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大壯這會兒也開始額頭冒汗,眼看張鴇子的大船就要靠近!
秦無衣擡眼四望,得想個辦法通知葛大強!
“那可是你們家的馬?”
秦無衣一語點醒葛大壯,葛大壯當即兩指一捏送至嘴邊,吹出響亮的口哨。
黑馬本在地上找尋可吃之物,一聽見口哨聲,立即撒開腿朝這邊奔來,喜得秦無衣又誇:“真是匹好馬!”
馬車一動,葛大強立即驚醒,擡眼見葛大壯正朝自己揮手,後頭似乎還有追兵,趕緊一甩馬鞭飛速前進!
葛大壯算準了與馬車會合的大概地點,立即駕着小舟朝淺水靠去。船才靠岸,馬車剛好到了眼前。葛大壯立即扶秦無衣上岸。
等秦無衣上了馬車,兩兄弟便駕着馬車飛速離去,徒留張鴇子的大船因河水淺灘靠不了岸在河裡大罵。
秦無衣掀簾看着越來越遠去的張鴇子等人,心情大好。一夜虛驚,終於擺脫了這些人。這下只要到了葛家村,找到那個黎湛把東西一給,她便可以放心了。
馬車甩開追兵以後又行了半日,天便黑了下來,看看還未到葛家村,黑馬又累了,幾人只好準備露營。
葛大壯動作利索地撿了柴火生上火,將葛大強抓來的野兔山雞麻利地收拾了,架上烤肉,不多時烤肉滋滋,便是要熟的徵兆。
“大壯,你可認識今日追咱們船的那個人?”秦無衣替葛大壯加柴,這時問道。
葛大壯手上活不停,頓了頓,許是在回憶秦無衣究竟特指哪一個,半晌想到那個被秦無衣傷了手的黑衣少年,又想了想,這才道:“從前沒見過,但想來是國師的人。”
“國師?”國師秦無衣是知道的,她聽師傅說過,恆淵大陸五洲十國不少國家官制是不同的,國師一職乃秦泱、天黎、南楚三大國近年新設,位同別國的國相或是宰輔,天黎還分設左右國師以衡權。
如果她記得沒錯的話,當今天下能被稱爲國師的共有四位,分別是秦泱的甘禮,南楚的戰北冽,還有南軒的左國師君晏和右國師墨胤。很值得一提的是,聽聞南楚的這位國師還不到而立之年,果真所謂一代天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那麼葛大壯口中的這個國師,究竟是指哪一位?而且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爲什麼一國國師好好的要派人追殺她?!
然而葛大壯摸了摸後腦勺,已經給不出太多信息:“只是昨晚跟着姑娘時發現兩人跟着姑娘,所以就注意了一下,只聽他們說什麼國師,卻真不知是哪個國師。”
秦無衣點點頭,也不再問。葛大壯不過一個小村村民,哪裡真的認識什麼國師?何況那些不過是國師的手下。
不過知道有個國師在追殺她,至少讓她心裡明白一些,也好往後有些提防。畢竟到了葛家村大家都要分開,她還是要隻身一人行動。
用過晚膳後不久,葛大壯二人又將馬車給秦無衣讓了出來。秦無衣說了謝謝也不客氣了,畢竟出門在外,太過忸怩反而不好。只是睡前讓葛大壯二人靠近火堆一些,雖是秋天,但夜裡確實還涼。葛大壯二人應了無話。
林子裡的草木漸漸着了露,沒有風的夜漸漸睡去。
豈料半夜,秦無衣忽然被一陣馬蹄之聲驚醒,側着耳朵聽了聽,約摸半里路遠,來人行色匆匆不知是敵是友。秦無衣摸了腰間匕首掀了簾子,葛大壯二人也醒了,正在熄滅火堆。
“姑娘,咱們恐怕睡不成了,”葛大壯簡短地說了,“是前頭葛家村來的信馬,恐怕要出事。”
秦無衣一聽是葛家村來的馬,便放下了匕首。但一定要出事,心又提了起來。昨日一行跌宕起伏,還會出什麼意外?追兵也不可能追到前方去。
“姑娘莫怕,咱們且去會合,看看究竟。”葛大壯說着,催促葛大壯一同上車,動作麻利地一甩馬鞭往前行去。
不多時果然看見一匹行動馳馳的黑馬,一見葛大壯立時停下:“大壯,你可回算來了!葛員外昨夜忽然暴斃,今日便要入殮下葬,人手不夠,姬娘催你們快些回去幫忙!”
秦無衣還來不及掀簾子看個究竟,馬車便又重新啓動,同時傳來葛大壯的聲音:“姑娘坐穩了,咱們得快些到葛家村。姑娘如果實在困的話,就在車裡睡一小會兒,葛家村也很快就到了!”
葛家村位於秦泱、天黎和南楚三大國的交界地帶,同其他村鎮一起衆星拱月般圍着中間的青城,形成一個幾乎自治的小郡。
這裡魚龍混雜,多國之人來往不絕,還聚集着恆淵大陸上不服各大朝廷管制的所謂江湖勢力,由其最大江湖勢力天羅山莊統領。天羅山莊自獨大以來便同秦泱、天黎、南楚三國分別簽署了和平協議,是以此處多年來三國不侵。
只是由於近日天黎聯合諸小國攻打西北大國秦泱,這塊梗在三國之間的魚刺很快便會成爲南楚和天黎對峙的唯一籌碼。
但這暫時還不是秦無衣操心的事情。
馬車又行了大概一個多時辰,終於在天剛破曉的時候到達葛家村。天邊的魚肚白被陰雲籠着,如村中的氣氛一樣沉悶,透出一種山雨欲來的錯覺。
秦無衣下了車。
深秋,漆黑的夜空中霜月如鉤。
野外傳來野狼的嚎叫,分外蒼涼。
一處篝火突兀地在暗夜中燃起,勾勒出火邊端坐的人影,端正、神聖而不可侵犯。
天青色的衣袍如海浪翻開,男人的身影仿若千仞高峰屹立於滄海之濱,享受驚濤拍岸的激盪也毫不退縮。
只一眼,你便會被男人身上的高貴與神秘所折服。他就只是坐着,不看你,也能給你一種無所遁形的錯覺。
也正是這樣一個男人,輕易將整個天黎江山握在手裡,又在新近控制了五洲十國三大強國之一的秦泱。誰能相信他不過才登基三年而已?
誰要與他作對,簡直是不要命了。
——霜天曉將目光從黎湛身上收回。
轎子停在兩丈開外的樹頂,葉飛霜依舊死人一般倚着轎邊一動不動,看起來就像黏在轎子上的鹹魚。
四個轎伕鬼魅一般隱在四周林子裡,巧妙地利用枯樹和黑夜的掩護列着最簡單的玄陣。黎湛的白馬悠閒地拱着可吃的野草,雪絲一般的鬃毛在暗夜裡好像會發光。
霜天曉看了一圈,略顯無趣,撇了撇嘴。
葉飛霜忽然動了,虛影一閃消失在風裡。
霜天曉愣了愣,這傢伙又發現了什麼?再看黎湛,仍舊盤腿坐着,穩如磐石,長睫在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
霜天曉恨恨地將野山雞的骨頭丟進火裡:“我也去瞧瞧!”真是無趣!一個賽一個似木頭,和這些人待久了,遲早得瘋!
不多時,一陣輕微的絲竹吹打才漸漸傳入衆轎伕的耳朵,然而霜天曉已然高聲嚷嚷着回來了:“誒真糟蹋人!他們竟然抓了一妙齡少女給個糟老頭子做妾,而且那老頭子還……”
葉飛霜幾乎同時到達,輕盈如葉落,抱劍在黎湛兩步以外,不輕不重地吐出兩個字,打斷了霜天曉:“冥婚。”
霜天曉氣得跳腳:“葉飛霜你什麼時候才能把話留給我說?!你這樣很沒意思你知道嗎?!”
然而葉飛霜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一個提氣又到轎邊裝死人去了——用最快的速度,做最值得做的事,效率纔是他的準則。意思?那是什麼?能吃麼?
霜天曉恨恨地甩了甩手:“沒意思!太沒意思!這日子簡直沒法兒過了,還是攻打秦泱的那陣日子最過癮!這一回了天黎就什麼事也沒幹,還莫名其妙跑到這荒山野嶺來做什麼……”
“來接她。”
黎湛忽然發話,清緩的聲線如冰泉作響,好像因爲這句話,那團火都更加明朗地跳了跳。
霜天曉一聽有情況,頓時來了興致,緊緊盯着黎湛:“接她?她?誰?接誰?”所有人都知道黎湛雖然後宮三千,可基本都是擺設,沒幾個真刀真槍幹過的,卻原來守身如玉是爲了到這野外來找女人來了?!
還接她?!說明這姦情早就存在了啊呸呸什麼姦情這麼難聽……
不過這在他的認知裡可是個異常勁爆的消息!
只是他若知道黎湛還偷偷藏了個小包子,還不知道會怎麼看黎湛呢。
“她。”黎湛睜開眼,望着山下葛家村方向,目光灼灼如晨星熠熠。
……
秦無衣困在夢魘裡。夢魘里長劍利利,鮮血瀰瀰;漫天大火舔血茹命,死亡的慘叫此起彼伏……
“無衣,快……逃……快逃!”
“……好好保護自己,別想着爲父王報仇!”
“快走!”
“……快!”
……
秦無衣猛地一驚,早已驚出一身冷汗。夢裡的場景就像她親身經歷過的一樣真實。然她閉上眼睛想要回憶,記憶依舊如同被濃霧覆蓋的深海,她越想踏出去,就越是迷失方向,時而還會落入海中久久尋不到歸路。
身下是冰涼的木板,周遭的空氣陰冷渾濁,充斥着濁土和油漆嗆鼻的味道。這又是在哪兒?
她想起她從葛大壯車上下來,而後忽然從背後被人襲擊,後脊樑一麻,眼前一黑——她撐着最後的意識想要掙扎,一個黑布袋矇頭而下,將她迎頭裝了個結實!
真是防得了一時防不了永遠。當時她身邊除了葛大壯二人,就是騎馬來接的那人,現在想來,她連那人的樣貌都不大記得。
秦無衣休息了一會兒,待頭不再疼痛欲裂,這才頂着暈眩睜開了眼。
只見她正躺在一具不大的黑漆棺材裡,周身北斗七星狀擺放的七顆夜明珠將她身上鮮紅的嫁衣照得愈發幽豔血紅。
秦無衣擡了擡手,無力得一顆夜明珠也抓不穩。“咚”得一聲,夜明珠掉落,發出一聲悶響。不知道自己被埋在這棺材裡多久,竟然沒死,算她造化。
秦無衣就着夜明珠的光亮打量着被漆成深黑色的棺材板,油漆卻並未完全乾透,而且做工粗糙,顯然是倉促之間完成的。
奇怪的是,就在她正頭頂的棺材板上,竟有一個鼻孔大的洞眼。秦無衣錯眼,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棺材板上竟然有不下五個洞眼。因着這些洞眼,秦無衣竟感覺到一絲絲微弱卻又可感的空氣流動。
照那邊緣沾上油漆的情況來看,這些洞早在上漆之前就已經有了。
秦無衣心裡隱隱有個猜測,卻又甩甩頭被自己否決了。這不可能……
“什麼聲音?”這時地面傳來一個悶悶的人聲,透過地面透過棺材板上的孔洞傳到這裡,儘管微弱,但秦無衣仗着自己不弱的耳力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你聽錯了,哪裡有什麼聲音,肯定是你自己嚇自己!我纔可是看得準準的,這個坑裡埋的是那年輕漂亮的姑娘,那可是活埋!從纔到現在還不過一個時辰,哪兒那麼容易變鬼?”一人對夥伴的膽小顯然嗤之以鼻。
那人挖了兩鏟又說:“你可不知道,我親眼瞧見那姬娘將七顆拳頭大的夜明珠放到那棺材裡!連這棺材都是我做的,姬娘還偷偷吩咐我在上頭開七個洞,擺明了不讓那姑娘死。”
“還有你不知道吧?我看那葛員外死狀奇怪,面上浮腫面色發青呢!前兩日他還精神滿滿地嚷嚷要從城裡豔春居再討個小妾回來,我懷疑啊……”
那人後面的聲音太小,秦無衣就聽不見了。秦無衣就着夜明珠的光亮耐心地等那兩人將土破開,無論如何棺材板一掀,她就有救了!
而此時,兩裡之外的葛家村,平日召開村民大會的打穀場卻淪爲了囚場,氣氛猶爲凝重。
上百位葛家村民被扎堆捆了個結實。最前頭架了一個簡易的高臺,赫然立着一位白衣烈烈的男子。他的黑髮長長地飄揚在腦後,渾身散發着的陰詭氣息讓人只看一眼便覺頭皮發麻。
他的手中握着一柄玉質蛇杖,森紅的蛇眼發出猩狠的光芒,彷彿能吞吃魂魄。
此刻他低着眉眼反覆端詳着自己修長的手指,好像在欣賞一個精美的藝術品——而他不遠處的腳邊,躺着剛剛被他處以死刑的葛家員外長子,死狀慘烈,渾身千瘡百孔。黑色的腥血滲入土地,秋風吹着,腥氣卻久久不散。
他身旁立着一名紅衣烈烈的女子,墨發如緞,一雙黑眸泛着陰狠的得意,輕蔑地瞥着被單獨綁在最前方的婦人——葛家員外的髮妻姬氏。
姬氏緊緊地盯着前方,倔強地不去看她那死去的孩子,然而蒼白的臉色和暴起的青筋卻顯示着努力隱忍的憤怒和悲痛。
“怎麼?還是不肯說麼?她在哪兒?”紅衣女子柔美的嗓音響起,這本該令人愉悅的聲線,說出的卻是陰狠毒辣的話,“你家員外耕耘辛勤,給你留下的兒子也夠我殺到手痠。你儘可以慢慢考慮,沒了你家兒子,至少還有別家……”說着,紅衣女子細長的眸子泛着陰冷的寒光一一掃過被綁住的青少年。
“姬姐姐你就快說吧!”一個尖銳的嗓音忽然在人羣中響起,煉秋霜雙眼銳利一掃,下一刻衆人只見紅影一閃,煉秋霜已經到了那說話的婦人跟前。
“怎麼,你知道她的下落?”煉秋霜的眼眸在那婦人微微半露的酥胸前掃過,快速地閃過一絲厭惡,隨即勾起循循善誘的無害笑容,“只要你告訴我們那個女孩兒的下落,我們就……”
“就放了我?”婦人眼中閃過希望的光芒。她不想死,她還不想死!白衣男人不過只擡了一下手而已,葛大強就躺在地上動彈不得了,還死得那麼難看……
煉秋霜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的笑,隨即點了點頭。
“她就在兩裡外的墓地裡,姬姐姐把她埋了,說是給葛員外陪葬……”那婦人驚恐地看着煉秋霜鬼魅似的微笑,感覺到煉秋霜修剪得鋒利的長甲涼涼地劃過她的脖頸,帶起一陣戰慄。她哽了哽脖子,睜大着眼倒在血泊裡,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恐怕她到死也想不明白,爲何她明明說出了秦無衣的下落,卻還是要死……
煉秋霜厭惡地將手上的腥血擦在那婦人嬌美的臉上,鋒利的指甲再次劃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煉秋霜卻感到分外暢快,每個毛孔都要興奮地戰慄起來!
不多時,那婦人嬌美的臉龐上劃開的道道血痕便化作一道道膿痕,再也辨認不出原來的美貌。煉秋霜吹了吹乾淨而帶毒的長甲,妖豔一笑似最毒的曼陀羅花綻放!
出賣別人的人,就不該得到好下場!煉秋霜眼中閃過一絲狠戾。
“你可以去找你的小情人了,這裡交給我來處理……”煉秋霜悠悠轉身,眼神一變——白袍烈烈的男人早已不見身影。
煉秋霜眼中閃過嫉妒的光芒。至於這麼急不可耐麼!反正都埋了,何不死了乾淨!煉秋霜狠狠一甩手中的倒刺赤練長鞭,破空一響指着打穀場上的村民,冷聲道:“統統給我燒死,一個都不許放過!”
“篤篤、篤篤……”墳地裡,秦無衣聽着鏟子敲打棺材板的聲音,暗喜,她很快就能出去了。
夜黑風高,墳地裡陰風陣陣,唯有挖墳的兩人熱火朝天,激動地想着拿棺材裡的夜明珠換錢,再用棺材裡的美女換大錢,絲毫沒有注意有人悄悄地飄到了他們身後。
是的,就是飄。那人的衣袍幾乎不動,雙手背剪幾個瞬間便從墳地的那頭飄到了這頭,忽然擡手,“咚咚”兩聲,兩人應聲而倒,聽得棺材裡的秦無衣一陣心驚。
誰來了?!
秦無衣握緊腰間的匕首,看着棺材板悄無聲息地慢慢被推開。
藉着微弱的月光,秦無衣先看見的是那人天青色的寬大衣袖,深秋的夜風吹動上頭所繡的翠竹暗花,莫名地有些熟悉。
秦無衣擡眼,一道頎長而偉岸的身影正立在棺材旁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鉤月恰在他的頭頂,如一彎特製的皇冠別在他的墨發頂上,勾勒着他的青玉髮簪,透出淡淡的霜色。
黎湛就這樣背剪雙手看着秦無衣,好像在研究她到底什麼時候才肯從棺材裡死出來。
然等了許久,秦無衣依舊一動不動地躺在棺材裡,維持着手持匕首的動作,一雙黑麗的大眸似一頭受到攻擊的小獸警惕地盯着他,盯着他藏在背後的手。好像他只要敢動,她就會一刀一下將他的手給剁了!
這樣的想法不禁讓黎湛皺起了好看的眉。秦無衣看他的眼神,何其陌生。
“別睡了,跟朕回宮。”
秦無衣茫然地看着黎湛朝她伸出的大手。
黎湛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隨即難得好脾氣地道:“難道你要一直躺在棺材裡不起來?”說着,又朝秦無衣伸了伸手。
秦無衣猶豫地伸出手去。下山不過五天而已,她已經被騙許多次,難道她還能再相信陌生人?!當然不能。
秦無衣搭上黎湛的手借力起身,暗夜中只見一道冷光閃過,下一刻秦無衣的匕首已經架在了黎湛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