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不知父親要說些什麼,自己也不願意去先捅破這張窗戶紙,屋裡空氣似乎凝固了一般。
半晌,那白崇君才吃力地開口:“紫春,你娘……她現在怎麼樣?”
自春沒料到白崇君一開口就問這個問題,想了想便鄭重地施禮:“回父親,我娘她現在已經瘋了。”
自春本來不想告訴那人自己和母親的情況,可他仔細一想,爲什麼不呢?他一個人自己在京城安享榮華富貴,他們母子二人在貧困線上苦苦掙扎,如果那人在,自己決不會小小年紀就爲生計奔波,也絕不會失去記憶四年之久,導致自己無法守護在母親身邊,以至於她的身體變成那個樣子,最終母子二人失去聯繫。
白崇君愣住了:“怎麼瘋的?”
“回父親,這事說來話長了。”
自春慢慢地把自己和娘這些年的經歷仔細地講了一遍,他也不看那人的臉,他不想知道那人到底會不會內疚、悔恨,他只想告訴那人,沒有了他,他們母子的生活是怎樣過的。
他從父親走後娘身體日漸病弱講起,自己不得不上街販賣小商品,到自己總算長大成人,定了親,準備在一次押送貨物歸來後就成親,結果被人謀害,失去記憶,一直講到參加科舉試,恢復了記憶,進京殿試中探花爲止。
“所以,我失憶時用的那個名字就一直用到現在。那麼,父親大人,請容孩兒問你一句,你的名字爲何也改了呢?”
“……這個名字是我本來的名字……”
自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親的本名就叫白崇君,那就是說,自己的父親從一開始就欺騙了母親。
那麼,在瓊林宴的時候,父親雖然認出了自己,但卻不願相認也就可以理解了,一向以未婚中探花、成名抱佳人、夫妻恩愛出名的戶部尚書,怎麼可能會突然冒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兒子呢?
他霍地擡起頭來,目光如電:“那你一開始就騙了娘?”
“那是我的不對。除了名字以外,我告訴你孃的都是真的。”
白崇君確實是高安人,也確實是父母雙亡後離家出遊,然而卻是因爲父母臨終前要他娶一個故友的女兒,而他嫌對方相貌平庸,家裡貧窮,想着反正兩老已經去世,誰也不能拿自己奈何,於是變賣了家中大部分財物,以遊歷的名義離開了高安。
不料路上生了病,銀錢被書童盜走,幸好遇到了雲中玉姐弟二人救了他一命,起初他還多了個心眼,生怕上當受騙,改了自己姓名的筆畫,只說自己名叫柏宗尹。
後來相處久了,見雲中玉長相漂亮,個性溫柔賢惠,手中財產也不少,自己回高安去恐怕也難找到這樣條件好的妻子了,所以他就動了娶她的念頭,在楚州安下家來。
原來他在高安的時候就取了秀才的功名,在考生的原籍上是有記錄的,在赴京後他便重新使用了自己的原名,竟然僥倖取得了進士探花
的名次,一舉登科。這也是多次柏娘子託人去打聽柏宗尹的下落而始終無果的原因,考生名冊上並無柏宗尹此人。
後來嫌貧愛富、貪圖富貴這些事,就跟自春的猜測一般。
沒有今天祝攬秀對白崇君的刺激,也許這個披着華服、人面獸心的傢伙永遠不會對自己的兒子吐露心聲。
自春心裡的傷感被憤怒取代,自己怎麼會是這種人的兒子,自己的娘怎麼會遇人不淑,嫁了這種卑鄙無恥的傢伙。
祝攬秀對白崇君的評價是正確的,他僅憑着這件案子就分析出戶部尚書的道德品質,不可不謂能力超羣,這也是多年辦案鍛煉出來的。
那白崇君並沒有發現自春情緒的變化,猶自喃喃地說:“等着,我要設法去尋找到你的母親,把她接到這裡來,爲她治病……”
自春尖刻地說:“父親大人,你忘了你是樞密使舒大人的女婿了。我怕我娘住到這尚書府裡來,不出三天就要暴病而亡。”
那白崇君紅了臉:“有我在,她不敢把你母子二人怎樣。”
看見兒子臉上譏諷的笑容,白崇君顧左右而言他:“沒有想到我的兒子那麼爭氣,在那樣的環境裡也能苦讀成才,真不愧是我白家的後代。”
接着,白崇君臉上放起光來:“你我父子二人重逢,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對,就這樣,我要爲你隆重操辦酒宴,昭告世人,宴請朝中大臣,告訴他們,我的兒子也中了探花,哈哈,父子雙雙是探花郎,比那郎家兄弟二人皆侍郎強百倍,我在朝中更有面子了。”
“而且,誰不知道郎更一那狀元是從你手裡搶去的,我的兒子纔是真正的狀元。郎又一私下玩的手段誰人不知,他以爲別人都是瞎子?那熊俱興,哼哼,他以爲我不知道是他去龐御史面前告了你的黑狀,等着,我要設法整治他,爲我兒子出氣……”
自春頭一次知道那郎更一和熊俱興在殿試背後玩的手腳,頓時,他對自己費勁心力所取得的這個位置產生了懷疑。
白崇君還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自春卻早已失去了耐心,這房間,他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那華麗外表下的尚書府、尚書大人,都那麼令人難以忍受,他要儘快離開這裡,要不然,他會被憋死。
父親在這種終於可以父子相認,好好說說別後的思念的時候,不但不對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爲感到內疚和抱歉,反而立刻想到自己的官位,自己的面子,在這樣的父親面前,兒子、血緣、親情什麼的,都是浮雲吧。
想到這裡,自春只覺這清靜山房裡那暖烘烘的薰香中人慾嘔,他情願立即投入屋外凜冽的寒風中去,讓頭腦更清醒一點。
他衝那白崇君重又深深施禮:“父親,我最後這樣叫你一聲,我跨出這門以後,這世上再沒有柏宗尹柏紫春父子二人,只有白崇君和自春兩個萍水相逢的人,朝中相遇,只是同僚,街上相遇,就當是路
人。”
“在我的生命裡,是有過一個名叫柏宗尹的爹,但他已經在他進京趕考的那一年死了。”
說完,自春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走到街上,自春被冷風一吹,頭腦頓時無比清醒,功名利祿就是這樣把那些意志不堅定的人誘惑進無情無義的深淵的。
他覺得風裡似乎吹來了沙粒,眼睛裡硌得慌,一股熱熱的液體就流了出來,瞬間被風吹得冰涼。
原以爲考取了功名,授了官職,自己的人生就會翻開嶄新的一頁,可事實卻並非如此。
自己的人生的確翻開了“新的一頁”,可這一頁那麼醜惡,跟自己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冷酷得令人不寒而慄。
自春獨自一人走在京城黃昏的街道上,街上的行人因寒冷而縮起了脖子,匆匆往家趕去。他仰天一看,那灰暗的天空中細小的雪粒子一粒粒落下來,打在臉上隱隱作痛。
十多年的時間,改變的不止是年紀,還有人心,難道是自己原來把這世界想象得太美好?
一個成年男子,爲了追求榮華富貴,不惜拋下相濡以沫的妻子,年幼的孩子,忘記了身爲一個父親的責任,這樣的人,怎麼還能苟活於世,還作爲朝廷的一品大員治理天下……
突然,一隻手拍上了他的肩膀,自春扭頭一看,祝攬秀正衝他發出溫暖的微笑:“走,一起吃晚飯去。”
祝攬秀並不問他剛纔白崇君把他留下來說了些什麼,也不說自己爲什麼會在外面等着他,只是一直把他拉進了一家小酒館裡,老闆似乎是熟人了,問都不問就端上了白切牛肉、爛燉羊頭、熱乎乎的燒酒來。
祝攬秀給自春斟了碗酒:“來,能喝多少喝多少,暖暖身子。”自春也不接話,端起酒喝了一大口,被辣得嗆出眼淚來,他掩飾地擦擦淚:“好衝的酒!”
“沒啥!再衝的酒我們也喝得下去,也得再繼續喝下去!”聽了祝攬秀那似有深意的話,自春點頭:“謝謝祝大人的提點!”
“不管那白崇君說了什麼,自大人,不要放在心上。至於我啊,你別擔心,諒他也不敢動我。”自春放下心來,祝攬秀敢於直言不諱,肯定有他的道理。
兩人講講停停,又喝了很久,末了,祝攬秀說:“我近來正尋了一個拳腳師父學藝,他的武藝不賴,你要不要一起來跟着學幾手?”
自春忙不迭應允了,他當年跟着毛大海學的拳腳已經練得爛熟,正打算等公事上順利一點後就重新尋個師父繼續學,現在有了機會自然不會放過,以祝攬秀的水準,他剛纔走到自己身後自己一點都沒有聽見動靜,那麼找的師父一定差不到那裡去。
一個人晃着回自己住處的時候,自春決意把白崇君拋到腦後,他想着,什麼時候能回楚州一趟,仔細打探一下娘和章十十的下落,不管死活,總得有個音信吧,還有,要尋個空上一趟古香山,看望一下貝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