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廣白擋住了秦無衣的視線,秦無衣自然看不到任廣白身後的墨畫。雖然她進來的時候瞄了一眼,似乎是個少女,背景是桃林。
“是啊,聽說你也畫。”任廣白看向面前的秦無衣。秦無衣不算矮,站在他面前剛剛好,這個中間只能站下一個人的距離,能夠清晰地聞到秦無衣身上獨屬於她的那種芬芳。
“是……”但秦無衣今天來不是爲了跟他說這個事的,“黎湛……”
“可是聽說你畫的畫同我們畫的不太一樣?”任廣白截過秦無衣的話頭,“你畫出的人,都像如見其人一般……你是怎麼做到的?”
“那是因爲咱們用的顏料不同……”秦無衣簡短地答着,油畫這種東西一時半會兒和任廣白解釋不通,而且她還是比較操心黎湛的事,遂又問,“黎湛他……”
“顏料?”然而任廣白似乎並不想讓秦無衣提起黎湛,再次截了秦無衣的話頭,而且語氣頗有些生硬。
秦無衣微微皺眉,恰看見任廣白瞥向門口的眼神,遂也順着任廣白的目光看去,正看到一個人影從門口閃過。
見人走了,任廣白這才雙手抱胸看向秦無衣:“你想問什麼,現在可以問了。如果你是問黎湛那個傢伙的事情,我只能告訴你,這傢伙言而無信,本來讓我在這裡等他,結果自己倒直奔南軒國都城了,把你們這些爛攤子交給了我!你說,這樣的大哥,我還跟着他做什麼?”
秦無衣擡眼看向任廣白,任廣白的神色萬分坦然,難道真是她多想了,黎湛真的先去南軒都城了?
“他怎麼突然就去了?”秦無衣心裡還是有些疑慮。黎湛和他雖然都有各自的生活和打算,但這麼大的事情,黎湛是不會不和他先說的。而且,前陣子她和王兄以及黎湛三個人都將路線規劃好了,並沒有黎湛先走這樣的計劃。
而且她心裡那一陣陣不安又怎麼解釋?
“他這個人……”任廣白搖出了他的羽扇,往後退了一步,天光裡秦無衣的臉看起來更加明麗,只是她此刻臉上寫着的擔憂,滿滿的都是爲了另一個男人。
任廣白暗暗收拾了下自己的心情,繼而故作豁達地道:“他呀,就是這樣。他總有自己的想法,別人理解不了的。有時候看着很是沉穩,有時候卻心血來潮。我當初可怎麼都想不到,他這麼一個沉穩的人,竟然會爲了你頂撞先王;可是讓我更想不到的是,他這麼沉穩大氣的一個人,竟然會爲了要娶你讓荊天羽發兵攻打上坊城……”
任廣白聳聳肩,搖搖頭,心裡不是滋味:“真是有些瘋了……”他的心裡有一股酸酸的味道。都說他是天下第一首富,可是他再多的錢有什麼用?還不是一樣不能爲了自己所愛的人隨心所欲……
任廣白看着面前的秦無衣,揚揚眉,將心底的一絲異樣壓下。
真是該死的,剛纔若不是剛好看見門口有個人在偷聽,他差點就……任廣白飛快地瞥過秦無衣鮮嫩的紅脣,不自然地別過頭去。
“攻打上坊城?”
“是啊,我當時就問過他,他這麼做決定,怕不怕你生氣……”任廣白細細地盯着秦無衣的眼眸。然從中卻看不到半點不悅。
“生氣?”
秦無衣記得是有這麼回事。當時天黎上將荊天羽攻打上坊城,說是爲了逼迫她父王將秦綠蘿嫁給黎湛,可後來,朝堂之上,黎湛對父王說起的卻是他和她幾年前就認識。
再後來她才知道,黎湛攻打上坊城,不過是權宜之計,是爲了造成天黎強硬逼婚的假象,讓恆源大陸五洲十國的另外九國求親之人無話可說。
否則,若是十國求親,只有黎湛被父王選中,豈不讓父王成爲衆矢之的。黎湛的做法,無疑是將所有的矛頭都轉向了自己。這樣的一分苦心——
“我感激黎湛還來不及,爲何要生氣?”一想到黎湛對她的關懷和柔情,秦無衣的心裡便充滿了柔軟。心底最深處最柔軟的那根弦似乎被撥動,輕輕地彈奏着歡快而柔和的曲子。
任廣白不得不服:“想不到你和他想的一樣聰明。他當初就說過,將來你知道,你一定會懂。看來這事是真的。”其實黎湛攻打上坊城的時候,他也是反對者之一,萬一秦王惱羞成怒怎麼辦?萬一天黎和秦泱打起來了怎麼辦?
萬一,別國趁機跟秦王說上點什麼,不僅秦無衣他黎湛得不到,恐怕當真免不了戰火。
可誰能想到,黎湛一言不合親自殺到天黎,先和秦無衣打了照面,“暗度陳倉”,而後才找的秦王,坦誠相待,什麼事情談不攏?
如此智謀和膽識,敢想敢做的性子,普天之下,他見過的人不少。但黎湛絕對是其中頂尖的一個。翻手爲雲覆手爲雨,這麼多年他跟在黎湛身邊,看的實在太多了。
任廣白說的話似乎起了作用,秦無衣心底的不安總算是消減了些,又說了會兒話,秦無衣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然才一出房門,便看見拐角處荊裳兒在等她。
荊裳兒是荊天羽的妹妹,她同荊天羽的接觸也並不多,同荊裳兒就更不多了。總共也就上回在天黎的貴祥酒樓裡見過,一起用過點心,當時還被黎青蛾一頓攪局,基本上沒說過幾次話。
就連這一路上,荊裳兒也多和他哥哥在一處,更是沒有交集。現在來等她,不知道有什麼事?
秦無衣走過去,便用眼神問話。
荊裳兒一路上也都做男兒打扮,今日一身青黑色的裝束,黑髮扎頂,白玉抹額,只是或許是因爲逃婚出來的,荊裳兒這一路上面色都不大好。
心情所致。
“這裡說話不方便,到我屋裡?還是你屋裡?”荊裳兒道。
“那就到你屋裡吧。”秦無衣輕笑。她的屋裡,寅生和那小黑小白都在,荊裳兒若是想和她說話,定然是不想別人聽見的。
“寅生,在門外就好,不許偷聽!”到了荊裳兒屋裡,秦無衣對着外頭習慣性就要進屋上樑的寅生道,也及時阻止了小黑和小白的行動。
只是關門的瞬間,秦無衣看見閣樓角落裡一個豔紅色的身影,正上樓。那絕美的容顏,引得附近的男女都忍不住停下腳步去看。
屠染。
秦無衣只當不見,關了門,隔絕了外頭的人和聲音。那頭荊裳兒已然拉開椅子倒了茶水:“請。”
秦無衣也不客氣地坐了:“有什麼事?”
秦無衣未喝茶,荊裳兒倒是先幹了一杯,那勁頭,頗有些將茶當酒的意思了。
“那個……”荊裳兒斂眸想了很久,雖然很討厭現在糾結的自己,但還是又倒了杯茶,猛地灌了,這纔看向秦無衣,“你同任大哥是什麼關係?”
“嗯?”秦無衣纔拿起茶杯剛要喝,才聽到荊裳兒這麼問,意外地看向荊裳兒。
“我剛纔看見你去他房間……”荊裳兒看着秦無衣,欲言又止。
秦無衣想起方纔在門口的那個黑影子:“所以剛纔是你?”
“嗯……”荊裳兒倒是沒有否認。
“我和他……老闆和員工的關係?”秦無衣輕笑,當初黎湛把她騙到手,不就是假裝自己是貴祥酒樓的老闆的麼?還輕易就許下貴祥酒樓十分之一的分成給她。
雖然後來她是食譜的確給貴祥酒樓帶來了豐厚的進項。
但後來她才知道,這貴祥酒樓壓根兒就是人家天下第一首富任廣白的家產,黎湛不過是借花獻佛罷了,而且還是先斬後奏的。
只是荊裳兒卻不是很明白:“老闆和員工?”
這老闆二字她是知道的,但是“員工”是什麼詞彙?
“就是夥計……”秦無衣解釋。和黎湛等人說話久了,他們都習慣了她的用語,這荊裳兒自然不同些。
荊裳兒卻更加糊塗,秦無衣一個天黎後宮的嬪妃,怎麼會是任廣白的夥計?
秦無衣輕笑;“放心吧,我找任大哥不過是爲了問黎湛的事情。想來你方纔也聽到了。你是找任大哥有事?”
一個女孩子家,好端端到一個男人的房前,警惕地聽另一個女人和他說話,這樣的心思,秦無衣怎麼能看不明白?上回和荊裳兒第一次照面,她便注意到了,荊裳兒看任廣白的眼神,似乎同別的男人不同。
任廣白當時叫不出她的名字,她似乎還有些失望。
剛纔找她,一副戒備而帶敵意的感覺,是個女人,都能察覺出來。
只是任廣白這個身邊向來沒有女人的男人,對荊裳兒到底如何,恐怕荊裳兒心裡比誰都清楚,也都敏感。
“沒……沒有……”荊裳兒矢口否認,她緊皺的眉頭,顯示着她此刻的煩悶心理。她自己都討厭現在的自己了。一個女孩子家,爲了逃婚,追一個男人,從一個國家都追到了另一個國家,然而這個男人眼中卻並沒有她……
這樣的感覺,任她往日多麼開朗,也會越來越積鬱。
“還有別的事嗎?”然秦無衣卻並不太想插手這兩人的事情。每個人的人生都是獨立的,她不需要去插手。
荊裳兒欲言又止,隨後搖了搖頭。似乎有意要同秦無衣說說心裡話,但一想到任廣白看秦無衣的眼神,儘管秦無衣的情感態度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唯有黎湛在她眼裡還是個男人——這還是霜天曉說的,但同秦無衣說這事,心裡還是彆扭得緊。
“那你好好休息。過了今天,咱們又要好好地趕路了。如果需要買些路上要用的東西,午後可以去。咱們在這個小城休息一個下午。”
秦無衣走到門口,剛要走,回身又道:“對了,任大哥好像很喜歡畫畫……”
荊裳兒眼前一亮,笑。
*
黑雪村的傍晚斜陽西照,從黑雪河的那頭一直盪漾到這頭的黑雪林,照亮黑雪林盡頭一處小屋,晴兒緊張地在院子裡轉來轉去。
轉來轉去。
“晴兒,你歇會兒吧,就算再這麼轉下去,該不醒的也還是。”荀媽媽見晴兒揪着眉頭一副難過的樣子,咬着手指頭都快把指甲都啃光了——
這丫頭總是有這麼個壞習慣,像個沒長大的孩子。本以爲偶爾帶着水生,晴兒的習慣會改些,誰知道現在竟和水生一樣讓人操心了。
荀媽媽懷裡抱着又睡着的水生——這孩子不足月,身子自然弱些,有時候也吵吵鬧鬧哭哭啼啼,但多數時候都是安靜的,比如此刻。
“荀媽媽,呸呸呸!”晴兒一聽這話,頓時不樂意了,“什麼叫該不醒的醒不過來?您應該說,該醒的,都會醒!”
晴兒衝過來要捂住荀媽媽的嘴,荀媽媽往邊上一躲:“你這孩子,咋咋呼呼的,小心着些,別把水生鬧醒了……”
晴兒皺眉看向荀媽媽懷裡的水生,一個多月的孩子還是小小的,而且水生不足月,看起來更是小得像只貓咪。
晴兒撇撇嘴:“也就您由着他睡。現在睡飽了,晚上又該鬧了……”晴兒擔心地看着躺着黑衣人屋子的方向,這水生總是大半夜地吵,昨夜就鬧得大家不得安寧,自然連那男人都睡不好了。
晴兒又看向門口,徐老爹怎麼還沒回來?難道當真釣不到這黑雪魚不成?
荀媽媽見晴兒眉頭皺得死緊,自然也知道她在擔心什麼。這黑雪魚乃是這一帶特有的珍稀魚種,論起藥用,當真不輸給那所謂的天山雪蓮。只是這東西既是藥也是毒,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是不可以用的。
且這四月,雖正是黑雪魚出沒的季節,但已然是末季。這種魚的行動速度比普通的魚要快上十倍不止,若非有一定的捕魚技巧,不能得之。且這魚身上長着毒刺,若是不小心被紮了,也是致命的。
所以總而言之,這東西既危險又難得。
然而就在這時候,只聽門外響起徐老漢樂呵呵的聲音:“晴兒快來,快給老爹打酒來!今晚一定要好好地喝上一大盅!花兒妹快來!今兒個好收成,快給老漢我做做新鮮魚湯嘞!”
這後面兩句話晴兒是聽不見的,只是聽前面這一句話,晴兒便知道這徐老漢定然捕得這黑雪魚了,否則不會這麼大老遠興奮地喊。
晴兒奔向本口,荀媽媽將睡熟的水生放回屋裡,招呼蔡媽媽出來一起倒騰今天徐老漢的收穫。
晴兒出了門,迎面便看見徐老漢腿腳利索地扛着漁具,一手提溜着一隻竹簍子,竹簍子還在滴水,就像徐老漢的褲腿,也在滴水。
而在徐老漢身後,映着夕陽,走來一個妙齡少女。金桂色的裙裳,一身輕鬆,左右手各有一隻同樣滴着水的竹簍子。笑着看晴兒奔向徐老漢,又看看門口出來的荀媽媽和蔡媽媽,頓時只覺得心頭一陣溫馨。
什麼是一家人?這便是一家人了。
“老爹,您真的捕到黑雪魚了?快給我看看!”晴兒撲過去就要搶徐老漢手中的竹簍子,被徐老漢躲過:“這東西危險,你不曉得。一不小心要是被紮了,老爹可沒法兒救你!”
晴兒也不計較,但總算這東西有了,家裡那個黑衣男子,有救了!
*
夜色漸漸籠罩南軒國的某邊境小城,貴祥酒樓二樓漸漸安靜下來,大家都進入了夢鄉。然有一間屋子卻安靜異常。
那不是睡着了的安靜,整個屋子安靜得沒有半分人氣。被窩是冷的,被褥整齊沒有人動過。桌上的晚膳似乎也沒有動過的痕跡。
一個豔紅色的身影落在屋中,掏出懷中一顆夜明珠看屋內。然照了一圈,果然不曾見一個人影。
屠染皺着眉頭在屋子裡站了一會兒,秦無衣去哪兒了?
*
就在兩個時辰前,一匹黑馬從貴祥酒樓後院而出,直奔先時所來的方向而去。
此時,秦無衣正在黑雪林中疾馳。她的前頭,是她去年在秦泱,當她還是秦泱的無衣公主的時候,在秦泱都城天水的花鳥市場買回來的,暹羅雀。
暹羅雀有個好處,就是在所欲的鳥類當中,消息是最靈通的。它的飛翔速度,也是鳥類當中數一數二的。
而附近的樹林子裡,有一隻毛茸茸的白色狐狀動物在飛奔,跟着秦無衣和暹羅雀,正是黎湛的小白。
“啾啾啾啾!”
不多時,小白忽然在一處空地上停了下來,躥到空地上,在一處落葉堆裡,用它那毛茸茸而鋒利的爪子翻來翻去。
秦無衣停下黑馬:“小白,找到什麼了?”小黑雀也停在枝頭,等小白翻找。
不多時小白從落葉堆裡翻找到了一枚一兩寸長的玉佩,在暗夜中看不出顏色。但秦無衣手中夜明珠一照,那原來是葉飛霜的玉佩。
從前秦無衣救過葉飛霜,葉飛霜爲了報答她,就給了她這塊玉佩。但後來才知道,這塊玉佩對於葉飛霜來說意義非常,可以說,就是送給未來媳婦的。
這事情被黎湛知道以後,黎湛立即吃醋,還從她手裡將這玉佩順了去,偷偷地換成了他給他媳婦的玉佩。
這麼一來偷樑換柱,黎湛很是得意。換句話說,這塊玉佩曾經在黎湛身上過。
可現在,這塊玉佩卻丟在了這裡。
但,他不是還給葉飛霜了?
小白好像也想到了這一點,雖然上頭還帶着黎湛的氣息,但一想到葉飛霜曾經想跟黎湛搶女人,小白立即對着那玉佩齜牙咧嘴,狠狠地用它那毛茸茸全是肉的爪子踩踏着那玉佩!
秦無衣皺眉。四處看了看,也感知不出附近有葉飛霜的氣息。想了想,還是打算將玉佩收起來,誰料那小白猛地躥過來,一爪子抓起來,狠狠地丟了好遠!
秦無衣輕笑,這傢伙,是不是跟黎湛久了,這麼小氣!
遂搖搖頭:“小黑雀,你去叼回來吧。你和小白保管着。”
一行人又往小黑雀所指引的方向去。果然到了黎明時分,便來到黑雪河便的小屋子。
秦無衣將馬停在黑雪河邊,看着那小屋子的剪影,心裡忽然有些忐忑。
在這棟小屋裡,有着她掛心的男人。雖然火影和任廣白言辭一致地告訴她黎湛現行去了南軒國都城,但她的心裡,總是總是不安。睡覺,吃飯,好像都不順心。
所以她讓她的暹羅雀去找真相,結果果然,黎湛不僅沒有去往南軒都城,反而還滯留在黑雪林一帶。
他果然還是中了屠染的毒。
“美麗的主人,就是這裡了!”小黑雀停在秦無衣肩頭,黑夜和黑雪河以及黑雪林的寂靜似乎感染了它,它連聲音都不敢放大了。
“我知道……”秦無衣一踢馬肚,黑馬慢慢往前。
而此時的小屋子裡,突然一聲震天的“哇——”,是水生的哭喊。
與此同時秦無衣猛地朝後揮出早就摸在腰間的匕首,黑雪林方向一個豔紅色的身影猛地一躲!
屠染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