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年前的百里歌林是鋳躇滿志的,她身邊有道侶陸離,至交好友蘇菀與鄧溪光,每一個人都在爲她的復仇盡力幫忙,她雖然時常抑鬱寡歡,可在去往橫山之前,阿蕉總還能 在她面上看到些許笑意。
爲了對付紀桐周的玄華之火,兩百年來這四個曾經的小弟子下了不少苦功,無月廷和萬仙會的藏裡,但凡談及火屬仙法的,幾乎都被他們翻爛了。
有關玄華之火的記載並不少,更多的是說玄華之火的擁有者性情乖戾,縱然成仙卻未見長壽者。有的人在巔峰後忽然一落千丈,黑火離身而去,有的人則短短數百年便含恨而 逝,更有記載談及當年星正館創立者玄華掌門,據聞他是被 自己的黑火燒死的,此事真假難知,星正館對這位創立者一 向諱莫如深,極少談論。
功夫不負有心人,花了數十年時間在藏內翻閱羣書,最終倒是給他們找到了對付玄華之火的法子。
此火乃心魔之火,只能生在擁有火屬靈根之人身上,爲何會生出這樣的怪異之火,至今無人知曉,世人亦只能從擁有者身上尋找一些共同點,大都是些心念比旁人要強得多的 人,黑火像是被迫上絕路的他們唯一擁有的反擊利器一般。
五行中水克火,但無論什麼仙法召喚出的春雨仙水,都對付不了玄華之火。所以與其從仙法生克中尋求出路,倒不如在擁有者身上下手。
其之一便是需要一枚千年以上兇獸蜃的心,其之二則是一段極複雜極冗長的仙法,大抵是令玄華之火的擁有者在短暫的片刻內用不出黑火,仇家即可在這段極短的時間內爭取 將其擊殺。
這段記載十分古舊,而且殘缺不全,是否真有用亦不得而知,但百里歌林他們還是嘗試了。
兇獸蜃只在東海附近出沒,當年在東海試煉地遇到的那隻,年歲應當不大,所以才能讓雷修遠得以逃脫,最終將它剁碎。千年以上的蜃就連老輩仙人也不敢輕易面對,人之心 有時候連自己都不瞭解,平日看上去志得意滿,可誰知到時 會不會突然被誘惑出什麼念頭,難以脫身?
四人中,百里歌林有心病,自然不能前去,陸離也猶豫難決,鄧溪光更是連連搖頭,他對蘇菀的一段心事從少年時期到了成仙,明裡暗裡跟她說過許多次,想要成就道侶,想 要和她在一起,別看他平時吊兒郎當好似登徒子,真的動了 心竟專注如斯
。奈何蘇菀總是不給任何迴應,被問得多了, 她也只有笑笑:“我只將他當做好朋友一樣,並無他念。” 這一句“好朋友”斷了他所有向她靠近的路,鄧溪光沒 說放棄,可也沒再繼續,兩百年來他們一直在一起,雖然什 麼都沒有發生過,可,至少是天天在一起,對他來說,這樣 大約也挺好。
每個人都對千年兇獸蜃感到棘手,只有蘇菀得知後大笑道:“讓我去!我早就想見識見識蜃的厲害了!我倒要看看它給我造個什麼幻境出來。”
鄧溪光一聽她要去,反而爲之變色:“那還是我去吧,不就是酒池肉林!我好好享受一番再出來!說不定還能遇到跟姜師妹一樣國色天香的美女呢! ”
他突然提到黎非,衆人登時一陣沉默,隔了半晌百里歌林才勉強笑道:“也不知黎非和雷修遠現在是活着還是……”
當年他們倆鬧出的事情太大,想瞞都瞞不住,最後被天雷火海擊中,一個生死未卜,一個不知所蹤,這些年他們這些老友提起便要嘆息。
蘇菀見氣氛低落,便又笑道:“我看他倆不像是短命的,指不定在海外吃香喝辣好得很。老鄧,你不必多說,兇獸蜃還是叫我去,你們只管等着好了。”
鄧溪光成就仙身後,道號伯邑,蘇菀嫌念着拗口,就叫他老鄧,他便索性借坡下驢,也不叫蘇菀的道號玉真,只叫她小蘇。
兩百年己過,當年的纖腰青澀少女,如今己是年近三旬的美豔婦人,曾經的毛頭少年,也成了面帶清須的仙人,老鄧小蘇,又親切,又有着不易察覺的距離。自換了稱呼以來 ,鄧溪光從未叫錯過,可眼見蘇菀說走就走,他情急之下竟 叫了一聲:“阿菀! ”
蘇菀只朝他笑了笑,人已消失在數裡之外。
陸離見鄧溪光竟是要追上去,急忙將他攔住,搖頭道:“不可去,你看那山林中霧氣瀰漫,那是蜃之霧,染上一絲便再難脫身。她既有信心,便信她一回,我們在此處等候, 半個時辰後她不回,便讓我去。”
鄧溪光沉默不語,其實他早已不是那個什麼話都敢說,一天到晚笑嘻嘻的毛頭小子了,只有在蘇菀面前他還會故意胡鬧,似是想讓她知道自己從來也沒變過。他撥開陸離的手 ,義無反顧正要再追,百里歌林也攔住了他
。
“你讓她去,她應該沒事。”百里歌林盯着他的眼睛,“但你去肯定必死無疑。你是真不懂她爲何要去? ”
鄧溪光頓時愕然:“……什麼意思? ”
百里歌林笑了笑:“等她回來你就知道了,兩百年都過來了,不差這半個時辰,對不對? ”
鄧溪光終於停了下來,整整半個時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遠處那些白色的霧氣上,直到那些霧氣忽然間散開,被山風吹得再也不見,下一刻,滿面帶笑的蘇菀便出現在了衆 人面前,她神態輕鬆,手裡端着一枚雞蛋大小的黑色珠子, 妖血順着她的手指滴在地上。
“想不到蜃長得跟大蚌一樣,一點也不有趣。”她把那枚黑色珠子顛了顛,“喏,千年兇獸蜃的心,在這裡了。我說過沒事的,怎麼樣? ”
鄧溪光湊到近前將她細細打量一番,確認連個小口子都沒有,他這才鬆了 口氣,苦笑道:“好吧,算你厲害。” 他心裡記掛方纔百里歌林的話,只盼着蘇菀開口說說方 纔有沒有經歷幻境,在幻境裡看到了什麼,可她卻只笑眯眯 地將蜃之心丟給了百里歌林,似是全然不打算說剛纔那半個 時辰發生了什麼,他心中又是失落,又是緊張,想問,偏不 敢。
隔了許久,他到底憋不住,還是問了: “小蘇,剛纔……嗯,剛纔那個蜃沒給你什麼陰影吧? ”
蘇菀皺眉一笑:“別提了,我可再也不想吃妖怪肉了!方纔一堆一堆的妖怪肉,堆得跟山一樣高,看着都反胃! ” 妖怪肉?鄧溪光愣了半日才反應過來,這大膽的姑娘一 直說要嚐嚐妖怪肉,她難道當真沒有一點隱晦的心事?千年 兇獸蜃,她竟只看到山一樣高的妖怪肉?她的心到底是什麼 東西做的?
鄧溪光也不知是感慨還是失望,百里歌林的話突如其來讓他有了希望,可如今再看,希望後的失望比從未有過希望還痛苦。
蘇菀一面飛,一面忽然又開口道:“對了老鄧,你在幻境裡倒比真人要英俊瀟灑得多,真是看不出來。”
他猛然停住,懷疑自己聽錯了,急道:“你、你剛纔說什麼? !再說一遍! ”
百里歌林早已拽着陸離先走了,留他倆在後面慢慢飛,蘇菀回頭瞥了他一眼,又笑道:“老鄧啊,我總覺得喜歡一個人,得從第一眼開始,至少那外貌能叫我動心吧?我把你 當好朋友,也真覺得能做一輩子好朋友,比所有人都好的那 種
。我第一眼沒看上你,一直就想着沒戲,但這世上其實誰 也沒規定喜歡一個人必須要從第一眼開始吧?就算你,想必 第一眼也不是相中我的,對不對? ”
鄧溪光腦子裡已然亂成一攤漿糊,琢磨不透她的意思,怕自己想多,怕她說的不是那麼回事,他只能胡亂點頭,茫然地看着她。
蘇菀湊過去擡頭望着他頷下修理得漂漂亮亮的小鬍鬚,咧嘴一笑:“那就這樣吧,你看看今天這天氣如何?還算風和日麗?咱們就挑今天結個道侶你看怎麼樣? ”
鄧溪光先時愣愣地聽着,待聽到後來,一個趔趄險些從天上摔下去,還是蘇菀眼疾手快將他拉住纔沒摔個狗吃屎,她拽着他的胳膊失笑:“你也不必驚惶成這樣……”
話未說完,人已被鄧溪光緊緊抱住,他渾身在發抖,低聲道:“你……你再說一遍! ”
蘇菀皺眉:“這種事有讓女人說兩遍的嗎?你傻啦? ”鄧溪光忽然一陣大笑,緊跟着又是一陣大嘆,連連扼腕:“不錯不錯!這種事要我先說啊!怎麼變成你先說了?剛 纔不算啊,這次咱們重來!不對不對……算了!先回去!回 去慢慢說! ”
那天蘇菀的笑聲一直迴盪在山林間,那是他們最後也是最開心的一段時光。
阿蕉想起當年的事,禁不住長嘆道:“他們那會兒萬事都已準備妥當,信心百倍地離開了萬仙會。聽說那王爺在橫山附近出現過,橫山有神獸麒麟,想必他是打算獵來煉製神 兵利器。歌林他們就去了橫山,過了三個月,四人去,兩人 回,已比我先前的料想要好得多。”
鄧溪光與蘇菀究竟有沒有死,阿蕉並不知道,歌林回來後情緒一直不穩,什麼也問不出,陸離也被玄華之火重傷,人事不省,她再也沒見過這兩個人,就像歌林突然消失在世 上的姐姐與姐夫一樣,這兩個無月廷年輕的仙人,也這麼無 聲無息地消失了。
她始終忘不掉那天深夜,百里歌林揹着被玄華之火重傷的陸離,安靜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她當時訝得一個字都說不出,歌林卻朝她虛弱地笑了笑,低聲道:“阿蕉姐姐,你 救救他,他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