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青娥被綁到了我的偏殿?”
秦無衣本對黎湛不慌不忙救黎青蛾的態度感到疑惑,誰料黎湛竟然告訴她這麼一個消息,她都不該她該用什麼表情去反應。
秦綠蘿也真能給她找事,綁架黎青蛾就綁架黎青蛾,關到她的偏殿算是幾個意思?怪不得左爰等人怎麼找都找不着——不在宮裡,去了北郊行宮的妃嬪的宮殿,誰會想到關着青娥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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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欣宮的偏殿,黎青蛾怒氣衝衝地出了殿,青衣緊緊地跟在黎青蛾身後,不停地祈求:“公主,您可千萬不要告訴秦美人是奴婢將您放出來的,不然的話,秦美人她……”
“她會怎麼樣?她敢怎麼樣?”黎青蛾看着正殿上光鮮亮麗的“承雲殿”三個燙金大字,那龍飛鳳舞的字跡,在豔陽下更顯出深深淺淺的凌厲,她認得的,竟然是黎湛的親筆書法。
偌大的後宮,她從來沒有在哪一處見過黎湛的親筆書法,掛在哪個女人的宮殿門上。然而這裡,此刻,在豔陽的照耀下,的確有這麼一塊,萬分刺眼地,高高在上地懸着,諷刺地看着她,彷彿在嘲笑她!
黎青蛾緊緊地捏着拳頭,狠狠地瞪着那塊匾額,少女漸漸勃發的胸口起伏着。
“去,給我拿塊斧頭來!”黎青蛾幾乎咬牙切齒,對身後的青衣侍女狠狠地道。
那聲音低啞,可青衣侍女還是聽到了黎青蛾語氣中隱露出來的殺機。
“青……青娥公主……您,您拿斧頭做什麼?”青衣侍女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得意,面上卻保持着該有的怯懦,彷彿被黎青蛾的戾氣嚇到一樣。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刻心中正在囂張地狂笑着一隻惡魔,想不到二師姐竟然如此料事如神,青娥公主這個說風就是雨的性格,配上她單純的腦子,活該被人利用!
黎青蛾猶自不知道自己此刻已然成了別人砧板上的一塊肉,更不曉得自己正在照着別人給她佈下的棋局,一步步向着那個巨大的陷阱邁步。
甚至,比別人預想的表現還要好還要激烈!
“快去!廢話什麼!”黎青蛾猛地轉頭吼道。速來不喜歡穿女裝,言行也不似這宮中的女子有半分的溫柔,馬背上長大的黎青蛾纔不管這宮中的諸多規矩,她想要怎樣就是怎樣,迄今爲止還沒有人違抗過她的意思!
可她忘記了,她這個青娥公主,從小在北郊行宮長大的,身邊跟着的都是比她品級小的宮人,而且每一個都是黎湛親自挑選的,也都知道黎湛心頭黎青蛾的重量,所以都小心地伺候,哪裡敢違抗她的意思?
“那,公主您等着……”青衣侍女瞟了一圈,嘴角勾起一個殘忍的笑,一步踏進主殿。
彼時雲姑正同往日一樣做着女紅——黎湛此次回宮是臨時決定的,雖然秦綠蘿有辦法提前得知,雲姑卻是不能的。所以她半掩着殿門,就着殿外照進來的天光繡着一件水色的羅紗裙——秦無衣春季的衣服都準備齊全了,夏天雖遠,但提前準備着,總是沒錯的。
然大殿的門狠狠一開,帶着打把天光猛地泄進來,雲姑一驚,手頭的針便扎進了指頭裡,一顆鮮麗的血珠從其指間滴落在水色的羅紗裙上,漸漸暈開,仿若一朵悽豔的梅花。
雲姑看見來人,卻是王后秦綠蘿宮中的青衣侍女,秦綠蘿回絕了所有左爰給她送去的侍女,徑自從浣衣局調了幾個侍女到身邊,眼前的這個便是其中之一。
但見這侍女面容倒是精緻,只是右眼眼角向下一指的地方長着一顆豌豆大小的黑痣,面上帶着的冷意,仿若有人欠了她大筆的錢似的——然雲姑卻知道,那是一種自視甚高瞧不起旁人的傲。
“這兒有斧頭嗎?”青衣侍女頤指氣使地對着雲姑道,雙眼朝上都不知道在看哪裡。
“不知這位姑娘,您要斧頭做什麼?”雲姑將手頭的活計放下,起身的時候,她看見了院子裡站着的怒氣衝衝的黎青蛾,愣了一下。
三月的春光明媚,光線如同華瀲,儘管女子並沒有穿着平常女子會穿的裙裝,也沒有梳着旁的女子會梳着的漂亮髮髻,更沒有多餘的胭脂髮飾,然女子陽光下精緻的五官,卻鮮活地顯在她的眼中,和記憶中那個梅林中翩然一笑的女子重合。
姬夫人。
女子的勁裝將她的曲線勾勒得越發惹眼,如同十幾年前,姬夫人隨着秦泱王上戰場時候的裝束,八尺長的櫻槍在她的手中一樣虎虎生威……
“我問你話呢!你看哪裡!你這兒有斧頭沒有?!”青衣侍女緊緊地皺着眉頭,不悅地喝道。不過就是宮裡一個做女紅的麼,哪裡會是什麼高職位的,給她拿斧頭,算是給面子了,竟然還這般反應!
“我說你拿到斧頭沒有?”黎青蛾煩躁地看了一眼仍舊在她頭頂上耀武揚威的金字匾額,回頭朝青衣侍女吼道。不就是拿把斧頭麼,至於這麼磨磨蹭蹭!一點都不如她北郊行宮的人手腳來得利索!
“這位是……”然而裡頭的雲姑卻不緊不慢起來。
只一眼,她便看出黎青蛾眼底的戾氣,滿眼的憤恨,同她十多歲的年紀當真不符。
青衣侍女眉頭皺得更深:“你……”
青衣侍女沒能把話說完,殿外便傳來一聲響亮的“啪”!
一顆不知道哪裡來的石頭落地,砸在院中的青石板路面上,發出響亮的聲音。下一刻青衣侍女只覺得面前一陣風過,眼前的雲姑便不見了蹤影。
再下一刻雲姑出現在院中,抓住黎青蛾的手臂,阻止了她第二次等不及的攻擊。
黎青蛾本惡狠狠地瞪着那金字匾額,忽然被阻,心頭火起,然掙扎了兩下,竟然沒能掙開,轉頭,便望進雲姑深沉的眼眸。
“羽妃如果在的話,定然不會讓你如此胡作非爲……”
雲姑的聲音很低,低得連後頭趕來的青衣侍女都沒有聽到。
然而這樣低低的聲音,卻讓黎青蛾瞬間變了臉色,看向雲姑:“你究竟是什麼人?你怎麼知道我娘?”
雲姑卻未曾回答,只輕巧地從黎青蛾手中將磚頭取下,如同平時一樣,眼觀鼻鼻觀心地退到了一邊,對着黎青蛾身後道:“大王,美人……”
那溫順的樣子,儼然不再是方纔阻止黎青蛾的樣子。
黎青蛾勾着嘴角,睜大眼瞪着雲姑:“你以爲你拿大王來嚇唬我我就會相信你麼?大王現在在北郊行宮,可不在宮裡,更不會出現在這裡,你唬誰呢?”
雲姑卻只低着頭不說話,手中袖子輕輕一遮,便將那塊從黎青蛾手中取下的石頭給擋住。
青衣侍女臉色一變,趕緊同雲姑一樣低頭站到一邊。
黎青蛾這才覺得氣氛不對,背後兩道寒氣森森地戳着她的後背。黎青蛾心裡“咯噔”了一下,難道黎湛哥哥真的……
“本王聽聞青娥遭歹人綁架,便立即從北郊行宮趕回來了。可現在看來,青娥不僅沒事,而且還很有活力麼。”
黎湛的語氣從來沒有過的冰冷。
黎青蛾心頭狠狠一戳,彷彿有千萬根針紮在她的心口,殿前的那塊磚石是她扔出去的,此刻她卻很是希望黎湛沒有看到,或者她沒有扔出。
可按照黎湛此刻所站位置到門口的距離推算,方纔她氣急敗壞的模樣,朝他親筆寫下的匾額扔石頭的時候,他是看見的,他是看在眼裡的……
“黎湛哥哥……”黎青蛾猛地轉身,想要解釋自己從來沒有過的失態,可她卻轉眼看見了黎湛同秦無衣緊緊相握的雙手。那修長而骨節分明的大手,曾經手把手帶着她習過字,曾經同她一起在北郊放過風箏,曾經……
都不如此刻緊緊地同秦無衣一個相握。十指相扣,黎湛天青色的衣袍同秦無衣雪色的衣袍衣袂相連相映襯,彷彿這世間最相配的兩個顏色,狠狠地刺痛黎青蛾的眼。
她擡眼看向黎湛,此刻他的眼中不再有往日的溫柔,有的只是她曾經在他看着別的女人的眼神中所見到的那種冰冷,冷漠,默然。
在這一刻,黎湛這冷凌凌的一眼,她竟恍然覺得,她不再是他的妹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秦無衣以外的女人。
那個曾經對她噓寒問暖的黎湛哥哥,從此成了別的女人的男人。
黎湛皺着英眉:“青娥,你胡鬧了。”
“黎湛哥哥……”黎青蛾彷彿不敢相信地喚着黎湛的名字,彷彿這樣就能將眼前這個陌生的黎湛驅趕,將從前那個只對她好的黎湛喚回來。
黎湛從來沒有這般指責過她。
如果是以往,黎湛不會拉着別的女人的手,站在她的對面——她的對立面,說着指責她的話,而會走過來,親暱地揪揪她的小鼻子,寵溺地道:“小青娥,你又在胡鬧了……”
幾乎同樣的話,卻是天差地別的語氣。
“我沒有胡鬧……”黎青蛾固執地道。往日她也會這樣固執地回話,然後黎湛就會更加寵溺地道:“好好好,小青娥沒有胡鬧,你說沒有胡鬧就沒有胡鬧……”
然後還會順着她的意思,將她想要破壞的東西一起破壞。
可黎青蛾卻忘記了,黎湛從她十歲那年開始,就不再叫她“小”青娥了,也不再親暱得捏她的小鼻子,更不會順着她的意思胡作非爲。
因爲那時候他已經找到了秦無衣——三年前的桃花會,黎湛與秦無衣第十世的相遇。
儘管,那時候調皮的秦無衣正在爬樹,而他站在遙遠的桃花樹下看滿天繁花中女子明麗的笑顏,心中升起一個如釋重負的喟嘆——時光錯盡,終究命運還是會安排他們相遇。
而秦無衣呢,風風火火地從黎湛身邊跑過,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多年後依然保持着的天真爛漫,是秦無衣最難能可貴的品質。
而此刻,黎湛卻不再看向滿眼委屈的黎青蛾,放開秦無衣的手,走到青衣侍女身邊,冰冷的聲音如同嚴冬寒水,英眉緊皺:“擡起頭來……”
青衣侍女只覺得面前有股強大的氣勁直逼着她,彷彿要將她周邊的空氣都壓榨乾淨。
頭皮發麻。
“奴,奴婢……”青衣侍女不自覺地將頭低得更低,渾身開始微微顫抖。二師姐沒有告訴她,大王竟然是這麼一個難以捉摸而強勁的對手,更沒有告訴她要快點離開冬欣宮,因爲大王會跟着秦美人一起來冬欣宮……
“擡起頭來!”黎湛銳利的目光緊緊地逼視青衣侍女,如刀鋒一般剜人。他如薄如削的脣此刻緊緊地抿着,是一個不容二話的嚴肅。
青衣侍女瑟縮地更加厲害,平時一個擡頭的動作是多麼簡單,可現在,她卻不敢,她更想做的是腳下抹油開溜——她後悔了,方纔若不是要幫青娥公主取什麼斧頭,青娥公主現在按照計劃應該已經離開承雲殿到冬欣殿去了。那麼她在青娥公主心中種下的仇恨的種子就會生根。
而她,此刻應該已經離開冬欣宮,往王后的坤安宮中邀功去了,說不定還能得到王后的豐厚賞賜和二師姐的誇讚。可現在……
“你不需要擡頭,我也知道你。”
另一道冷然的聲音響起在頭頂,青衣侍女更是一愣。
秦無衣走到青衣侍女身前,清凌凌的眸子一樣落在青衣侍女頭上,連着黎湛的一起,仿若雙刀,狠狠地凌遲着這個侍女。
“不論你同青娥公主說了什麼,你都要記得,你得爲你說過的話負責。”秦無衣不鹹不淡的聲音繼續響起,卻似一把鋼銼,突突地銼着青衣侍女的心口。
有多久了,多久沒有因爲做錯事情當場被抓而感到惶恐?青衣侍女已經想不清了。
“來人,杖斃。”
冷凌凌的四個字,從黎湛的口中發出。把隨後趕來才邁進冬欣宮的小琴等人嚇得不淺。跟着秦無衣嫁到天黎這麼久了,大王在美人面前總是溫和的,這般渾身凌厲還是第一次。
芷蘭緊張地看了看現場的情況,錯愕地看了眼一邊神色有些頹然的黎青蛾,疑惑地望向雲姑,然雲姑只是立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心,仿若未曾接收到她的目光詢問。
待看清下人拖走的是一個青衣侍女,不是秦無衣的時候,小琴和芷蘭以及小伍心頭的一塊石頭纔算是落了地。方纔那一刻看見這樣的黎湛,可把她們給嚇壞了……
青衣侍女被架走,然走了兩步這才猛地從驚怔中清醒過來,大王這是要杖斃她!
“大王,冤枉!”黎湛什麼都還沒有問,就直接判了她的死刑,這讓青衣侍女心頭一陣大駭。
黎湛方纔的架勢,看起來像是早就什麼都知道了,可是這不可能,這是二師姐今日上午看見青娥公主到未名湖畔形跡可疑時候剛剛做下的棋局,什麼都還沒有開始,大王怎麼會全然都知道?!
“大王,大王,奴婢可什麼都沒有做啊!”青衣侍女揮舞着雙手,望着雙手依然背剪宛若天神的男子的背影,自欺欺人地喊着,彷彿希望黎湛不過是一時口快,才做下的錯誤的決定。
然而那個高大的背影巋然不動,宛若一座雪峰獨立。從前有人說,大王冷得宛如一座冰山,可她見過大王對秦美人的柔情,便以爲那不過是謠傳。
可現在才曉得,那個殺伐決斷冷然絕情的大王並沒有因爲秦美人的到來而消失,只是這樣的一面,從來不對着秦美人而已。
青衣侍女絕望地看着男人的背影,他究竟,是怎樣的可怕,她恐怕沒辦法對二師姐說了。
杖打橫肉的聲音響起一陣陣,鮮血瀰漫,青衣侍女擡眼望向空中飛過的兩隻青鳥,張了張嘴,終於倒在血泊裡……
“你說什麼?雪雁被黎湛杖斃了?!”坤安宮的偏殿,雪盞緊緊地盯着前來彙報的另一個青衣侍女,青着臉色確認着。
這個青衣侍女手中握着一隻羽毛深色的青鳥,狠狠而艱難地點了點頭:“黎湛根本沒有給雪雁分辨的機會……”
說到這一點,這個青衣侍女一樣渾身一顫。彷彿頭一次發現,原來他們的對手是這般不動聲色,仿若早已看透了一切,掌握了一切……
雪盞皺着眉頭,卻未曾有青衣侍女的害怕,仿若雪雁的死不過一下震動,便如一縷煙消散在空氣中,無關緊要了。她看着青衣侍女,卻關心:“雪雁最後說什麼了?”
青鳥在青衣侍女手中動了動嘴,傳者雪雁死前所說的話。
“雪雁說,承雲殿裡的雲姑,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是個習武之人,而且,她好像知道羽妃和黎青蛾的關係……”青衣侍女將青鳥放走,神情依然有些悲傷,卻不敢在雪盞面前掉眼淚。
“雲姑?”雪盞想起多年來一直跟在秦無衣身邊的老媽媽,成天做着女紅,幾乎不怎麼說話,也不在大的場合出現,更不曾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她會是什麼人呢?
承雲殿中,氣氛有些尷尬。黎湛同秦無衣坐在上首,黎青蛾低着頭坐在黎湛一側,狠狠地看着秦無衣。
就是這個女人的出現,她的黎湛哥哥再也不是從前的樣子。
黎湛皺着眉頭,示意黎青蛾多次,不要這麼看着秦無衣,然而黎青蛾依然固執地噘着嘴,瞪着秦無衣仿若愁人。
秦無衣卻仿若未見黎青蛾的仇視,扭頭看向一邊站着的雲姑:“雲姑,今日多虧你了。若不是你,門口的匾額恐怕要重新寫了。”
然而秦無衣一句無心的話,本想讓現場的氣氛緩和,誰料又勾起黎青蛾心頭的妒火。
“哼,給你這種人寫?你不配!”黎青蛾心頭全都是雪雁對她說過的話。雪雁的死,加強了黎青蛾對秦無衣的恨。
“青娥……”黎湛皺着英眉。
“難道我說錯了?!”黎青蛾今日受到的刺激太多,竟有些不管不顧起來,指着秦無衣的鼻子狠狠地罵道,“黎哥哥,就是這個女人,她害了左爰姐姐的孩子!”
在她的潛意識裡,她下意識地將左爰流產和她回宮當成了前因後果。如果左爰不流產,她就不用回宮看左爰,那麼她就不會任由秦無衣在黎湛身邊,奪走了本來屬於她的寵愛!
可她卻忘記了,她已經長大,黎湛,是她的哥哥,不是別的男人,更不可能永遠對她像小時候——左爰的擔心,終於因爲雪盞佈下的局而爆發。
秦無衣卻笑。
這份笑很複雜,其中有憐憫,有了然。憐憫的是黎青蛾對於黎湛的超乎尋常的愛,註定得不到祝福。瞭然的,卻是秦綠蘿此番安排的目的。
雪雁雖死,然那份誤導和張冠李戴指鹿爲馬的恨卻已然在黎青蛾心頭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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