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不再往外去,只安安靜靜地蹲在那兒,口裡念着:“爹爹。”
奶孃追出來將她一把抱起,嗔笑說:“穆穆想爹爹了?快了快了,爹爹就快回來了。”
穆穆咯咯笑起來,很用力地點點頭,小手自以爲是地指着“遠方”,“爹爹回來了,回來了。”
“奶孃,二奶奶說叫抱孫小姐給她,她來哄着睡吧。”四荷從佟未的屋子出來,手裡端着水盆,剛侍奉了佟未餐後洗漱。
自那裡老婦人神叨叨地衝來與二奶奶“密談”後,二奶奶的精神好了許多,吃飯睡覺都安穩,一園子裡的媽媽姑娘都安心不少。
奶孃便哄穆穆:“去娘那裡啦,娘也想爹爹,奶孃剛纔教的歌兒,孫小姐給娘唱一遍可好?”
穆穆卻掙扎着亂踢亂動,搖頭晃腦地不答應,只是不斷地念叨:“爹爹回來了,回來了。”
她奶聲奶氣,又極其認真的模樣,實在叫人忍俊不禁,但到底是個小娃娃,奶孃正經兒抱住她,哪裡還容得她跑開,於是抱去佟未的面前,亦笑道:“孫小姐立在門口說‘爹爹回來了’,若是真的,那實在好呢。”
佟未點點女兒的小胖臉,笑道:“也想她父親了吧,只有他爹在時纔會陪她瘋玩,舉得老高老高然後衝下來,我看得心驚肉跳,他們父女倆卻樂歪了嘴。這小丫頭每每尖叫,他爹擔心嚇着他罷手,卻又嚷嚷‘再來再來。’真是一對活寶。”
穆穆安安靜靜地伏在母親的懷裡,仰着疊了肉的小下巴看着母親,她的神情好專注,黑漆漆的眼珠子泛着淡淡的光芒,聽聲辨別說話人的情緒已是她自然生成的本事,她雖然看不見別人的臉,卻能比任何人都看清他們的心。
“爹爹……回來了。”她奶聲奶氣地說着,伸出藕節一樣胖乎乎的小手,“娘不哭?”
佟未心一顫,深感女兒心靈的敏銳,許是隻有她才明白自己這番笑語裡,透着多少心酸。俯下身將女兒的小臉蛋一陣親吻,惹得穆穆奇癢,咯咯直笑,一股腦兒只往佟未懷裡鑽。
“奶孃你怎地將這小東西養得這麼好,二爺回來一定要抱着她喊‘賣小豬’了,我瞧着比夏日裡胖了不少,那會子在金陵已經瘦下去了,怎麼這手臂又跟藕節一樣肉呼呼起來?”佟未嗅着女兒胳膊上甜甜的奶香,捏捏她胖乎乎的手臂笑着說,“你看楚楚身條多好,奶孃可別把我的穆穆養成小胖妞兒啊。”
奶孃大笑,這是佟未對她每日功夫的讚許和肯定,於是如實答話說:“斷奶後小姐一直不肯好好吃飯,如今越發大了能吃的東西也就多了,成天介跟着春少爺瘋,小孩子就是這樣,看着一個吃得好,便也跟着學樣。春少爺吃飯多乖呀,兩個小傢伙一起吃東西,春少爺吃一口便也塞一口給孫小姐,如今吃得好,自然就長得快。您不覺得孫小姐個兒也見長了?那日洗了澡沒找着肚兜,拿了夏日裡一條小褂子給她一裹,那下襬本在腳踝處,如今只挨着半截腿肚子呢。這平日裡天天量衣服,竟都沒發現小姐長大了。”
“春兒那孩子真真是好。”佟未聽奶孃這樣絮絮叨叨一頓,垂首摸着女兒軟軟的頭髮逗她:“咱穆穆給春兒哥哥做媳婦可好?”
穆穆或許並不懂什麼叫“媳婦兒”,也不曉得母親在問自己什麼,可但凡和春兒哥哥有關的,她都樂意都願意,在她小小的心田裡已經埋下種子——和哥哥在一起,就是頂頂開心的。於是用力地點頭,惹得佟未和奶孃好不高興。
正說着,柳媽媽挑開簾子進來,嗔怪佟未:“快睡一刻吧,一會兒睡遲了,便要起晚了,到夜裡孫小姐又不肯睡,纏着你玩半天,多傷神,你好不容易纔好些呢。”
佟未愧疚一笑,見柳媽媽手裡捧着食盒,但問做什麼用。
柳氏答:“說是這幾日如惜姨奶奶那裡胃口不好,采薇方纔做了幾樣點心,託我給送過去。我也順便過去瞧瞧,這些日子也竟不曾關心過她。”
“替我問她好。”佟未贊同,答應即刻就睡,便送走了柳氏。
且說柳氏帶着三香一路往藕園來,踏進園子時,總覺得哪兒不對勁,經三香提醒才發現,原是林飛鳳走了後,這園子裡不再咋咋呼呼吵吵鬧鬧,安靜得好比大房二房那裡,果真是大不一樣。
走到如惜的門前,守門的小丫頭說:“二姨太也在哩。”
挑了簾子進去,互相問了好,便聽周紅綃說:“如惜這裡很不痛快呢,柳媽媽你見識廣,說說可該怎麼辦?”
柳媽媽一頭霧水,那周氏方娓娓道來。原是那一日馮梓君趕着陰天大風去城外祭拜夏合歡,徑直又替她請了牌位,因來不及請入宗祠,就先請回家中暫停一日。不料馮梓君歸來時,如惜正預備去迎接請安,那麼巧碰上老太太一路回來,眼見她身後一位尼姑捧着夏合歡的牌位,如此煞氣深重,叫她登時就覺得不舒服。
夜裡回去更是做了噩夢,如是這幾日,便懨懨的不復往日神采。
周紅綃小聲說:“可是撞着什麼了?”
柳媽媽一愣,隨即道:“這能撞着什麼呢?家裡都是有門神護着的,就算有什麼,也都是家裡的老祖宗來看看小輩兒們好不好,見着了唸佛都來不及呢,怕什麼?”說着放下點心盒子,坐到如惜的身邊,好言好語地說:“我們姨奶奶嚇着了?”
如惜怯怯地,點頭說:“從前聽三奶……聽……”許是如今她身份不同,竟一時不知如何稱呼林飛鳳好,支支吾吾半日,才說,“就是聽和梅玉一起離開的那位說過,三姨太是極其厲害的人,死的時候咒老太太斷子絕孫……這不才有大爺那麼年輕就走了,那一位和三爺那麼久不是也從沒有任何動靜麼!從前那個落霞也……”
“胡說胡說。”柳媽媽忙制止她,嗔道,“這話千萬不敢胡說,老太太那裡聽見了定要發怒的。好姨奶奶,你且寬心養下這孩子。如今三爺長進了有出息了,他還能待你和孩子不好麼?你就安安心心地做姨奶奶,指不定生了孩子,三爺就扶正了你,你可就是容家的三少奶奶了。這樣好的前程擺在眼前,哪一個不羨慕你?”
如惜搖頭,許是孕婦敏感脆弱,她只管哭:“柳媽媽你不曉得,倘若我生不出兒子,老太太一定嫌棄我,她本就瞧我不順眼。就算我生了兒子,老太太也未必正眼瞧我,這畢竟是容家的大孫子,她指不定另叫三爺娶一房奶奶,把我的兒子抱給她養。柳媽媽,我好害怕……”
“這,這說的是哪門子的道理?”柳氏一時無語,無奈地看着周紅綃,不知如何是好。
周紅綃那裡雙手一攤,搖頭,也沒法子應對。她本因自己也是從丫頭做了姨奶奶的人,故而對如惜諸多憐惜,此刻聽她這麼說,更是感同身受,心想馮梓君那樣厲害的人,孩子生下來後不管男女,她會如何安排如惜實在未可知。這老太太想一出是一處,那麼多年把夏合歡、胡白舞視爲眼中釘肉中刺,就這麼突然一下子又好了,巴巴兒地去把夏合歡的牌位請回容家宗祠,也不管那些老叔公們鬧上門來,只是視而不見。她的心思,誰能猜得透呢?
“只怪我自己命不好,什麼沒道理的事兒到了我這兒都有道理了。”如惜好像着了魔似的只是哭,和之前那神采奕奕談笑風生的模樣完全不同。周紅綃冷眼瞧着,脊樑骨一陣陣發冷。
藕園裡處處可聞如惜的啼哭,叫人好不心焦。
藤園裡卻靜悄悄,主子丫頭們都歇了午覺,一陣風過都能聽見葉子的顫抖。
“爹爹。”睡夢裡,穆穆嘟囔了一聲。
奶孃被佟未要求去休息,故而女兒臥在身邊,她並不曾睡熟,於是穆穆一夢囈,她便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