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午,按慣例,新科進士皆披紅掛綵,跨高頭大馬,由御林軍陪伴徐徐歸家,像自春這樣的外地學子,就送歸其居住的客棧。
這是一種皇帝恩賜的榮耀,作爲一個苦讀詩書的男人,在這種時刻可以說是達到了人生的巔峰狀態,百姓路人萬人空巷地圍觀,朝臣在路上遇到的話,文官下轎,武官下馬,都得避讓遊街隊列,就連皇帝,雖不至於下龍輦,可也保持高度敬意,對之行注目禮,以示尊敬。
有句老話說的就是這種時刻,金榜題名時。
走出皇宮,披紅的駿馬已經準備好了,自春不待別人攙扶,自己一躍而上,在祁家的時候,有時到莊子上去,騎乘騾子是最快的交通工具。
忽聽一陣驚呼之聲,回頭一看,那熊俱興從馬上跌了下來,只見他面露恐懼,在馬蹄下連連後退,一看就是從未騎過馬的膽小鬼。
那郎更一也好不到那裡去,生就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若叫他乘轎子還差不多。
只見他戰戰兢兢,在下人的攙扶下勉強爬上了馬鞍,嘴裡不停囑咐馬伕:“給我拉穩了啊。別讓馬驚了。”
自春真想揚鞭策馬而去,他胯下的馬似乎知道背上坐的是一個會家子,也躍躍欲試,馬蹄不停地刨着地面,可是,一切還是得按規矩來,得讓那郎更一和熊俱興走在前面。
現在,坐在馬上,自春可以放下心來想自己的事,只需臉上保持笑容就行了。
街道兩旁已經站滿了圍觀的老百姓,大家紛紛傳着對新科進士的隻言片語,對他們評頭論足,指手畫腳,流露着內心的羨慕和嫉妒。
自春雖然喝了酒,酒意卻不濃,他剛纔自己在宴席上就再三提醒自己,切勿因爲心情不好而喝多了,在這種場合喝醉了,那留給別人的印象更是萬劫不復了。
他心裡其實剛纔就一直在懷疑:父親是不是拋棄了自己和母親。他不敢繼續想下去,自己的父親,不會是那種人吧?
正想着,前面就有人攔住了去路,只見一個身着大紅袍服的官吏模樣的人跑到自春面前:“探花郎,敢問你娶妻了沒有啊?我有一個女兒,相貌秀美,不至於配不上你,你願意娶我女兒嗎?”
自春一怔:“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大街上就有人當衆求親呢?難道是有人來取笑自己?還是本地的什麼風俗?”
還沒等他回答,就聽見旁邊有人取笑那人的聲音:“還當真是中了進士好辦事啊,連媳婦都立即就有人送上門來了。”
有人就回答:“這年頭,不是進士最爲貴氣嗎?你想攀都還攀不上呢。”
自春恍然大悟,原來就聽貝磊說過,這衛夏國人最爲看重進士,每當新科進士出爐的時候,總有大批各色人等爭先恐後想把自己女兒嫁給進士,以前甚至還
出現過新科進士待價而沽,非有大筆陪嫁者不娶的事呢。
這也是天下學子拼了命也要參加科舉試的重要原因之一,一中進士,財富、權勢滾滾而來。更甚者,有的女子非進士不嫁,歲數拖得老大呢。
就像現在,身後跟着的、身邊簇擁着的,豈止是官府派出的人,還有不知多少達官貴人派了下人跟隨身邊,敲鑼打鼓,以助聲勢。
自春苦笑了一下,這也算今天之中的一件喜事吧。
想了一想,他拱手向那官員施禮:“大人,實在抱歉,小生出身微寒,已有妻室,等我回去問問內子,她願不願意與我離異,如果願意,我再考慮你的提議。”
聽見自春的回答,周圍的人羣發出一陣鬨笑:“耶,探花郎早已成家了!大人,你來晚了一步啊……好可惜啊……人家已經有老婆了,你還硬要把自己女兒塞給人家啊……”
那官員聽見人羣中的取笑聲,臉上掛不住,灰溜溜走了。
就有人在旁邊說:“哎,探花郎,也怪你生得太俊秀了。”
自春笑了一下,長相又不是自己所能決定的。
他搖着頭,這一天之內,看到的世情百態還真多。
隊伍中最得意的是走在前面的郎更一和熊俱興,很快,發生在自春身上的這個小插曲被人們拋在了腦後,人羣中的歡呼都是給那狀元的,自春落在後面,更加清楚地發現了這個事實。
也不能怪人們趨炎附勢,生命就是這樣,做不了第一,那就只能默默無聞地過一輩子。
自春看着前面兩騎搖搖晃晃的背影,被不斷加入的那些官家下人們擁得越來越遠,那少量的酒使他的感覺分外敏銳,他左顧右盼起來。
現在,他覺得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感覺還真好,居高臨下,四下裡的人員動靜一覽無餘,圍觀的人羣后面,也有那忙着低頭行路的人,有露出不屑一顧表情的人,駐足遠望的人……
看來也不是什麼人都對他們感興趣,遠處一乘小轎停在一個巷口,看樣子是爲了避讓他們。轎子裡的人沒有露面,轎旁的粉衣丫鬟朝自己這個方向擠了過來,看見自己看着她,臉一下子變得紅紅的,大膽地盯了自己一陣,就擠出人羣,回轎子旁邊去了。
喧譁聲中,自春訝異自己去注意那些與自己無關的小事做什麼,就把注意力轉移到將來的事上去,大概再過幾日就要授官了,什麼時候有空去把這自己的事告訴貝磊一聲呢?
回到客棧,店老闆已經準備好了洗漱的用具和飯食,聽說自春已經從狀元降爲探花了,倒還替他嘆了好一陣氣,好像是自己的家人落第了一般愁眉苦臉。
自春反倒又勸了那老闆幾句,一一應酬了客棧裡的士子,回到自己屋裡便緊緊閂上門,把所有的笑容和堅強關在
了門外,褪去了所有的僞裝,一頭紮在牀上。
今天真是艱難的一天。
一大早還信心百倍,意氣風發,誰知到了那集賢殿內,卻被迎頭澆了盆冰水,若非自己應對得好,若非那皇帝今天心情甚佳,那自己早就被打入大牢,等待裁處了。
自己可以說是在那刀口上走了一圈。
像貝磊一路上跟自己講的那些科舉試中形形色色的故事,就算這科場作弊案的處決最爲嚴酷,動輒是滿門抄斬,用以警告天下學子,不要走那歪門邪道。
可是如今這世道,科舉試成功帶來的巨大好處產生的誘惑,使得不少人鋌而走險,以身試法,使得一個人不走旁門左道就想獲得成功,簡直比登天還難。
自己對自己的學業一直頗有信心,加之也沒有能力去打點關係,故而也只能竭盡全力去考,萬幸自己成功了,可是,爲這成功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
被從狀元降爲探花,還背上了串通考官,營私舞弊的名聲,雖然今天皇帝沒有追究,但不知他今後會不會追究?朝中官吏會怎樣看待自己?同榜考生會怎樣看待自己?自己怎樣才能洗刷清自己的清白?
一連串的問題使自春頭昏腦脹,心亂如麻。
還有,那個白崇君爲什麼不認自己?爲什麼這麼多年來不管他們母子倆?難道真如剛纔自己遊街時心裡突然冒出的猜測:那人變了心,見利忘義,拋棄了他母子二人。
自春不敢想下去,自從自己有記憶起,總是看見父親笑眯眯的,從不生氣,就算自己啓蒙開始讀書後,他也從來沒有打罵過自己,最多就是板起臉在自己手心輕輕拍幾下,正經那時是舅舅對自己比較嚴格。
父親出門趕考後,娘對父親的回憶一直是讚美有加,所以在自己的印象中,父親是個完美的人,怎麼也不能把他和忘恩負義、拋妻棄子那種卑鄙小人聯繫在一起。
可是他今天的表現,也太奇怪了吧,連一點跟自己相認的意思都沒有,這其中,有什麼秘密呢?
自春想着想着,竟然睡着了。
他夢見章十十抱着自己,哭得梨花帶雨:“紫春哥,你別丟下我一個人……”而自己呢,一臉決絕,把章十十一把推到地上,轉身就走了,後面傳來章十十悲慘的哭聲。
自春驚醒了,剛纔自己心累加體累,倒在牀上睡着了,一醒過來發現自己正俯臥在牀上,一隻手臂被身子壓得痠痛。
過了兩天,聖旨下來了,一甲三名皆被授了官。
郎更一任吏部侍郎,熊俱興任禮部祠部司左郎中,自春任大理寺少卿,其餘二甲、三甲、四甲考生均獲封大小不等的官職。
同時,因爲郎更一和郎又一兄弟倆同朝爲官,一家出了兩個侍郎,在京中被傳爲一段佳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