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不錯,叫我看看。”慶熙臉色幽幽,擡眼朝身旁的婦人示意。
佟未心裡咚咚直跳,抱着孩子往後退了兩步,此刻在她看來,面前的人個個如狼似虎,可是她不明白,究竟哪兒得罪了這個素無往來的長公主。
室外,冬寒未散,合着春風襲在臉上,涼涼地叫人精神爲之一振,幾位妝容華貴的夫人帶着孩子們在廊下亭間穿梭遊戲,嘻嘻哈哈不甚熱鬧。
靜靜跟隨於後的德恩不禁一嘆:如此這般,豈不是大大擾了佛門清靜?原是老百姓才真正是參佛禮佛的。
須臾,卞氏搖曳着華麗的裙襬施施然走到德恩面前,垂首低語:“想什麼呢?不和孩子們一起玩?”
德恩的思緒頓了頓,盯着這個表姐看了片刻,終問:“姑姑她……這是要做什麼?”
卞氏冷冷一笑,伸手來輕輕理順德恩髮髻上被風吹亂的流蘇簪子,意味深長地說:“娘說,有些東西,還是斬草除根的好。”
德恩嬌軀一震,兩眼如炬,“雅媛姐姐,你說的話……是、是、是什麼意思?”
卞氏“呵呵”一笑,“那日看你哭得那麼可憐,孃的心都被揉碎了,她說皇舅母身前待她極好,舅母就留下你這一個女兒,她不爲你撐腰,還等哪一個?好妹妹,恆家的男人還算箇中翹楚,但我們嫁給他們也是他們的造化,我們不拿腔作勢的已經是仁慈,豈容他們一心二用。你寬心,我們皇族女子沒有些手腕,還了得?”
“可是?什麼叫斬草除根?”德恩慌了,她周身微顫,口齒不清,抓着卞氏亂晃,“你們、你們要殺……”這一個字眼,她幾乎說不出口。
“走水啦,走水啦……”遠處,有小沙彌亂喊亂跑,安寧的寺廟瞬時被攪成一鍋粥,各房女眷命婦都帶着孩子侍女紛紛出來,或有匆忙離開這地方的,亦有立在安全地帶看熱鬧的。
“你們,錯了,錯了,全錯了!”德恩大哭,心裡的不安似乎得到了驗證,摔開卞氏就往回跑,她明白,如果佟未死了,那恆聿也就死了!
煙霧益發濃烈,火舌入魔爪般侵襲屋子裡的每一處,腦子裡盤旋着慶熙那句狠毒的話:寺廟多香火,偶爾燒着什麼,亦是正常的……
“我與你無冤無仇……”
“啊咿。”嬰兒的一聲喚將幾近被煙霧薰迷意識的佟未驚醒,她用所有力氣緊緊抱着女兒,此刻她所在的角落是屋子裡最後一處沒有明火的地方,可是滾滾濃煙無孔不入,她一睜眼就是眼淚,一吸氣就好像要窒息。
“穆穆,娘好沒用,你好乖,不哭的孩子好乖。”佟未想到女兒會跟着自己一起死,心已先死。
“救人啊,快救人……裡面還有人啊。”
外頭有人大喊,依稀傳進來,佟未辨不清是誰的聲音,可求生的慾望突然強烈起來,無論如何,不能讓女兒死在自己的懷裡。可是這濃煙……
“咳咳咳……”佟未大咳,她已感到頭腦發脹胸悶氣促,雙手也越發無力。
“孩子,娘一定要保你。”
心中堅定這個信念,佟未用力將穆穆襁褓上的綢布扯下一塊撕開,背對火舌將女兒放在地上,伸手取下發髻上的簪子,毫不猶豫地在左腕上劃下一道深痕,頓時鮮血如注,佟未忍痛用鮮血將綢布染溼,輕輕蒙在了女兒的臉上。
手腕上的血不停地流淌下來,佟未跪倒在地上,用綢布堵着傷口,同時亦染溼了它。
看着女兒乖巧安靜地躺在那裡,臉上終露出了笑容,“穆穆……”
但很快,佟未的意識逼近奔潰,在意識消失前一刻,擡起綿軟無力的手換下了女兒臉上那塊很快被烘乾了的血帕。
繼而,一瞬間,天地昏暗……
“小未!”
好似臨終前,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張牙舞爪的火舌在周身涌動、漆黑嗆人的濃煙不短地侵入咽喉,好似自那一聲“小未”後,佟未的意識便停留在瞭如是環境裡,有一刻她問自己:我這是入了阿鼻地獄?
昏暗復昏暗,佟未在這般痛苦的感受中苦苦掙扎,心念這地獄之路竟要走那麼長,但求女兒不死,便是……死,也要去那西方極樂。她的孃親打小不信神佛,有這般遭遇,也算公平、公平……
“她嗚嗚咽咽,好似說着什麼,可惜聲音太輕、又口齒不清,二爺也聽不懂。”此刻,采薇立在外廳裡,垂着頭,一說話便是眼淚,那眼睛已然腫成了核桃一般。
何美琦亦是如此,那日大夫說女兒沒救時,她登時便暈厥,醒來便一直哭泣,直到宮裡來的太醫又宣佈女兒脫離危險,僅僅不知何時能醒來,才平復些心情。
但大夫也說了,倘若一直醒不過來,日久斷食少藥,身子還是會撐不過,終究要去的。爲此何美琦又是大哭一場,更跟着病了幾天,總算這幾日聽說女兒會嗚嗚咽咽地說些什麼,才緩過勁來。
這一劫,她怨不得任何人,唯獨怪自己那一日不曾護着女兒。而今那禪房雅室已然付之一炬,女兒若不醒,誰也不曉得那天發生過什麼。自然,她不想追究誰的責任,但求女兒安然無恙。
主僕倆正說着,高儀琳悄然從外頭進來,臉上倒有幾分微微的笑,衝婆婆點了點頭。
何美琦會意,總算心裡放下一件事。
“二爺說,請老夫人和二奶奶吃飯,千萬不要跟着累壞了。”采薇摸了摸眼淚,伸手來攙扶何美琦,“您和二奶奶吃了飯,纔好換二爺去吃飯,不然他也寸步不離小姐,人都憔悴了。”
婆媳倆明白采薇的心思,便不做推辭,跟着采薇去了。
後院臥房中,除了幾位大夫和丫頭在廂房裡休息待命,院子裡、迴廊下一概沒有人影,大家都靜靜地等着,等着她們的女主人早日醒來。
容許坐在牀邊,拿*的帕子輕輕擦拭妻子的手,那白皙纖柔的手上,印着那一日薰染的印跡,他希望在佟未醒來前消除他。可是痕跡越來越淡,妻子卻好像絲毫沒有要醒的模樣。
他衣着乾淨整齊、髮髻絲毫不亂,雖然面型消瘦神情憔悴,可卻能每天叮囑采薇他們爲自己做好準備而後親自打點形容儀表,采薇勸他爲何不多吃一口飯卻在乎這個,他笑:她若醒來瞧見一個鬍子拉扎、髒兮兮的男人,又嚇暈過去了怎辦?
采薇知道,那笑裡頭是多少無奈和痛心,那一日大夫宣佈小姐沒救時,采薇分明瞧見,姑爺的眼神也幾乎死去。
“未兒,現在給你擦臉,你的臉沒有受傷,還是和以前一樣漂亮。”容許又重複這句話,卻神情淡然,甚至瞧着有幾分漠然。這樣的舉動時常讓丫頭們覺得奇怪,可他自己明白,他只是想,倘若嬌妻真的要撒手人寰,他不願自己過多的不捨和依戀牽絆了她,若要去,便安安然然地去。
灼燒感揮之不去,佟未很透了這通往地獄的道路,那麼漫長,那麼漫長。忽而,有涼涼的東西撲在臉上,柔柔的,雖涼,卻又無比溫和。眼前似有一片清涼,她定睛來看,這灼熱昏暗的地獄之路上,竟也有這樣一潭碧波。
相公,那一日我將你打落水中,是什麼感覺?
佟未自嘲地這般問一句,不由自主地朝那碧波走去,雖然一步好似要走十年,雖然每一步都要踩在灼熱的炭火上,可不論多麼痛苦多麼煎熬,佟未只想洗一洗自己的身子,清一清滿身的塵埃。更或許在鏡花水月之中,她能再看到那一日落水的丈夫。
“可是,女兒呢?我上哪兒才能再見到她?”
想到嬌弱不足週歲的女兒,一直堅強着她,瞬而柔軟的心底,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