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寧殿正殿中,阿克佔氏戰戰兢兢侍立在蘇簾身旁,發福的身軀已經微微顫抖。
“知道我爲什麼把你留下來嗎?”蘇簾淡淡開了口。
阿克佔氏登時便噗通跪在了地上,“娘娘!奴才真的沒有慫恿秋妹妹——”
蘇簾目色一凜:“我說你慫恿她了嗎?”
阿克佔氏頓時面白如土,秋佳氏的死,只對外宣稱是她思念兒子過度,不願三阿哥九泉之下無人陪伴。娘娘之吩咐了追封秋格格爲六貝勒庶福晉,並驅逐碾玉出宮,然後便沒有旁的了。
殿中,蘇簾沒有留任何一個伺候的人,空蕩蕩的殿宇,安靜得叫人害怕。
阿克佔氏的身軀顫抖得愈發厲害了。
蘇簾看着這個她最早看中的女子,這個當初單純、敏感、自卑而又有幾分傲骨的女子,驟然心頭有無名的憤怒噴薄而出:“你還能睡得着覺嗎?!你就不怕夜半三更,弘昉的亡魂會向你索命?!!”
蘇簾的聲音,疾言厲色。
阿克佔氏眼睛頓時溼潤如潮,豆大的淚水瞬間流淌而下,她慼慼喊道:“額娘——”
“別叫我額娘!!”蘇簾一雙眸子如鷹隼一般,尖銳而冷刺,“你和西林覺羅氏爭鋒,我不怪你,你在胤祚面前挑撥他們夫妻關係,我也不怪你!!但是現在,弘昉沒了,你要我怎麼原諒你?!!”
“額娘……”阿克佔氏一邊涕泗滂沱地哭着,一邊奮力地搖頭,“妾身沒想會那樣!妾身真的沒想到弘昉阿哥會沒了的!妾真的沒有想要害三阿哥性命!!”
她只是晦暗地跟秋佳氏說,福晉縱然有了四阿哥,也不忘着人細細照顧三阿哥。四阿哥整夜啼哭,吵得三阿哥都睡不着覺。福晉還是沒有說叫三阿哥暫時回秋佳氏房中。那是因爲福晉從未打算把三阿哥還給秋佳氏。
福晉是嫡福晉,更賢惠,沒有錯處可挑。三阿哥健健康康。沒有半點磕磕碰碰,所以福晉沒有絲毫照顧不周。那樣不論是誰,都沒有藉口和理由,幫她將三阿哥討還回來。
蘇簾幽幽嘆息着:“你說,我要是將此事內情,告訴了胤祚。你說,他會怎麼辦?”
阿克佔氏頓時滿臉恐懼之色:“不!不要,額娘,求您不要!!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額娘,求您不要告訴爺!爺不喜歡心機深沉的女子……”
心機深沉嗎?如今的阿克佔氏的確心機深沉得多了……
阿克佔氏見蘇簾不出聲,便碰碰朝着地板上磕頭,一聲聲,都帶着迴音,不消幾下,她的額頭上便鮮血淋漓。
蘇簾強忍着心頭憤怒和哽咽交加的情緒,問道:“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額頭上的血液和着阿克佔氏的淚花,蜿蜒而下,她的面容悽慘無比。聲音如泣如訴:“額娘,若福晉但凡能夠容人,妾身何必要做這種事情啊!”
“額娘大約不曉得。妾身生完弘暄,纔剛做完了月子,福晉便叫妾身日日去立規矩。妾身每日和奴才們一個時辰起牀,早早要等在福晉外頭屋檐下……妾還記得,那時候天真冷,福晉在屋子裡烤着火,妾在廊外頭,大雪紛飛地等着,常常一等就是一兩個時辰!腿腳都凍得沒了知覺……”阿克佔氏淚水朦朧了視線。
她話鋒一轉。又急忙言辭肯肯道:“可是妾身願意忍着!因爲當時爺僅有的兩位阿哥都是妾生的,妾身知道福晉恨毒了妾身!妾身怎麼敢得罪她分毫!她把小產了的火氣都撒到了妾身頭上。妾身都願意忍着!妾身從生了弘暄之後,便一直吃藥。妾身不敢叫自己再懷身子了!!一直吃,一直吃,吃到弘昉阿哥出生還不算,吃到福晉有了身孕,坐穩了胎,妾身才敢停了藥!”
“後來福晉有了嫡子,妾身想着,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可是福晉卻不高興妾身又懷了身孕,總是看着我的肚子說:‘你照顧大阿哥和二阿哥已經很不容易了!若是這一胎還是的阿哥,便讓我替你養育着吧’!”說到此處,阿克佔氏已經泣不成聲。
阿克佔氏挺着笨重的身子,仰頭直直望着蘇簾,眼中滿是控訴:“額娘!她已經有了兩個阿哥了,爲什麼還要奪走妾身的孩子?!!”
阿克佔氏淚水橫流,幾乎聲嘶力竭。
蘇簾沉默無言。這些年,她一直都向着西林覺羅氏,卻沒想到阿克佔氏的日子過得這樣不如意。良久,只道:“你是上了宗室玉牒的側福晉,我怎麼會看着西林覺羅氏抱走你的孩子?”
阿克佔氏哭着道:“妾身知道,額娘這些年待妾雖然不及剛進門的時候,妾身可我知道額娘您一直都是護着妾的!“
“可是福晉她……”阿克佔氏嗚嗚哽咽,繼續道,“妾生弘晗產後虧損,福晉便想着把弘晗抱走;妾生了弘暄,她還是想盡辦法攛掇爺,想把弘暄抱走!她搶奪妾身孩兒的心,從入門開始有了,這些年了,又何曾有一絲一毫打消過?額娘您能護妾身一時,莫非還能護着妾身一世嗎?!”
阿克佔氏聲聲哽咽:“福晉如今有了嫡子,便是日後世子爺,她的地位已經穩固。要是妾身再不做點什麼,日後爺的寵愛一日日淡去,妾身還不是落在她手上任她揉捏?!妾一個人,受些苦楚屈辱沒什麼,可我如何能叫弘晗和弘暄陪着妾一起吃苦?!”
蘇簾忙道:“胤祚又怎麼會不寵愛你了?!這些年來,他疼你比嫡福晉還要多!”
阿克佔氏啜泣連連,不禁心中酸澀:“爺又添了新人了……”
“不過是個漢人女子罷了!!”蘇簾心頭又氣又恨。
阿克佔氏用袖口蹭着淚花:“……妾身的生母,初進門的那幾年,阿瑪何嘗不是千萬個疼愛,可是過了沒三年,更美貌的新人進門了,便再沒了妾身生母的立足之地,然後她苦守着一個屋子,再也等不到阿瑪,不消二年,便鬱鬱而終。”
蘇簾再度無言,自己的兒子,是個什麼貨色,她自己再清楚不錯了。只是,有一點她可以肯定,胤祚將來或許會不如現在這般寵愛阿克佔氏,但也絕對不會就將她徹底拋諸腦後,便道:“你捫心自問,胤祚會像你阿瑪對待你生母那樣對待你嗎?”
阿克佔氏低下頭去,道:“爺雖不至於那樣,可是、可是——福晉地位日益穩固,妾身已有二子,還有肚子裡這個,若是她權柄牢固,日後要害妾身和妾身的孩子,妾身如何能有反抗之力呀?”
蘇簾氣道:“所以你就趁她得意的時候,狠狠算計她一回?!”
阿克佔氏咬脣,道:“是妾身挑唆了秋佳妹妹,是妾身對不住她們,無論娘娘要怎麼懲罰妾身,妾身絕無怨言!”
蘇簾看了一眼她的肚子,肚子裡窩着火道:“你是明知自己身懷六甲,明知我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爲難你,纔敢說這話的嗎?!”
阿克佔氏急忙搖頭:“額娘!富蘇里絕不是這個意思!”搖着頭,不禁又是淚花滾滾。
蘇簾深深吐了一口氣,“你先起來吧!”——六個月的肚子了,可別一激動出了什麼意外。
阿克佔氏這才撐着地面歪歪斜斜站了起來,卻低沉着腦袋,一言不發的樣子。
良久,她小聲怯怯道:“多謝額娘把妾身留下來生產。”
蘇簾哼了一聲,“這次的事兒,雖不是你刻意而爲,但你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秋佳氏和弘昉,兩條性命,你能心安嗎?”
阿克佔氏腦袋愈發低沉下去。
蘇簾長長嘆息一聲:“我也不說你什麼了。你回去自己好好摸一摸自己的良知!以後,別才觸碰不該觸碰的底線!!”
阿克佔氏連忙諾諾應聲。
此事算是就這麼按了下去。弘昉的死,說到底都是秋佳氏的愚魯害了,她也不想想,自己只是個小小侍妾,本來就沒有資格撫養阿哥,早年她能肯將三阿哥送到嫡福晉膝下,如今怎麼就想不通了呢?
蘇簾心頭緊得發疼,胤祚一直都不寵愛秋佳氏,就算她生了弘昉,也一樣沒有改變。沒有丈夫,沒有兒子的日子……想必是極其難熬的吧?一日日煎熬着,看着別人膝下歡聲笑語,看着別人得到胤祚的寵愛,而她什麼都沒有……如此日積月累,心也漸漸扭曲了。
隨着此事的落幕,皇城中傳來了索額圖被玄燁下旨鎖拿問罪的消息,罪名是蠱惑儲君,朋扇朝堂,意圖謀反。
“蠱惑儲君?”蘇簾暗暗重複着這四個字。若說索額圖蠱惑太子,的確不算冤枉了他。可是太子的過錯,緊緊是因爲他的蠱惑嗎?便沒有太子自己的責任嗎?
可是爲什麼……在杭州的時候,她感覺到玄燁分明已經下定了廢黜太子的決心,怎麼回了京城,就轉變了主意了?
太子被玄燁狠狠申斥了一通,又罰緊閉毓慶宮,抄寫四書。太子身邊服侍的太監,再一次被玄燁杖斃的杖斃,發配的發配,然後換上了一批新人。玄燁的如今舉動,分明是又不打算廢太子了。
蘇簾自然是萬分狐疑的,不過想着,玄燁的帝王生涯還很漫長,她不信玄燁會永遠容忍着這樣一個兒子。如此,便不再深思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