師兄弟,都與自己結下了深深的情誼。在西夏覆巢之下,冰原派豈有完卵?自己的確應該向師門報訊,讓他們趨吉避凶纔好。
祖國對自己是抽象的,冰原派對自己是具體的。但在自己的心中,兩者都是一樣。自己既然不能爲國家趕回去,當然就不能爲冰原派趕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