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銑圍困建陵縣城的第七天,闞棱軍營。
“闞、王二將軍如晤:蕭某自來淮南,本爲聖命,江都之守,與某無干。縱然得勝,兵馬死傷錢糧靡費,皆是蕭某自擔,而功業州郡復歸朝廷,尺寸實禮,一無所得。
今聞二位將軍有養賊自重之心,擅自出兵於前,坐觀成敗於後,以圖自行割據淮南數郡。蕭某竊以爲行事不密:李子通素行狡詐,反覆無常,其錢糧老弱,已經撤往鹽城,只餘精兵在此,隨軍錢糧,計日而留。若是建陵縣破,隨身可走,且鹽城不依邗溝,無水路可通,蕭某定然追之不及——而二位將軍兵馬衆多,行動遲緩,縱然如今紮營所在道路難行,然若要回歸山陽郡,則必經邗溝,屆時,豈非留二位將軍當某之追兵?
若是二位將軍願意聽蕭某一言,不妨如此行事:蕭某當作建陵縣城久攻不下之狀,遷延十日,而後二位將軍假意官軍可圖,逼迫李子通兌現承諾,先爲前軍與蕭某交戰。戰後,蕭某隻求沿江三縣以屏障大江航運、拱衛江東安妥,其餘海陵郡四縣,及李子通潰敗後殘部,任從二位將軍收攏……”
闞棱大字不識,王雄誕好歹認識一些字,所以這一封蕭銑的斥候信使飛馬射進闞棱軍營的信件,是王雄誕讀給闞棱聽的——蕭銑現在手下極度缺乏一個外交辯才之士,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魏徵之類的文官不是不適合幹這個事情就是身份太親近容易被人扣留,所以。送信之類的活計只能是用探馬射進對方軍營。如此一來,很多話只能在信裡面寫,沒辦法隨機應變勸說。效果着實要差很多。
如今,闞棱聽了便是怒氣填胸,一拍桌子就要撕了信件。好歹王雄誕多點兒腦子,覺得蕭銑雖然猥瑣,但是貌似自軍在這事兒中並沒有損失——至少如果蕭銑肯兌現諾言的話,杜伏威軍將計就計,是沒有損失的。所以王雄誕先開口勸住了闞棱不要衝動。
“闞大哥稍安勿躁——這蕭銑雖然卑鄙,不過若是真如此依計而行,咱也沒損失啊。還可以吞併李子通殘部和海陵郡數縣。至於蕭銑的圖謀,無非是覺得咱有擁兵自重之心,若是咱們吞併李子通部衆之後,妄自尊大與義父決裂、割據淮南之地自守。那麼對於昏君的朝廷來說。江淮義軍會從此分爲淮南、淮北兩股,無法擰起來對付一個敵人,而且對於漕運的威脅也會小一些,僅此而已——
但是咱對義父的忠心,豈是蕭銑這走狗能料的?哼哼,看他的語氣,言語中對於昏君不給他多授權多地盤,還是耿耿於懷。不願意出大力氣跨境剿滅咱呢,昏君都讓他做了女婿。尚且如此,這種不忠不義之人,小人之心揣測旁人,纔會覺得咱哥倆也是那種不義之人。若是咱假意答應了,到時候把他的誘餌吃了,但是魚鉤吐掉,繼續忠於義父,那他蕭銑分化我江淮義軍的策略不就失敗了麼?不就白白給吃了個餌麼?”
幸好這個時代還沒寫出《三國演義》這本書,否則的話,恰纔王雄誕說話的時候鐵定要用“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句言語來形容蕭銑的愚蠢計策了——“夫人”這個誘餌咱吃了,分裂江淮義軍的圖謀原樣奉還。
闞棱聽了,心中自然猛醒:心說果然如此!而且不僅他自問哥倆對義父忠義不改,便是義父那邊,對自己都是信任有加,哪怕自己將計就計,義父也是不會懷疑的——蕭銑信上說的,是從“擅自出兵於前,坐觀成敗於後”揣測自己二人有異心,那是蕭銑自以爲是。
蕭銑作爲朝廷的方面大員,不得昏君楊廣的詔書就擅自出兵,那便是行同謀反,卻不知在農民軍當中這種情況很正常,蕭銑用他和楊廣的關係來揣測闞棱和杜伏威的關係,就大謬不然了,杜伏威根本不會對這麼一條消息就動了猜忌之心的。
如此想得透徹,闞棱和王雄誕也就放心了,他們繼續耐着性子把蕭銑的密信看了個徹底通透,後頭蕭銑還廢話了一大堆,無非是說些:
咱是被楊廣逼着來這裡剿匪的,剿成功了地盤也不歸我,而是歸王世充,咱沒道理爲王世充花大力氣。而且朝廷三月份就要再次出征高句麗了,他蕭銑也要隨軍,沒那麼多功夫料理這兒的事情,所以楊廣也沒下不合情理的死命令、非讓他剩下兩個月就把兩淮賊情都剿了,只要邗溝和淮河的漕運可以不受影響,他蕭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所以還請闞棱和王雄誕不要給臉不要臉,非要在這個當口對漕運動手讓他蕭銑下不來臺云云……等他去了高句麗之後,再怎麼折騰楊廣都不會怪罪他只會怪罪王世充辦事無能……
一通官場陰暗面的條分縷析,看得農民軍出身的將領感慨不已,再也不疑有他。
……
建陵縣城下,蕭銑軍的軍營裡,信已經送出五天了。
大軍依然在用最節省人命的辦法攻打城池,蕭銑居然還讓人造了十來架大大小小的霹靂車——也就是投石機,對付城頭的城樓和箭櫓,把兩面城牆上的工事都砸得差不多了,用小股試探性部隊身披重甲消耗守軍的滾木礌石箭矢灰瓶,一副害怕死人的樣子。
長孫無忌看了這一切,憂心忡忡,來到蕭銑的軍營裡,再次試圖勸說蕭銑。
“蕭大使,那番離間計真的有用麼?闞棱和王雄誕對杜伏威忠誠非常,咱要是真如此,不是反而給了他們擴大地盤人馬的機會麼,到時候縱然李子通是死定了,這淮南的局勢卻是好不起來啊——就好比齊郡那邊,王薄之類的老賊頭滅了。手下部衆卻投靠了剛剛崛起的瓦崗軍,反而是助長了賊勢。”
“放心,咱那封信。不僅僅是送給闞棱的——既然是沒有使節可用,靠弓箭射進敵營裡去的,那咱總要多射幾封,才能確保對方看得到吧?萬一有射錯了地方的,也是難免的吧?闞棱剛出兵的時候杜伏威不知情,不可能都這幾天了還不知情,肯定會有增援的人來的。咱錯射到了監軍營中的話,也是順其自然而已。”
長孫無忌若有所思:“蕭大使莫非是覺得闞棱太忠心,沒什麼動搖的機會。但是杜伏威氣量卻不一定……想從杜伏威身上下手麼?”
蕭銑擺擺手,不願意多說:“杜伏威十六歲起兵,如今不過十八歲,就敢收這麼多義子。說白了也是被逼的。年輕難以服衆。要說他心中真的對誰都推心置腹,毫不忌憚,某是不信的——不然,他從淮北發展到淮南時,爲何不讓他的老哥哥輔公佑獨領淮南駐軍,卻要讓他新收的義子闞棱、王雄誕來呢?雖說他要靠輔公佑年長,在中樞壓服那些老成派的將校,但那個理由萬全不充分。”
蕭銑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那就是他知道輔公佑一直就對杜伏威不讓他獨當一面心懷怨恨:
歷史上,江淮義軍剛剛起兵的時候。杜伏威和輔公佑着實是一條心的,輔公佑年紀比杜伏威大了十幾歲,沒有他的存在,杜伏威就算天賦異稟,但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子如何可能讓所有人都服衆?總有老成的將校只信任上了年紀的人,對後生仔天生不信任,這就需要輔公佑出來擺資格。
但是,杜伏威貌似也真心沒覺得輔公佑可以獨當一面過,或者說放心讓輔公佑獨當一面,只是讓輔公佑做個輔佐的角色,最多在他自己帶兵出征的時候在後方監監軍。後來杜伏威歸順李唐、自己被迫去長安的時候,也是帶了闞棱帶領護衛親兵保護自己、而留下王雄誕作爲領兵主帥,繼續統領江淮軍。最後輔公佑實在氣不過自己的地位比王雄誕都低,發動了兵變殺了王雄誕,然後以杜伏威留下的兵馬重新起兵反唐——當然了,這些事情,如今這個時空已經沒機會發生了。但是這並不妨礙蕭銑從這些歷史知識當中攫取判斷義軍內部矛盾的素材。
就算杜伏威不猜忌闞棱、王雄誕,杜伏威身邊有的是人會下陰刀子,誘使杜伏威相信闞棱出軍後又和李子通達成協議按兵不動,是有自立之心。
……
果不其然,又憋了三天,蕭銑對面的闞棱、王雄誕軍終於出現了騷動,貌似是憋不住了——蕭銑的探馬過去一打聽,原來是杜伏威派了輔公佑,帶領了“數千援軍”過淮來增援闞棱了,據說是聽說了闞棱獨力難支,兵力不足,不敢找官軍一戰,所以才讓輔公佑帶了援軍來增援。
五萬義軍都已經擺在那兒了,再來數千人的援軍,有個卵用?輔公佑來的目的是做什麼,蕭銑這個敵方的人都可以猜個通透。
蕭銑不知道的是,輔公佑到了之後,闞棱、王雄誕一開始還把李子通兜售的疲敵、耗敵的方略拿出來解釋。結果被輔公佑一頓大罵:
你丫的看看蕭銑那慢條斯理的攻城速度,攻城戰哪裡耗了蕭銑多少戰力?還不是蕭銑摸準了咱義軍人心不齊,不敢出戰,不怕被內外夾擊,纔有膽這麼放慢了打麼!好一個“趁其敝”——當年卿子冠軍宋玉在鉅鹿不救趙王歇,特麼的也是說的要等秦軍攻破趙王歇後乏力、好“今秦攻趙,戰勝則兵罷,我承其敝”。結果呢?宋玉對了還是項羽對了?“夫以秦之強,攻新造之趙,其勢必舉趙。趙舉而秦強,何敝之承!”
王雄誕文化水平不如輔公佑,闞棱就更不用說了,來了這麼一個監軍,倆人還有什麼反駁的能耐?少不得,只好遣使去溝通李子通,讓李子通兌現承諾,領兵爲先鋒與官軍交戰,闞、王引兵在側接應。若是李子通不從,輔公佑便要以李子通軍背信棄義爲由,先行討伐之了。
李子通聞訊,也是氣得心中罵娘,可惜如今還要用到別人,想要讓對方先和官軍死戰那是不可能的,唯有和闞棱討價還價——兩軍並行前進,不能拖後超過二十里,必須相互接應。闞棱拍着胸脯假意答應了。
得到農民軍主動南下尋求決戰的消息時,正是二月初九夜裡,蕭銑已經在睡大覺了,是給他做長史的長孫無忌聽說後,連夜衝進營帳把他搖醒的,激動之色溢於言表。
“蕭大使!賊軍真個被咱誘出來了!放棄了已經立營甚久的水網堰塞之地,要到平原上和咱決戰了!”
蕭銑被長孫無忌語無倫次的激動話吵醒,揉揉眼睛,臉上也不露出幾分得意:“這不才開了個頭麼,有什麼好激動的,便是八萬只豬,都得殺好久,這不過是誘敵主動出戰而已,又不是已經打贏了勝仗,無忌,以後沉穩一些……”
“可是……這不是大使此前曾言,若是能把賊軍誘出來,放棄地利,那麼一旦擊潰,咱也好多圍追俘獲麼?若是縮在那兒,我軍不熟地形,就算慘勝,也沒法擴大戰果……”
“所以,要先打贏了再說,不是麼?回去好好休息,天明後召集衆將,整軍備戰。”
蕭銑的魏晉風度很是給了長孫無忌鼓舞,好不容易捱到天亮,衆將都被招來,得知了賊軍南下的消息,也都是求戰心切,這十天光景他們早就被蕭銑慢吞吞如同碾磨一樣把建陵縣城的賊軍守軍磨碎的功夫給激得火燒火燎,現在可算是逮到大開殺戒的機會了。
這個點兒,蕭銑當然不會再拿捏,僅留下四千人馬監視——建陵縣四門外各自留下五百兵卒虛監其動向,然後額外兩千人馬埋伏在城東北角、西南角外約二十里處,接應各門,一旦城中發現圍城部隊空虛後試圖突圍,這些部隊就會銜尾追殺——其餘主力大約還有一萬兩千多人,則被蕭銑全數帶上,加餐飽食,嚴兵整甲,準備完畢後,直接按照斥候探明的李子通軍紮營方向靠攏。
雖然農民軍理論上夾擊蕭銑的時間點應該是前後腳就能到的,但是實際上由於農民軍的相互猜忌,這個時間差肯定會被拉大,闞棱和王雄誕肯定會確保李子通軍和蕭銑的部隊充分黏上血戰膠着後再側翼殺到戰場,所以蕭銑還是有時間差可以利用的,他主動讓部隊向李子通軍的方向迎擊,就是爲了擴大這個時間差,爭取那一絲各個擊破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