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風,……”畫扇切切道:“縱即天涯海角,只要君心如始,妾終如初,不遺不棄,莫失莫忘!……”
凌風聽了畫扇此般言語,神色中一陣傷神,但卻有淡淡的欣慰摻雜在內,他攬過畫扇的肩,讓她的頭再度倚在自己的肩膀之上,唯藉此刻的寧靜,靜訴以往。“畫扇,我凌風自從知曉人情以來,便也受盡了苦楚,卻也從未敢期盼過能有此般深情厚意,哪怕……”凌風說到此,卻意外的停了下來,神色之間,較之先前,更是無限的哀傷之樣,沉吟了一瞬,才又復言道:“哪怕是親生骨血,我今時今日,也纔不敢有任何一絲一點的妄想了!”
一隻手,撫上胸前的傷口,一陣一陣傳至而來的隱痛,痛得他幾欲不能呼吸,那刺痛着他的,不止是皮肉上的傷,更兼之,是心中的劃痕,一道縱橫的另林,深深在目。凌風諷刺的一笑,問:“你知道嗎,當年在初離皇宮的時候,我曾經深深的期盼着,希望有一日,我能與我的母妃,我的皇弟,能永遠離開那座如地獄般的皇宮,一起遠走天涯,終老此生!”
畫扇望着他的邊說邊笑,心中卻莫名的不是滋味,她知道,凌風嘴邊的笑意越深,此刻的心中,就越是痠痛,她輕輕將一隻手環過他的肩,溫柔道:“能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嗎?”
凌風枯澀的搖了搖頭,卻嘲笑了的說,“你要我,從何說起呢?”微血,淡淡的從青衫緩緩滲透出來,卻不怎麼顯目,一兩點漬,卻落在了畫扇的眼斂之內。她輕輕的撫上他的胸膛,憐惜萬般的,道:“就先從,你身上的這處傷說起,是誰,下手竟然如此之狠,簡直就是想要你的命!”
“或許,他真的是想要我的命了吧!”凌風感慨的,仰着頭望着深空,無奈的道:“畢竟荏苒十餘載,誰也會變,何況感情。再者,鳥盡弓藏,雖然此時他壯志未酬,但我始終不能爲他所用,對於他而言,也不過是一枚廢棋,廢棋罷了啊!——……”長長拖了一氣,凌風的眼中,卻隱約有淚光閃爍,道不盡的哀怨牽愁!
“你說的他,是誰?”望着凌風此刻的頹廢與無奈,畫扇隱隱,似有所猜,但卻始終沒說出口,但願,不要如她所想纔好。
“哼……”凌風一笑,深邃的眼,如復空洞,隨即卻又瞬轉哀愁,仰望着夜的空,無盡蕭索,他竟放聲大笑了出來,衝着茫茫夜色,仰天喊道:“誰說世間事,當如骨肉親?”又是笑,夾雜着無奈,映在畫扇眼中,皆是明瞭。
“是他!”畫扇凜凜道。
“不錯,是他!”那大笑之人,卻雲淡風輕的,應了畫扇這一言,“就是他,我曾經最親,最愛的弟弟,朝思幕想,魂牽夢繞都想團聚着的弟弟,親弟弟!……”話說到此,他凜冽的笑,此刻卻便得喲幾許猙獰。
畫扇望卻他此刻的可怖,不覺心底一寒,喃喃道:“兄弟,……兄弟當如是嗎?”望着凌風,這孤單的側臉,此刻無盡哀愁,雖然,他在笑着。眼中泛着淚光,他卻依舊在笑着,但畫扇知道,他臉上此刻的笑意越深,心中的痛,也就越甚,寧可……“寧可,你不是皇家子,或許,你就不會這麼痛了吧?”
聞言,凌風漫天笑意,卻驟然凝凍在半空之中,陡然而升的,是一股前所未有過的哀傷,竟一反先前笑意,此刻,竟像一個小孩般的,嗚嗚的,埋頭啜泣了起來。“酒,……酒?我的酒呢?”他忽而一陣慌亂,環着自己的腰,左右搜索着自己平日一直帶在身邊的那個酒葫蘆。但卻無論如何,今夜,他腰上,沒有別着那澆愁之物,望向畫扇,他淡淡的問:“我的酒呢?”
“不,……別再喝酒了好嗎?”畫扇制止他道:“那是過往,酒並非能醉人,即使醉了你,但你的心,始終停留在自己的枷鎖之中,只能跟之前一樣,日復一日的頹廢着,當一個市井浪蕩漢而已!”話說着,畫扇的眼中,卻也隱隱含着霧水。
黛黛娥眉眼前,如柳含煙,欲醉江南。望得凌風,卻是好一陣心疼,他一隻手撫上畫扇的臉,道:“我不想瞞着你!……”
“我在聽着……”畫扇道。
“我本皇家第三子,那年,皇家狩獵,皇帝曾在朝塵之前允有一諾,誰當魁者,便立爲儲君。當時皇家四子,各個不遺餘力,盡顯風頭。最後……”凌風眼睛之中,似乎有了一絲自豪的光亮,但卻在此寸芒之內,看到了深切的諷刺。他繼言道:“那一次,我奪魁了……”
我奪魁了!
這四字,凌風說得極其沉重,也包括他的心。
這也昭示着,他將是繼承皇位的人。但畫扇卻不作此感想,因爲,若是他繼承了儲君之位,今時今日,就當是在皇宮大內之中養尊處優,而非街頭之上,借酒消愁,飽受風霜了!她只靜靜的聽着他,繼續着往下的話。
“我打破了所有人的期望,所有的人,都希望我二哥凌霄來當太子,因爲他纔是東宮正統所生,照理而言,名正言順,就連我的父皇,也是如此想着。只是我,真的打破了所有人的期望。也在那次狩獵過後不久,我的父皇,賜了我一死,只有我死,他最疼愛的兒子,才能如他所願,繼承他的一切。”
“你不也同樣是他所生的麼?”畫扇問。
凌風搖了搖頭,“我母妃系出朝中名門,當年只是爲了打壓朝中權貴,才迫使我父皇與我母妃成婚,在他心中,誰也不能取代的人,是正宮皇后!也只有她所出的孩兒,在他心中,才配當他的孩兒!”凌風頓了一頓,似乎在感慨世事無常,輕輕言道:“也是在那不久前,我的母妃,因爲妒忌,親自毒殺了我父皇最愛的女子,正宮的娘娘!”
畫扇再不言語,回想那座皇宮大院,原只以爲,會如仙境般令人嚮往,今日一聞,卻原來都是醜事不出護城河,當中憾事,遠超出了她的想象之中。
“我母妃,讓皇后的兒子,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孃親死在自己的面前,所以,我的父皇,也要我兄弟兩個,親眼看着自己的母妃死在我們的眼前,一片一片的凌遲着,處死在我們的眼前。”他又哭了。“那時,凌羽還小,什麼都不懂,只知道喊三哥,只知道抱在我懷裡喊母妃,他不知道城牆之上,我們的父親,在目睹着這一切。……”他又復笑,只是無奈,“我母妃所做,確實不對,但畢竟,我與皇弟,是他的親骨肉,他竟然如此對待,何其忍心啊?”
畫扇強哽住喉間的酸澀,輕輕問:“後來呢?”
“瘋了,母妃瘋了!”凌風平靜的道:“也不知是誰,在凌遲之刑處了一半的時候,送上了一張奏摺,迫使父皇下令放人,只是那樣的痛苦,誰也會經受不了,母妃瘋在了當場!”回想起那一夜的驚魂,血淋淋的刺痛,母妃的嚎角之聲,洋溢着恨和怨,此刻依舊盤桓在心,久久不去,且日積愈深,早成心病。
“那你呢?”畫扇沉吟了一瞬,似乎在沉吟着當不當問,“你父皇不是想殺死你麼?你又是怎麼逃過,而後又流落市井的?”
“哼,報應!”凌風切切的說:“我在皇宮之中,慌亂無度的跑着,不知不覺之中,逃到了祖宗的宗廟之內。一道驚天旱雷,在他下令要我死的時候,剛好打在了宗廟的頂上,他才驟然清醒!從此,母妃瘋瘋癲癲的,被打入冷宮,而四弟,則被譴往江南,然而我,就一直守在皇陵之中,不再踏足皇宮。”
“如果,可以選的話,我寧願一生平庸,也不願當那榮光之中的天之驕子,這代價,太沉太重了……”說到此,凌風顯得有些許的疲憊,他靠在畫扇的肩上,緩緩閉眼,“遇上你,是我此生之中,唯一一件值得欣慰的事,也只有你,肯陪我天涯淪落,這點,是連親生骨肉都難以企及的!”
聲音,沿着夜,漸漸疲憊,直到,他眼斂闔上的那一刻,他低低道:“你很香……”
許久,他再沒說話,直大,畫扇以爲他睡着了,問:“你睡了?”
“沒有!”
畫扇聽到他的迴應,低下了頭,道:“其實我一直很不明白,爲何你經受如此磨難之後,一顆心早冰凍得如萬年寒冰一樣,卻爲何,你獨獨只流連於我?”
“你相信,一見傾心麼?”凌風緩緩問,卻依舊將頭搭在她的肩之上,“那一日初雪,我醉倒路邊,一夜冰寒刺骨,早無了知覺,幾度流連輾轉,卻在這閣樓底下睡了去。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一方素娟落在我的頭上,我竟然就此而醒了,擡手之時,你的身影驟在眼斂之內,但很遺憾,我並未見到你長的什麼模樣!”他笑了笑,“只是這感覺,恍若前生相諾,今生一晤般,從此便纏繞在心,再不能去……”——
寒夜,漸漸轉寒。霜,打在衣物之上,泌心而冷。
幽幽素色之中,一聲輕輕道來,卻抵萬語千言。“凌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