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將一個嬰兒自出生起就關在一間木屋裡,定時送入食物撫養,直到這個嬰兒長大成人。那麼屋內的一切擺設與食物,就是這個嬰兒的全部世界了。他不會知道什麼是父母什麼是動物;也不會知道什麼是玻璃什麼是顏色;更不會知道什麼是河流什麼是天空。
他之所以不會知道外面世界的樣子,除了沒有人灌輸他這方面的知識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他腦海裡只有一片空白的記憶。
關於這個嬰兒長大後是個什麼樣的人,完全取決於他在成長過程中遇到或學到些什麼。但成長的前提,是他不會丟失記憶。
周蟒第一次記不起事是九歲那年,自他在學校單槓上摔倒,腦震盪後就再也想不起以前的事了。包括自己的父母,包括學到的知識,也包括自己以前知道的一切。他就像是個新生嬰兒般,懵懂地看着周圍的一切。
之後,他身體發育良好,智力發育也正常的很,可他卻忘了怎麼走路怎麼說話甚至怎麼吃飯。那時的他就像是個植物人,除了無助地躺在自家牀上輸着葡萄糖液,什麼都做不了。
不過幸好,在他十六歲那年,也許是因爲第二次發育的關係,他的記憶居然回來了。
他想起的也不多,只是自己從出生起到九歲失憶前的那些事。不過也足夠了,他還年輕,可以重新開始學習。憑着他聰明的腦袋和家裡的富裕,周蟒很快就擁有了一個十六歲少年該有的知識面。
之後的生活就開始變的輕鬆了。只要他康復了,也就沒什麼能難倒他這個黑社會老大的兒子。
很自然的,隨着年齡的增長,他接替父親坐上了“毒周社”首領位置,且慢慢忘了自己從九歲到十六歲記憶空白的那段插曲。
……
三十三歲那年,周蟒驅車前赴一家酒吧。至於他去酒吧做什麼沒人知道,但結果是他住進了醫院。
那晚發現他的路人說當時太黑什麼都看不清,走着走着只覺得趕路的腳下黏呼呼的有什麼液體,就循着液體找去,才發現倒在地上被打成重傷的周蟒。
經過三個月的治療,周蟒居然活了下來並沒有什麼重大後遺症,這讓毒周社上上下下都鬆了一口氣,吵嚷着要替老大找出真兇。
而當時的周蟒只是搖頭表態說:“我的敵人永遠殺不完,你們有這閒工夫,還是先做好軍火生意去。”
原本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可就在周蟒三十四歲這年,變故又忽然而至。
那天他在會議室開會,忽然一陣目眩險些坐不穩身子。待他緩過神來,面對眼前那一個個西裝筆挺的男子,他真的迷茫極了。
“你們……是誰啊?”
“老大?!”
……
即使已經是病人,周蟒的位置還是無人敢去動搖的。他的所有屬下,都一致認爲這場“失憶症”是周蟒做的一齣戲。無論他們老大的目的是看清身邊的人心也好,是爲了迷惑敵人也好,他們都不能露出半點不忠。到底黑社會裡的規矩,有時比政府的規矩更加鐵血和嚴謹。
……
這次周蟒的失憶與九歲那次不同。他記得知識,也記得本領,卻記不得人和事。也就是說他記得怎麼殺人怎麼用槍,也識得漢字識得英語,卻不記得自己的家在哪,不記得周圍那羣兄弟,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
病院期間他努力過,試圖從自己學習漢字的過程中想起語文教師;試圖從自己學習槍法的過程中想起火器教官;也試圖從自己學習駕車過程中想起那個副駕座位上的人。可他都失敗了,關於這些過程他一點點印象都沒有,他的記憶好像被清空了。
這情形,就類似我們會走路,卻記不得父母當時是如何教我們的一樣。
所以周蟒放棄了,他發現了這項徒勞的工程。與其不斷去努力回憶過去,還不如將現在身邊的人和事都牢牢記住來的重要。
所以他出院回家後,特意弄了本筆記。他要把身邊發生的事都詳細記錄下來,用日記的形式。
他潛意識裡隱隱知道,這種莫名其妙的失憶或許不是第一次,也或許不是最後一次……
之後的異常,周蟒自身毫無察覺,他一直在努力地記日記。而他身邊的人即使發現古怪也不會提,他們仍舊認爲老大在裝失憶,努力地陪着他一起演戲。
沒有人知道,周蟒的日記本是天天在更換的 —— 他昨天的日記寫在了紅色封皮的筆記本上,今天的日記寫在了黑色封皮的筆記本上,明天的筆記本是什麼顏色,他自己都不知道。因爲這不是他故意的。他滿腦子只知道自己要寫日記,卻沒發現自己每天的日記都是白寫。
爲什麼是白寫?爲什麼不記在同一本本子上?因爲周蟒永遠不記得昨天的事,他在頻繁失憶着。
很難理解對嗎?或許摘取一小段周蟒的日記,就能理解了 ——
【紅色封皮】
七月四日陰:
我真混!之前一直在回憶以前的事卻發現其實根本沒用,浪費了好幾天的時間。從今天開始,我要寫日記!萬一以後再想不起來,我就可以看日記想起來了!
【黑色封皮】
七月五日雨:
我真混!之前一直在回憶以前發生了些什麼,在想他們都是誰,到現在才發現我根本是在浪費時間!從今天開始,我決定我要寫日記了。那個黃色短髮的女人是誰,那個板寸頭老男人是誰,那個古怪墨鏡司機又是誰,我要一個個弄清楚,然後記下來!
【綠色封皮】
七月十日晴:
我真笨!我完全不必記起他們是誰,我只要從現在開始記錄起來,慢慢就會重新瞭解他們了。對!今天是第一天,我以後每天都要記,點滴累積起來!累積起來!!
……
……
如果周蟒家裡有不計其數的新筆記本供他塗寫,或者周蟒在今天寫了日記後,明天就想不到再去寫日記了,那麼這個惡性循環或許會永遠這麼持續下去,也或者會半路夭折。
但周蟒家裡畢竟沒有那麼多新筆記本,他也在每次的失憶中或早或晚都能找到這個有效的“解決辦法”: 寫日記。
所以,這個詭異的循環圈,有一天終於被他發現了 ——
【黃色封皮】
八月三日雲:
今天我發現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原來寫日記這件事,我從七月四日就開始了。不!或許更早!!
或許從六月,或許從五月,或許從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但爲什麼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甚至不記得我昨天已經寫過日記了!
沒人能理解!當我翻開一本嶄新的筆記,想從今天開始將我身邊發生的事都記下來時,卻發現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在這本子上記過東西了!!
這種匪夷所思,遍體生寒的感覺!!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每天都在失憶嗎??難道我明天又會不記得今天發生了什麼?那這種日記對我來說,有意義嗎?!!
有意義嗎!!
有意義嗎!!!
黃色封皮,這次周蟒記牢了。他用記號筆,用力在封面上寫下“日記”兩字,然後放在牀頭最醒目的位置。他以爲如此就萬無一失了,他以爲如此做,明天一早醒來這日記就能起到日記的作用了。
可是他又錯了……
第二天醒來時,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個失憶的人。他像個陌生人般茫然地環顧了一下房間四周,覺得害怕極了。所以他迅速起牀,朝外走去,試圖發現“這是哪”,試圖知道“我是誰”。
等他一圈問下來,才知道自己是個失憶的人。於是他抱着頭在廁所裡想了半天,終於做出一個自認爲十分有效的舉動。
他扯開嗓子,興奮地大聲吼道:“誰幫我去買一些筆記本!現在就去!!我要寫日記!!”
“老大又發病了,這已經是第幾次讓我們去買筆記本了?”
“呵呵,你真以爲他失憶了?”
“不以爲。”
“那你去買唄。”
“唉,我這個社內第一賽車手,現在就淪落到飆車買筆記的地步了?”
“呵呵,你至少還有活可幹。我這個社內第一心理學家兼拷問官,除了天天發呆,什麼都幹不了,無聊透了。”
“別抱怨了,老大有老大的想法。或許失憶是對付‘鷲龍社’最好的障眼法。”
“但願……”
……
另一邊,在筆記本買來後。周蟒熱血澎湃地寫下了今天的所有發現,以及日後每天要寫日記的決心。然後,在他打算睡覺前,居然在牀頭髮現了那本黃色封皮的筆記本。
毫無懸念,當他翻開第一頁時,他整個人都震住了。片刻,整個人都絕望了。再片刻,他想到了自殺。又過了片刻,他振作起來,他開始滿屋翻找。
這一晚,他在大櫥內、抽屜裡、牆角邊、枕頭下、陽臺上、包括外套口袋中,找到了許許多多他的“日記本”。
有七月的有八月的,有昨天的也有前天的。雖然他知道自己並沒有找全,但目前他必須好好利用這六本日記了。
如何利用呢?他想了一下,開始將每篇日記上的重點整理出來,然後重新記在一張紙上 ——
【黃色長髮的女人叫戴茜,心理學家。黑色短髮的男人名字不知道,是個廚師。古怪墨鏡男人叫李廬,賽車手。戴綠框眼鏡的姓旺,不知道特長,看氣質好像是個軍人。手機在牀頭櫃第二個抽屜裡,我的手機號碼是13321213210。手機裡記着的都是熟人,其中有個叫楊麗的經常來電,自稱是我女友。日記本在枕頭邊,一定要天天寫,一定要寫在黃色封皮的那本筆記上!記住,你是一個會天天失憶的人,所以看到這張紙千萬別奇怪!】
六本日記,周蟒一共就統計了這麼些內容。爲了不再重蹈覆轍,他將紙條抄了三份。一份貼在牀上方的天花板上,一份貼在臥室房門上,一份貼在地板上,以便第二天失憶時可以快速瞭解之前記下的信息。
還有一份原稿,他隨身帶着,這樣無論他新發現了什麼,都可以迅速記下來,並且騰寫在天花板上、門上、和地板上的紙條上。
搞完這一切後,他閉眼躺在牀上入睡了。興許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他四個月來睡的最最安穩的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