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來成大事者,也須經大敗,困,頓,而讓王者生焉。”
“倘若,是殺身大禍呢?”
“殺身,既成仁。”
“你說什麼?”康河王幾乎要暴怒了,卻聽孫睿鳴冷冷地道,“殿下若是畏死,當年就不該造反,隨處找片田園隱居起來,自可安度晚年,又何苦出來聚嘯山林,興風作浪?”
“你這話倒說得輕鬆,”康河王也冷笑,“倘若是你,換在我的位置上,該當如何?”
“不成功,則成仁。”孫睿鳴狠烈地吐出六個字。
那一瞬間,康河王久久地怔住。
“你比本王,更適合爭這方天下。”
“不,”孫睿鳴搖頭,“睿鳴此生只願做一謀士,輔帝王千秋功業成,爾後身退。”
“可惜,本王不是你的漢高祖。”
“孫某也不是張良。”
兩人對視一笑,忽然都有了一種靈犀頓通之感。
“哈哈,俗話說,人生得一知己足以,本王能與先生一晤,已算幸事,來人啊!”
孫睿鳴轉頭喊了一聲,既有親兵撩簾而入。
“取最好的花雕來!本王要與孫先生,痛飲五百杯!”
“是。”
不一會兒,親兵便捧上來兩壇花雕,孫睿鳴伸手揭去封皮,清冽的酒香隨即在空中飄散開來,孫睿鳴提起一隻罈子,往大碗中注滿酒漿,然後端起碗遞與孫睿鳴:“先生,請!”
孫睿鳴並不遜謝,接過酒碗仰頭一飲而盡,康河王大喊一聲:“好!”
又親自給孫睿鳴斟上一碗,如是三番,兩人酩酊大醉,倒在榻上昏昏然睡去。
半夜裡帳外卻一陣鼓聲大鳴,親兵飛奔進營中,大聲稟報道:“王爺!王爺,不好了,敵軍入侵!”
“入侵?”康河王挺身而起,大喝道,“取本王的佩劍來!”
說話間,卻聽“篤”地一字,一支箭飛來,恰好釘在康河王身旁的木柱上,康河王殊無半分懼色,側身躍至一旁,右手往腰間一掏,已然抽出一條長如銀蛇般的軟鞭,旋風般朝帳外衝去。
卻說帳外,士兵們已經紛紛亂作一團,此際看見康河王現身,均是齊齊一怔。
“鍾子興呢?夏方禹呢?”康河王大聲喝道。
“屬下在!”
兩名將領飛速奔至。
“爲何不組織人迎敵?”
“屬下立即照辦!”
好在平目軍紀嚴明,雖然這次敵軍偷襲來得突然,但整支義軍很快集結起來,進行猛烈地反攻,但朝廷軍隊戰鬥力亦十分地驚人,雙方竟是僵持不下。
康河王手執長劍,親自坐陣指揮,卻說平日裡那些叫囂得厲害的謀士,此際卻半個影子子也無,惟有代世容始終陪在康河王身邊。
一時間,箭矢飛躥如雨,營地上殺聲震天,所有人已經紅了眼,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
孫睿鳴冷眼旁觀,瞧出箇中端倪,他倒也不搖旗吶喊,也不混戰,而是趁着夜色,悄悄潛入敵軍之中。
兩軍正殺得難分難解,朝廷軍後方忽然火光沖天。
“不好!大營被劫了!”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朝廷大軍頓時亂了手腳,紛紛回頭看顧,卻說戰場之上,最是間不容髮,哪
怕有絲毫分神,也會給敵人可乘之機,而康河王是何等精明之人,將手中長劍一揮,義軍頓時潮水般向朝廷軍隊涌去。
整場戰役進行得非常迅速,來如遽風,逝如急雨。
天,濛濛地亮了,一輪朝陽自天邊冉冉升起。
儘管擊退了大軍,但康河王的損失也很慘重,整個營地不復存在,士兵折損了將近兩成。
“整隊!撤退!”鏊戰一夜之後,康河王的精神仍不減當年,沉穩地下達命令,領着隊伍緩緩撤入最近一座城池。
直到這時,義軍方纔得到一口“喘息”的機會,康河王安排人救治傷者,自己招來幾名幕僚:“有沒有看到孫先生?”
幾名幕僚均紛紛搖頭。
“你們說,昨夜那場火,是誰放的?”
幕僚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互相搖頭。
“對昨夜之戰,諸位有何看法?”
“確實是那場火。”代世容摸着下巴,“本來兩軍勢均力敵,可是那場火一燒……出這條計謀之人,當真是——”
“看來,咱們想法相同。”孫睿鳴點頭,“既如此,各位且先回去休息,朝廷軍隊經此一役,料來短時間內,絕不敢發起任何攻擊。”
“先生此言有理。”幕僚們紛紛點頭,各自散去,剩下康河王仗劍立在城頭,回想起昨夜刀光劍影的一幕幕,仍然覺得心有餘悸,如果不是,如果不是那場火,他是不是已經葬身於亂軍之中?又何談什麼天下?
陳青霄啊陳青霄,枉你自負滿腹韜略,孰料竟差一點出師未捷身先死……
他雙眸沉穩,胸腑之中似有萬千激流奔肖來回。
“王爺。”
代世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嗯?”
“起兵那日,殿下可曾後悔?”
“後悔?”陳青霄搖頭,“倘若後悔,我還是陳青霄嗎?”
“殿下!”代世容目露真情,“有一句話,屬下思忖了很久。”
“你且說來。”
“自今日後,屬下的命,便是屬於殿下的,殿下生,屬下便生,殿下死,屬下便死!若有相負,天地不容!”
“世容!”陳青霄聽他如此說,不禁動容,握緊他的手,“但得先生一言,陳青霄立即便死了,那也無憾!”
兩人久久地對視着,竟一時間哽咽無語。
孫睿鳴登上城樓時,便見那兩人執手相望,視情形竟有如生離死別的情侶一般。
他不由站住了腳,只在旁邊看着。
直到康河王轉開視線,方纔近前道:“殿下。”
“昨夜那場火,是你放的吧?”
“是我放的。”
康河王什麼都沒說,只是擡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掌。
三人均相視而笑。
征戰良多,成,或者敗,有時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種痛快,一種酣暢淋漓,一種瀟灑如風,一種氣貫長虹。
“縱然王圖敗霸業不成,但我三人,此生已無憾已!”
“此生無憾!”
“此無無憾!”
三隻手緊緊地握起來,舉向高空之中。
“康河王萬歲!”
“康河王萬歲!”
城樓上下,剎那
響起驚天動地的吼聲。
原來,這就是凌雲壯志之慨,是如此的驚心動魄,如此的氣壯山河,如此的豪氣干雲,如此的天地浩然!
“來!幹!”
是夜,城中燈火通明,從士兵到王者,個個喝得面紅耳赤。
康河王正與代世容孫睿鳴喝得痛快,忽聽下方傳來婦人的哭聲,他眉頭頓時豎起,面現不耐,旁邊一名親兵看見,頓時按着刀柄下去了。
不多時,婦人的哭聲果然是沒有了。
康河王看向代世容和孫睿鳴,脣角微微挑起一絲苦笑:“縱然本王三令五申,底下這些人,還是老脾氣不改,就貪個酒,好個色,胸中全無半點大志。”
“殿下何必作如此嘆?”代世容也笑道,“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殿下這般的見識器局,故此王者與俗人,自來有極大的區別,倘若殿下想成一番大事業,自當隱忍收斂,縱然功成之後,也不可貪好女色,否則定引禍災。”
“代兄,你果然是個明白人。”康河王舉杯,“且痛飲。”
“自來色之一途,要害倒多少英雄兒郎,再諸如酒、財、氣,皆如是,殿下既謀大事,於此節上更須謹慎。”
“本王省得,”康河王舉杯與二人再碰,“本王就想要兩位這樣的諍臣,時時提點王王,居其安,思其危,勝不嬌,敗也不餒。”
“殿下!”二人舉杯,代世容先前已向康河王表明心態,是以此際並不多言,而孫睿鳴想的,卻是另一碼事。
也不知道,楚宏現在怎麼樣了,雖說亂世之中,人命賤如草芥,可那個失去心愛女子的男人,是否真會一怒爲紅顏?
思及此處,他舉起酒杯,一連數飲,代世容伸手攔他:“先生可是有心事?不妨直言。”
“擔心一個朋友。”孫睿鳴坦言。
“看來那人,定然是尊駕之知己?”
“是啊,”孫睿鳴深嘆,“確實是知己。”
“能成爲孫兄之知己,這天下熙熙,實在難得。”
“喝酒。”
卻說接下來幾日曾安靜,義軍休生養息,漸漸恢復了氣力。
康河王召衆人升帳,因問:“城外義軍、朝廷大軍,團團環伺,欲取天下,何如?”
衆幕僚皆沉默。
康河王擡頭看向孫睿鳴。
“殿下可容我實言否?”
孫睿鳴擡頭。
“說。”
“光在城中觀望,始終不是上策,若想得天下,先得知天下。”
“先生此言何解?”
“如今天下羣雄並起,然而最重要的一點,卻是大景王朝是否已經搖搖欲墜,倘若王朝統治已然朽壞,只需要輕輕一擊,瞬間便可推倒,倘若王朝統治根基尚在,我們……”
“你的意思是,要本王休兵?”
“休兵又何妨?”
康河王沉默,大概休兵二字,是任何一個王者都不想聽到的。
“自來成大事者,能屈亦能伸,倘若能花最少的代價得到最好的結果,殿下如何不爲?”
但聽得“砰”一聲,康河王重重一掌拍在桌上:“你的話,本王自然明白,只是本王卻慮,時日一長,本王壯志即消,部衆散盡,到那時再圖天下,還能成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