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聿替她穿好鞋襪,遞過一杯熱茶,慢慢說:“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來小未她又有了身孕,開春便要生了,只是不大好。”
德恩靜靜地望着他,這一聲“小未”好親切,他也不避忌,可自己卻不怒不惱,只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又念那一句“不大好”,想着自己的艱難,不由得說:“她一個人已經很辛苦,是不該再告訴他容將軍得病的事。但願吉人天相,他們都能好。只是容將軍這病,怎麼拖了這樣長久?我隱隱聽下人們嘀咕,也是不大好呢。”
恆聿勸她喝茶,只說:“我會去多打聽些消息,知道了便告訴你,如今你我能做的,唯有盼他們好了。”
正說着,如寶到了門外說:“駙馬爺,外頭傳話來說,宮裡頭來人請您進宮,皇上要見您。”
“知道了,如寶你們來照顧公主,不要讓她多走路。”恆聿接了話,又叮囑德恩好生休息,因尚未換下朝服,便直接走了。
如寶拿下了德恩手裡的茶碗,嘀咕說:“不是才下朝麼,怎麼又要見他。好不容易駙馬爺能和您說說話呢,皇上真真添亂。”
“你們兩個如今越發渾說話,如果再回宮裡去,只怕沒幾日就要挨收拾。”德恩嗔怪說,“朝廷上的事瞬息萬變,如今四海昇平沒得皇帝半夜要人,已經是好的了。”說着說着想起什麼事,拉了如寶說,“你去替我打聽打聽,容將軍的病究竟怎麼了。”
如寶答應,服侍德恩休息後,便帶了小丫頭往後院去,那裡人來人往最熱鬧,消息也最最靈通。
這一邊,恆聿策馬到了皇城,熟門熟路地來到御書房,今日沒有別的大臣在場,僅他一人。
允澄已換下了龍袍,攏了一件貂毛領子的風衣立在窗前喂雀兒,見恆聿來了,讓內監取走鳥籠,待宮女奉了茶水上來,方叫恆聿到桌前坐下,先是有些歉意地玩笑說:“駙馬才下朝,連衣服都沒換,朕又將你叫來,皇妹下回見了朕,又該數落她皇兄的不是了。”
恆聿笑而不語,他分明看到允澄的眼底寫着“另有其事”。
“容將軍的病,總不見好,朝臣們已經議論紛紛,定圻軍還駐紮在城外,總不像個樣子。”果然允澄打開了話匣子,只是恆聿無法判斷,皇帝此舉,是找自己商議,還是純粹地知會一聲。
恆聿想了想,應道:“今日下朝時兵部侍郎與臣講,年關將至,理當讓定圻軍的將士們回家過節,只是容將軍病中,軍中諸多事務都擱置着,一時半會兒也散不得。皇上這麼一說,可見是該散了。”
“軍中將士多爲江南人,這會子也怕趕不回去過年了,兵部侍郎此刻才提,也真真是糊塗,旁人若看穿了,還不得以爲是朕叫他傳出這樣的話,爲的是叫軍心不穩麼。”允澄閒閒地說着,偏偏這話卻閒不得。
恆聿自然要接住,故而說:“皇上多慮了,定圻軍是我朝最精銳的隊伍,將士們萬衆一心,心裡只裝着皇上和百姓,過年過節不過是小事罷了。”
允澄冷幽幽看他一眼,說:“最精銳的隊伍……據說在他們的心裡,軍令勝過皇命,是不是?”
恆聿一愣,答:“先帝在位時,幾次指派臣隨軍出征,定圻軍在野以軍令爲山,但容將軍,卻以皇命爲山。如是,皇上認爲那些謠言還有何意義?”
“駙馬很瞭解定圻軍?”允澄的眼睛裡流出一道寒光,“容將軍的病恐怕好不了了,定圻軍的去留總要有個定論。若散,自然有別的安排,若留,也該要易主了。宋雲峰是容許的舊部,自然不合適這個位置。駙馬……”
“皇上,臣的身份,更不適合掌兵權了。”恆聿到底搶先,將允澄的話堵住。
“哦?那隻能散了?”允澄幽幽地望着他,似乎在留與散之間猶豫不決,卻又分明已在心底有了答案。
“恕臣愚昧,皇上的意思,臣不明白。”恆聿靜靜地看着他,故作迷茫。
這算是一種逃避吧,他不願自己成爲挑起這件事的人。
允澄摩挲着茶碗,垂目許久,慢條斯理地說:“剛纔朕有一句話,駙馬可聽清楚了?”
恆聿一愣,腦中迅速回憶允澄的每一句話,逐字逐句地揣摩推敲,忽而心裡一“咯噔”到底落在了四個看似輕描淡寫,卻重如磐石的字眼上。
——好不了了
“好不了了?”他衝口而出,臉色驟變,努力壓制聲音的顫抖。
允澄擡眉看他一眼,隨即點了點頭,從桌角抽出一封密函,朝恆聿揮了揮,“朕纔得到的消息,容夫人現在很好,容許到他身邊後,其本身與胎兒的情況都有所好轉,開春後應該能安全地生下孩子。”
這個消息對恆聿而言,真真求之不得,緊繃的心,徒然鬆了許多。
但是允澄卻咄咄逼人即刻拋出一個話題來,“朕給了容許一個機會,容許他也該還報給朕纔對。這場病,便這樣過去了,豈不最好?”
“皇上的意思,難道是希望容將軍從此消失?”恆聿再不問,便當真要全全被動了。
允澄起身,恆聿跟着站了起來,見他緩緩走向窗口,負手而立,“定圻軍功高震主是事實,朕能篤定容許此刻的忠心,卻看不到他和朕的將來。駙馬,這件事你怨不得朕,這亦是先帝的遺囑。先帝囑咐朕登基一年內,必須理清朝廷舊部,建立自己智囊團,而兵權,亦不能如先帝在位時那樣放手給所謂的‘忠臣’。朕現在還年輕,可以做一些在大臣們看來魯莽衝動的事,而再過些年,朝政一旦穩健,朕再說一句話,就不得不顧忌許多,好像父皇一樣,許多理想都來不及實現。”
他轉身,看着恆聿,英俊的臉孔上已浸透了帝王的霸氣,只是淡淡的一笑,卻含了三分威嚴,“駙馬,朕不期你們能理解,但是,你必須接受並執行。你是朕的國舅,恆家掌握京城朝臣最大的人脈,這幾年,朕會倚靠你和你父親兄長。”
“臣惶恐。”恆聿噌地單膝跪地,嚴肅地回覆允澄,“臣與家父家兄誓死效忠皇上,只請皇上千萬莫提一個‘倚靠’,臣與家父家兄萬萬不敢當。”
“當年母后極力促成你與皇妹的婚事,興趣是看到了這一天。”允澄的眼底流過絲絲哀傷,雖是笑對恆聿,卻叫人看得不寒而慄,“父皇和母后教會了朕一件事,便是心狠!當初朕將刀刃刺入大皇兄的胸膛後,這個世界變真真不一樣了。凌雲書院裡朕並沒有學到什麼經世治國之道,那只是父皇送給朕最後的一段自由自在的辰光。而那段辰光,已然過去了。”
恆聿沉默,當年那個跟着大皇子和長姊夫婦一起下江南的三皇子早已定格在那一瞬,所有的純真爛漫都不復存在,明知這一道理,卻仍然希望允澄能考慮自己的意見,可見他的強勢並非沒有緣故,因爲所有人甚至包括自己,都企圖左右他的思想,不論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
“皇上要臣怎麼做?”恆聿終於順着他的意思接話。
“過了除夕便啓程去杭城,腳程快些的話,能在那裡和容將軍夫婦倆過個元宵節吧。”允澄微微一笑,走到桌案前拿過兩封密信交給允澄,“你的這一封,到了杭城再看,看過後再考慮要不要將另一封給容許看。所以說,這個決定權在駙馬你的手上。”
恆聿接過信函,薄薄幾片紙,卻似千斤擔。
這日回到家中,天已沉沉黑,丈夫一大早出去到此刻纔回來,德恩未免擔心,扶着如寶一瘸一瘸來到書房,便見恆聿四仰八叉地躺倒在炕上,爐子裡亦不曾點燃炭火,便呵斥小丫頭:“怎麼回事?駙馬若着涼你們擔當不成?”
德恩很少這樣光火,嚇得丫頭們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