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自春回到楚州幾日,竟然沒有遇上一個熟人?這並不奇怪,自春原來住的西坊是平民集中居住的地方,而他現在回來,有了錢,自然要找一個合適的宅子,再不會回那西坊去住了。
這兩天,他在看住宅的時候也就留心看着街上鋪面,心裡籌劃着自己準備做什麼生意。
自春從小時候的小商小販,到後來的商行管事,再到後來的祁家代理管家,跟錢打交道的事做得比較多,一路上他就在想,還是隻有經商是自己喜歡的,拿手的,回來後還是要從這塊做起。
這卻不像買房子,看中了就下手,除了要有鋪面,還得要有貨源、找夥計,這是一時半會兒急不得的。
這是挺大的一個鋪面,位置雖不在繁華的街道上,卻是毗鄰着主要的街道,後面再過去一點就有寬闊的道路通向河邊碼頭,在自春看來,這是最方便的一點。
對方也知道自己鋪面的好處,咬緊牙關就是不鬆口,兩人一談談到下午方成交,這才彼此一笑,對方說:“那,自老闆,我做東,請你吃飯去。”
自春也不客氣,午飯都沒吃,現在飢腸轆轆,哪裡還管是什麼時辰,先吃飽了再說,對方帶他去了一家小飯鋪,兩人邊吃邊談,對方又告訴他一些本地最近的一些商業上的事。
兩人拱手作別,自春坐在轎子中,合着眼假寐:住的地方有了,鋪面也買下了,做什麼生意得再看看,慢慢來,不能急,現在,還差什麼呢?
還差什麼呢?還等什麼呢?
自春猛地欠身,對轎伕說:“去西坊烏雀巷。”轎伕應了一聲,轎子轉了方向,晃晃悠悠繼續前進。
再怎麼猶豫,該面對的總得面對!自春的心跳得厲害,娘,我來了!十十,我來了!
轎伕問道:“自官人,你是要到巷頭還是巷尾?”
自春正沉浸在回憶中,驚覺怎麼這麼快,忙答道:“就在巷口停下吧。”轎子停住了,自春掀簾走了出來。
那條彎曲的小巷,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黃昏時大人們都忙着在家中做晚飯,那些做苦力的大概也還沒有回來,只有一些小孩子在巷中玩耍,看上去跟他多年前下工回家時的情景一模一樣,一切都沒有變化。
自春深吸一口氣,對轎伕說:“在這裡等我。”便舉步向前走去。
路上他沒有遇到什麼人,連常在巷中玩耍的竇小寶也沒見到,這幾年過去了,大概竇小寶也開始像自己小時候一樣,挎籃做起了小生意了吧。
章十十家的院門關着,上面沒有那把銅鎖,自春的心放了下來,人在家。
他又深深吸了口氣,擡手敲起了門。
門裡面沒有動靜,自春的心怦怦跳了起來,難道家裡沒人?難道章十十一家已經不住在這裡了?這後一個念頭讓他心中一涼,他怎麼會沒有想到這種可能:章家一家也許沒有回到楚州,也許在半路什麼地方就下了船?
正在這時,就聽見裡面有一個聲音傳了出來:“來了。”那是章十十的聲音,自春的心一下子落回原處。
可是半天沒人開門,自春等不及了,他想起自己以前慣做的伎倆,兩步繞到院牆外,把袍角拎起來往腰上一掖,攀着院牆,一躍而上,看清了落腳處,跳了下來。
那個開門的女子正探頭往外看,見院門外無人,便疑惑地退了進來,聽見自春落地的聲音,回過身來。
自春見到故人的欣喜的笑在看見章十十高高隆起的肚腹時僵住了,他難以置信地擡眼看着章十十的臉,那臉已經變得煞白,那雙丹鳳眼瞪得大大的看着自己,流露出的
是驚恐和同樣的難以置信。
她好像站立不穩,伸手扶住了身邊的門板,嘴脣顫抖起來:“紫春哥……”
自春震驚地看着章十十的肚子,他想像過她被欺凌的遍體傷痕的模樣,想象過她日夜操勞的模樣,唯獨沒有想過她身懷有孕的模樣。
她又嫁人了!這是自春腦袋裡冒出的唯一想法,這種可能性是他沒有想到的。
一種被人揹叛的憤怒涌了上來,心裡的驚喜已經被憤怒取代:“咦,你又嫁人啦?”
章十十的眼淚流了下來,臉色益發慘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屋裡傳來了一個聲音:“十十,是誰呀?是土土回來啦?問他吃飯沒有?”那是章家娘子的聲音。
“不是的,娘。”
“你怎麼了?是不是要生了?趕快進來,快進來躺着。”
章十十似乎已經邁不開腳步,她站了片刻,見柏紫春沒有來扶自己的意思,便撐着關了院門,喘了幾口氣,抹抹眼淚,用手扶着腰向屋裡走去。
章家娘子看見女兒抹着眼淚走了進來,大吃一驚,這兩年可沒見女兒哭過,要強的孩子總是暗地裡傷心,外表一直是樂觀自信的。
她忙問:“怎麼了?十十,是不是肚子裡的孩子……”
隨着走進來的那人出現,章家娘子的聲音小了下去,隨即又高了起來:“紫春,紫春,你還活着?”
自春陰沉着臉打量着這屋子,剛纔在院子裡就發現,章家的房子重新蓋過,燒了的那間已經修好了,還多蓋了一件房,現在進來一看,牆壁裱得雪白,傢俱被褥俱是新的,看看章十十的穿戴,也並不寒酸,心裡就一陣醋意翻滾:“看樣子,她嫁了一個好男人。”
“我娘在哪裡?”
“婆婆住在隔壁。來,我帶你去。”章十十用手撐着腰,轉身要出去,自春冷冷地說:“不用,我知道。”便轉身出去了。
章家娘子驚喜萬分:“十十,紫春還活着……”她的聲音又低了下去,因爲她看見了自己女兒那圓滾滾的肚子。
章十十一手撐腰,一手撫着肚子,強笑道:“娘,他活着是好事。你什麼也別說,我先過去看看。”說完便出去了,章家娘子捶着自己的腿,再一次恨着自己的身體。
隔壁的房間沒有上閂,門虛掩着,自春按捺着內心的翻騰,走了過去推開了房門,柏娘子一個人坐在窗前,低頭好像正在繡花,對進來的人發出的聲響充耳不聞。
自春上前幾步:“娘,我回來了。”他跪倒在母親面前。
柏娘子擡眼看看他,又低頭去弄手上的東西,自春正爲孃的冷漠而傷心,陡然想起小岑說過娘已經瘋了的事,忙又叫一聲:“娘,我是紫春,我回來了。”
柏娘子停下手中的針線,擡起眼睛來:“我聽見了,你別那麼大聲。廚房裡有飯,你洗洗去吃吧。”
自春想不到娘對自己的歸來沒有絲毫驚訝,平靜得如同自己只是剛收工回來一般,他低頭看看娘手裡的繡活,不由愣住了。
以前柏娘子繡花的手藝那是出了名的好,繡的花兒嬌豔欲滴,繡的草蟲栩栩如生,但現在她手裡的繡布上,只歪歪扭扭地繡着一枝花,那針腳長長短短,哪像一個好手藝的人,就是初學繡花的小姑娘繡出來的也比這個強些。
自春擡頭看着自己的孃的臉,那臉比自己離開時瘦削不少,皺紋也增加了,最明顯的就是那滿頭的白髮,一根黑髮也無。
自春看着那張平靜專心繡着花的臉,忍不住哭了起來:“娘,娘……”
身後傳來章十十的聲音:“你別叫了,叫了她也聽不見。”
自春猛地回過頭去:“你是怎麼照顧
我孃的?怎麼會讓她變成這個樣子?”
章十十臉上掠過一絲委屈的神色,瞬間又消失了:“這也怪我,沒有照顧好婆婆。”
自春站起身來,衝到章十十面前:“是不是你只顧着自己尋快活,把我娘丟在一邊,怎麼才幾年的功夫,她的頭髮就全白了?”
章十十也不回答,只是說道:“婆婆的頭髮在你走了的第二年就漸漸白了。我這些日子也請了大夫在幫着看她的病……”
自春打斷章十十:“你別叫我娘婆婆!你不配!我又沒有娶你,你有什麼資格這樣叫她?”
章十十噎了一下,眼中盈滿了淚,自春看見心中一軟,眼睛落在她的肚皮上,心隨即又硬了起來。
“因爲你走後婆婆病了幾次,又出了些事,我只好把她接過來住,這樣叫習慣了。”
“我現在就接我娘走,你收拾一下她的東西。”
章十十想想柏紫春從進來以後的態度,那看着自己肚子的眼光,心裡就知道他是瞧不起自己,那種乍見心上人死而復生的驚喜瞬間消失無蹤;還沒想好怎麼面對他,就接連聽到了他夾槍帶棒的問話,而且,蠻橫地根本不聽自己的話,更別說給自己解釋的機會,沒有敘舊,沒有溫情,只有冷冰冰的面孔和言辭,他既然已經有了先入爲主的想法,自己還有什麼必要解釋呢?
章十十看了看柏紫春的衣着,跟了郎又一幾年,她也知道些衣料的常識,如果沒有一定的經濟基礎,是斷斷穿不起這細密的夏布的。
她心想如果柏紫春已經發達了,婆婆跟了他去,恐怕要比跟着自己好一些,柏紫春以前對娘就孝順,這次接走她,肯定也會照顧得極好;自己跟他雖然定過親,可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現在他回來了,親孃跟着親兒子去,比自己這個“媳婦”要名正言順得多,自己還真沒有留住婆婆的資格。
於是她點點頭,走過柏紫春身邊,幫柏娘子收拾起東西來。
章十十走過自春身邊的時候,自春屏住了呼吸,他的胸口是那麼的痛,她那略帶薔薇芬芳的氣息干擾了他,他還是那麼渴望把她抱進自己懷裡。
可是他不能,他不能抱屬於別人的女人。
章十十把柏娘子的一些衣物包成一個包袱,添置的兩樣首飾也仔細地包在衣物中,手裡收拾着,嘴裡就跟柏紫春交待着照顧柏娘子的一些注意事項,末了又把幾包藥放進包裹裡:“這是請城東福瑞堂的杜大夫開的藥,這些日子吃了這藥婆婆好多了,吃完了你再接着請杜大夫瞧。”
說着,章十十看了看婆婆,眼神裡充滿了關心:“你回來得正是時候,她這幾天吃了藥,偶爾還能認出我和土土來,你看,連你她也認得出來了。”
“婆婆,紫春哥接你來了,你就跟着他去吧,等我有空會來看你的。”章十十說着,攙扶着婆婆起身,“紫春哥回來了,這真是件喜事呢。”說着,章十十的眼淚潸然而下,臉上卻帶着真切的微笑。
自春疑惑了,他接過包袱,扶着娘向外走去,隔壁章家娘子聽見聲響就說:“紫春哪,你過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還沒等自春回答,章十十就揚聲道:“娘,紫春哥來接婆婆回去了,東西都收好要出門了,有什麼話以後再說吧。”
送柏紫春娘倆出了院門,章十十就強笑道:“看我這身子,就不遠送了,你們慢慢去吧。”
柏娘子看見兒子扶着自己,心裡安定,回頭對章十十一笑:“十十,你回去吧。”
自春不再看章十十,扶着娘就往巷口走,隔壁竇娘子剛好炒了菜,端了一碗過來給章十十,纔出院門就跟扶着柏娘子的自春打了個照面,駭得手中的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