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的居民樓裡鄰居們都歇得很早,空曠的樓道里只有她沉重的喘氣聲。每次停得久一些,樓道里的聲控感應燈就自己熄滅了,她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黑裡覺得恐懼無邊,立刻大聲咳嗽,把燈點亮。沒有人會來幫她,她還是得一個人一層層樓地爬回家。她身上還穿着香檳色的小禮服,真絲料子就是不好,出一點汗就黏在身上,裙襬上不知被誰濺上指甲蓋大小一塊紅酒漬,料定是洗不掉的。
她沒有想到,自己走到租來的這個家的門前時,會有人來給她開門。
桑仲夏穿着一條手縫的棉布吊帶睡裙,驚訝地看着馬滔滔:“你怎麼提這麼多東西上樓?早知道就打個電話叫我一下啊。”桑仲夏自然而然地接過來兩個紙袋,入手肩膀就是一歪。
“活動辦完了,總要有點擦屁股的活兒,總不能讓老闆去做體力活。”馬滔滔說着,走到衛生間裡看了一眼鏡子,她的眼圈也糊了,成了一個巨大的灰黑色煙燻。水池裡還留着金惜早洗臉留下的泡沫乾涸掉的痕跡。她下意識地走到金惜早的房間,隔着脆弱的門板能聽見裡面激烈的打字聲,就失去了去計較質問的銳氣。她們還不都是一樣的,都只是在奔命。
她說:“我要洗澡了。”去房間裡找睡衣。
桑仲夏也不計較馬滔滔的冷淡態度。以前也上過一陣子的班,腦子累、心累,體力也透支的時候,是不想多說一句話的,連多用一個表情都很吃力。客廳裡又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再度興奮起來,從茶几下拖出一個精美的紙箱子,打開,捧出她新買的電動縫紉機,這個機器不但能壓線,還能鎖邊、繡花。她插上電源,對照說明書,試驗起來,效果果然驚豔。
大半夜的,桑仲夏在客廳裡快樂得直打轉。金惜早寫完稿子開門出來找夜宵,莫名其妙地被桑仲夏擁抱了一下,驚恐地咕噥:“抽什麼風呢?”她把稿件發給主編審閱,耷拉着眼皮聽桑仲夏在那邊得得得,得得得地把碎布推過來推過去,然後把泡麪紙碗扔到垃圾桶裡,對桑仲夏說:“明天早上別叫我,我請了一天假睡覺。”
“明天不是週六嗎?”桑仲夏從布片上擡頭問。
“做我們這行的,哪有周末啊。”金惜早說,“還有禮服我套起來了。如果明天有人來取,你幫我交出去就行了。”重新進小房間以前,她走到窗邊,把頭伸到窗簾後面看了看,驚
叫:“天都亮了啊!”
是啊,夏天的黎明來的很早。離日出還有一兩個小時,枝頭的鳥就醒了,吱吱喳喳叫起來。
柳妍頭髮蓬亂地打開房門,她是出來上衛生間的。“你們一夜沒睡啊?”她精緻的短髮造型在枕頭上輾轉一夜,就癟下去了,所以她每天早上必要洗頭,吹風,抓髮蠟,比長髮還麻煩。
“就去睡了。”金惜早嘴上這麼說,腳上卻沒有動。也許是知道自己還有一天一夜的自由睡眠,反而不着急忙慌了,還也許是剛寫完了稿子,大腦中樞神經還無法真正平靜下來。
桑仲夏向柳妍展示她用縫紉機繡出來的花朵。柳妍含着牙膏沫子望向茶几上的機器說:“看起來那機器很貴。你不是想換單反相機嗎?怎麼買了個縫紉機。”
“相機是想換,縫紉機也想要。想來想去,舊相機還能湊合用,縫紉機卻是急需的。”桑仲夏說。
“你最近拿了一筆大稿費麼?”金惜早歪在沙發裡似睡非睡懶洋洋地問。
“拿了一筆小稿費,又申請讓雜誌社提前發了一筆,加上之前攢的相機錢,就差不多了……有了縫紉機,手工效率提高,就可以批量做啊,做出來就掛到網上賣,賣手工攢錢換相機。”桑仲夏躊躇滿志地宣佈她的計劃。
“我怎麼覺得,這其中有什麼地方不對呢?”柳妍放水洗頭,忽然叫起來,“今天是週六吧?週六呀!”她關掉水龍頭,晃悠回房間去了。
事實證明,桑仲夏雄心勃勃的計劃就像寓言故事裡的雞蛋一樣。那寓言故事說的是一個窮人,好不容易弄到一隻雞蛋,想我先不吃雞蛋,我把蛋孵出來,讓雞下蛋,再孵蛋,再下蛋,要不了多久,我就有一大羣雞了。然後我賣掉一些雞,換一頭羊,就可以擠羊奶賣,賣羊奶攢的錢可以再買頭牛,用不了多久,我便擁有一座農莊,我就是富翁了。可是憑一隻雞蛋起家致富的道路比頭髮絲架起的橋樑還脆弱,經不住一點意外。寓言的結局是,窮人不小心打碎了雞蛋,他失去了他的農場。桑仲夏遇到的問題是,沒有人買她的作品,她就揭不開鍋。
現在大多數人不計較機制和手作的分別。大工業批量生產的東西,當然是有很多好處的,冰冷、規範、整齊,無懈可擊,在滿足實用的底線上,外形絕對能接受。而大多數買手工的人都會在商品介紹裡標上諸如“手工品不完美,接受的拍”或者“有瑕疵,在乎的勿拍”之
類的言語,似乎手作品就應該是歪瓜裂棗,有人肯一針一線爲你縫一堆屎出來你就得感恩戴德。當然不是的,真正的手工品是完美主義的,修正了一切流水線出品的瑕疵。桑仲夏的縫紉機,只在某些能偷懶的環節幫上忙,有些手工步驟,是想偷懶都偷不出來的,比如裝拉鍊,貼布繡,上口金,直到現在也沒有機器會做這些,極大地考驗着製作者的經驗和耐心。
儘管如此,手工還是不值錢的。手工者們因爲要過生活,自己把手工價錢壓得很低。手工鉤一片巴掌大的杯墊,一元錢,扎染純棉紗圍巾,三十條,十塊。大多是工廠接了外貿單子外包出去,接單子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婦女,手藝純熟,不吝惜自己的手工,認爲只要拿到錢就是賺到。她們大把大把地趕工,工廠交了單子,多餘的剩下的貨品又被另一些人低價收過去,掛到網上。網上就有了許多外貿尾單或者號稱外貿尾單的,有了許多純手工或者號稱純手工的。不是內行壓根不能分辨,其實也沒必要分辨得那麼清楚。
價格因素永遠是第一位的嘛。而且現在當網絡賣家不必從前了,不刷出個幾鑽幾鑽,誰理你。
桑仲夏做了一堆零錢包、頭花、筆袋,掛在網上一個禮拜,只成交了三筆。其中兩筆是她自己買自己的,另一筆是柳妍買的。柳妍買了個四四方方的口金包放零錢,本來是直接錢貨交易就行的,桑仲夏求着她去網上拍纔算正式開了張。
又連續幾天白板,沒有賣出一件東西,冰箱裡的小餛飩也告罄。桑仲夏開始焦慮,手工熱情也一落千丈。她可是預支了稿酬的,這意味着接下來一兩個月都不會再有收入了,除非買彩票中個大獎。眼看鍋都快揭不開,誰還有心思趴在縫紉機上畫餅充飢。
“急尋同城手工高手,外貿訂單外發,給童裝訂釦子,十件十元,日結……”
桑仲夏盯着手工論壇上的一條廣告,掙扎了半分鐘,做下了艱難決定。她終於也淪落下去了。打了個電話,問明一件童裝上有三個釦子。釘三個釦子一元,如果一天的生活費是二十元,就要釘六十個釦子,如果還想抓住機會多攢點救命錢,那就一天釘一百五十個釦子,賺五十元……她在心中飛速盤算,出門,倒了兩部公交車,一個半小時後,在臨港的一個倉庫裡領到了五十件沒釦子的童裝和一百五十粒釦子後,一刻也不敢耽誤,原路返回,用公交卡一個小時內換乘,車費是會便宜一塊錢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