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宮,兩儀殿。
“孩兒參見父皇。”
楊廣遲緩地擡起頭來,目光聚焦了好幾次,纔看清對面蕭銑的面容。四十幾歲的他,看來已經因爲縱‘欲’而出現了視力模糊的症候,不得不感慨歲月不饒人。楊昭已經死了,次子齊王又不中楊廣的意,長孫年紀還幼小,一切的一切‘交’雜起來,讓楊廣覺得天下開拓之功,更應該在他自己有生之年徹底完成。
“平身吧。”楊廣嗓音苦澀地示意了一下,喝了一口梨膏汁潤潤喉,“倭國國使的事情,辦得不錯,沒讓那些狂悖之徒直接上京,惹得朝廷失了體統。不過這些都是小事。既然回來了,先說說給朝廷海路軍馬營造的戰艦如何了。”
“回稟父皇,至今已建成三百餘艘鉅艦,且其中部分船隻比將作監原本擬定的四百料規格更大,其容積或二三倍、或四五倍,故而三百餘艦可抵原本將作監規定形制六百艘之用。到明年秋天,臣便能湊其二十萬人渡海作戰所需艦船。”
這個速度,在楊廣看來,應該說是中規中矩,不過多少有些意外——因爲以蕭銑此前的經歷,原本給他壓這些營造的任務,他總能超常發揮,超額完成,這次卻沒什麼明顯的神速進度。不過楊廣卻不知道,其實蕭銑已經比他歷史上的那位同行幹得好得多了——至少材料很充足,不用靠不合格的原料多費周折強行上馬,民夫日夜浸泡海中累死病死的也要少得多。只是這些,如今沒了對比的參照系,你做到了別人也就當這事兒本該如此,作不得功勞。
“這也罷了,朝廷討伐高句麗的日子你想來也知道了,押後到後年二月。如此一來,艦船的進度總歸是趕得上的。說點兒別的吧,朕新議草創驍果軍,兵源倒是足夠,然兵甲器杖馱馬靡費,朝廷歲入不堪使用。你這孩兒素來理財上頗有辦法,可有什麼想法?”
“孩兒此次入京,原本倒也有些新奇之物要敬獻給父皇。既然‘蒙’父皇說起驍果軍裝備,孩兒以爲以如今所處吳郡物產,倒能爲朝廷分憂其中一二。”
楊廣顏‘色’一亮,不動聲‘色’:“那便讓人取了呈上,再細細說來。”
蕭銑吩咐了旁邊候着的宦官,宦官自然出去傳令,等了良久,有蕭銑的從人取了些物件,由宦官帶回。卻是一些衣物,看着很是厚實,還有幾匹布帛。楊廣拿起來好奇地看了看,若有所悟的樣子,卻也沒正式看出名堂來。
“父皇,這幾件物事,分別叫做‘棉襖’和‘棉布’。乃是用從林邑郡引入的長絨白疊子‘花’所‘抽’出棉絮製成、棉襖可直接將絮團狀白疊子棉絲塞入雙層綢緞、麻布襯裡,起禦寒之用。至於那棉布,則是用棉絮先彈去棉籽,再牽張拉伸成細棉絲、後並條‘搓’‘揉’紡成棉線,便可如蠶絲一樣織布。只是如今用繅絲的器械‘抽’取棉絲頗爲不易,以至於這棉布竟然工本比絲綢還貴上數倍,難以推廣。將來朝廷攻打高句麗,乃是在東北苦寒之地,少不得要爲將士置辦禦寒衣甲。
如今吳郡既然尚有餘力,而且孩兒夫妻在吳郡治理產業頗有餘饒,募民屯墾桑茶,已將食邑限額實用大半。如今朝廷用度不足,願爲朝廷提供二十萬驍果軍所需棉襖、戰袍。至於兵器鎧甲,則非吳郡所能供給了。若是父皇應允,一應事物,屆時自然先入朝廷,而後朝廷統籌用度即可。”
兵器、鎧甲、馬匹、軍服。朝廷需要爲驍果軍置辦的四大件東西里頭,軍服應該是最便宜的一塊了。但是蕭銑既然主動提出來承包這一塊,楊廣也已經甚爲欣慰——畢竟蕭銑只動用了一個郡的力量。如此,若是別的郡也能積極一些爲朝廷分憂,就算兵器鎧甲這些分攤給三四個郡完成,那隻要有十幾個郡願意出這個力,不就憑空解決了驍果軍除了軍糧之外的開支了麼?
蕭銑還有一點很聰明,他沒說自己直接給驍果軍發放軍服戰袍,而是寧可多一道彎子、多被中間的經辦人貪腐一些好處,也要把東西先捐輸給朝廷,再讓朝廷下發給驍果軍。如此,則是示人以他蕭銑無意施恩於新軍,一切恩惠皆出自於上意。這一點很重要,就好像明初沈萬三何其有錢,朱八八沒錢修南京城城牆,他沈萬三自告奮勇掏錢來修,但是壞就壞在他掏了錢還想出名,居然用自己的名義幹這件事情,最後落得被朱八八斬首抄家的慘禍——朝廷重器,是你一個有錢人有資格賣好的麼?
果然,楊廣聽了蕭銑的小心謹慎之後,雖然苦笑了一下,似乎是嘆息天家親情之淡薄,但是內心還是頗爲讚許的:“愛卿是說,此物乃是白疊子‘花’所製成?便是御苑裡頭種着讓人賞玩的那種白疊子‘花’麼?”
蕭銑恭敬地肯定了楊廣的判斷:“父皇聖明燭照,一語道破其來歷。”
“居然如此,倒是天佑我大隋成功了——然此物若是大規模種植,畝產幾何,可物美價廉麼?”
蕭銑整理了一下思路,把賬目算了一下,謹慎地說道:
“這白疊子‘花’很輕,若是用重量來計算其產量,則是頗爲不合時宜,而且一畝地着實也就僅產三四十斤而已。若是論大小,以升斗衡量,也因過於蓬鬆,無法度量。不過孩兒以爲,可以用等效之法衡量——
一畝地的白疊子‘花’產出,配上棉麻綢布,製成棉襖,卻也抵得十幾件羊皮襖子的禦寒之用。而若是在北地草場牧羊取皮製襖,這些皮襖也得七八畝草場牧羊方可。若是將來不用於填充棉襖,而是織成棉布,則一畝白疊子‘花’可織布八匹,同樣一幕桑林養蠶,僅可織綢兩匹有餘,是故棉布的原材料耗費,僅有絲綢四分之一,只是如今棉紗牽紗紡線的工藝尚不成熟,所費人工還在繅絲數倍,故而難以推廣。”
“畝產等效羊皮八倍、絲綢四倍——如此,倒着實是一件國之重器了。”楊廣終於面‘露’喜‘色’,沉‘吟’了一下,用玩味的語氣問蕭銑,“卿以爲,朕當如何賞賜此功?”
“孩兒不敢邀賞,此物孩兒只是試製,並未能將其推廣,要想推廣其中還有老大難處,非父皇聖斷籌措不能爲。”
“哦?居然還有這種事情,但說無妨。”
“孩兒在餘杭,只是小範圍試種此物,‘花’費不小,只因爲這白疊子‘花’喜旱厭溼、需長日照‘射’,南方‘潮’溼,且‘春’夏日照不如北方長久,大範圍種植,實爲不易。孩兒也潛心尋訪民間隱逸聞達之人,最後才得知我華夏大地上,要想種好這白疊子‘花’,一是要在河西祁連山外,二便是在齊魯的登萊之地。父皇若要推廣,還需責令地方官員組織,孩兒無力爲之。”
後世中國種棉‘花’最主要的產區就是新疆和山東半島,但是新疆現在還沒有在朝廷手上,只能退求甘肅。楊廣一想,這兩塊地方果然都是夏日日照很長且少雨的所在,所以也就沒有看出蕭銑真正的心思所在——蕭銑其實完全可以只說山東半島,而不說甘肅,但是那樣的話,他個人的傾向‘性’就太明顯了。現在,給楊廣選擇權,蕭銑依然有把握楊廣會按照他預想的來選擇。
果然,楊廣稍微想了一下,就拍板了:“河西胡漢雜處,雨水雖少,灌溉也頗爲不便。那便放到登萊之地推廣好了。朕下詔讓齊郡張須陀處理此事——嗯,不過此物是國之重器,尤其這兩年產出,都要納入軍用,光靠張須陀也不好。那就讓張須陀總領此事,但巡防察驗‘交’給在那裡編練水師的來護兒好了。他們一文一武,一個籌備民戶錢糧土地,一個籌備巡查監督。”
把總領此事的人都定下來之後,楊廣又想了想,試探‘性’地問蕭銑:“此事,卿可有別的經辦與聞的人選?”
“孩兒如何能有人選?張郡守、來大將軍都是國之幹臣,齊魯地方哪裡還尋得到更加可靠的了。”
“沒說替換他們倆——他們畢竟兼着牧守一方、統兵一方的重責,不可能全力投入此事,終究要具體經辦的官吏的。卿便沒有相熟之人舉薦?”
真是多疑啊。看來,楊廣在選定了山東半島這個區域之後,似乎稍微有點回過味來了,覺得蕭銑一開始提出的河西備選項那就是下了個套,早就知道他楊廣不可能選河西了,多一個選項只是爲了“令自上出”的面子罷了。如此懷疑了之後,少不了多試探試探:既然你中意在齊地開展,莫非有想要任用‘私’人的打算?
“怎麼辦,說自己毫無人選可以推薦?那肯定顯得虛僞,真任用了‘私’人,或者說出一些自己不該認識的人,又顯得早有預謀……有了!”
蕭銑心念電轉,終於找到了應對之策:“孩兒此生都沒有去過齊地,要說熟悉那裡的人物,定然是不能的。不過思來想去,倒也有一二數面之緣,同時覺得其才學幹練着實可用的。”
楊廣知道戲‘肉’來了,依然不動聲‘色’:“喔?不知果爲何人?”
“回稟父皇,孩兒當年出身,乃是開皇十八年朝廷開清平幹濟科。當時先帝將孩兒取在第十二名,孩兒一開始自負才學,還以爲是爲了打壓孩兒年少、戒驕戒躁。不過那日看榜時,因一時感慨,偶遇了一個齊郡之人,名叫房喬,乃是當科頭名。後來孩兒與之‘交’談不過數次,才知學問幹練之道,果然是天外有天,才收起少年銳氣。聽說那人後來回到本郡任用,卻不知如今是否還在齊郡,若是在的話,倒是可以一用。”
楊廣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神‘色’,當年蕭銑路遇房玄齡,敘同年中舉之誼,是內外侯官上報過的,楊廣也知道蕭銑和房玄齡並無其他深‘交’,如今蕭銑舉出這麼一個人來,可見是純乎出於公心了。如此忠君絕無二心的臣子,真是少見啊,當初爲了一句蕭樑當重興的童謠,便把蕭家打壓數年,真是做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