鈐山堂裡外兩進,門前古樟掩映,院後桂樹飄香,曾漁和嚴紹慶、嚴紹庭兄弟住在內堂,內堂是一個天井和一棟兩側有廂房圍着的二層木樓,婢女僕婦住廂房,主人住正房和樓上,人口不多,很是寬敞。
對於曾漁來說,住在鈐山堂這邊固然少了一份獨處的清靜,但意外的妙處是:鈐山堂內堂的樓上除了嚴嵩當年的大量藏書外,還有兩間書房是嚴世蕃收藏書畫古董之所,據嚴紹慶說這裡的藏品僅次於其父嚴世蕃在北京的“月明來仙居”。
昨日在嚴氏族學,嚴紹慶說族學木樓上有他祖父出仕前的藏書,夜裡曾漁就讓那位看守族學的嚴岱老漢帶他去樓上看了看,卻早已搬空,現在才知那些書全部到了鈐山堂——
嚴紹慶與曾漁頗爲親近,曾漁住進鈐山堂的第一夜就領着曾漁去樓上看他祖父和父親兩代收集的書畫和藏書,只見兩個房間打通,圖書四壁,充棟連榻,鼎彝尊曩,隨處堆放,讓曾漁目不暇接,隨手展開一幅書帖一看,竟是米芾的《三接帖》,帖上墨跡酣暢,寫道:
“芾睹報,承有三接之喜,深副友生之望。馬上之語,自此應乎?速尋第爲佳,以出入無容身處故爾,芾皇恐。子昭學士李蜀潛賃王宅十千,可住曹門內。”
嚴紹慶見曾漁仔細看這幅《三接帖》,便道:“這原是趙鬆雪的收藏,曾先生請看,這邊還有趙鬆雪印鑑,還有魏國公的跋識,家父說此帖得之於一位姓翁的官員。”
曾漁心道:“做官才能玩收藏啊,不須自己去搜尋,自有人送上門。”讚道:“此帖甚妙,不輸於王右軍的快雪時晴帖。”
嚴紹慶道:“王右軍的帖子這裡也有。”
看來嚴紹慶經常在這裡翻看收藏,很快就找出一份書帖,遞給曾漁,曾漁於燈下辯看,只見帖上草書飄逸——“吾夜中便如動勞,合體無處不疼痛,旦來複不然。得住頓掇,遲汝尋處炎決。王羲之頓首。”
嚴紹慶道:“這是王右軍的《遲汝帖》,並非原帖,是唐代人以雙鉤法摹寫的,曾先生可知這帖子裡說的《處炎決》是什麼嗎,王右軍不是服五石散的嗎,服散渾身燥熱,需要導引來散熱,《處炎決》就是導引術。”嚴紹慶家學淵源,對字畫見多識廣,說起來頭頭是道。
曾漁問:“聽聞《清明上河圖》就爲令尊收藏,不知能否一閱?”
嚴紹慶道:“《清明上河圖》在京城,曾先生以後到京城可來‘月明來仙居,閱覽。”
曾漁稍感遺憾,北京他近兩年應該不會去,待他去時,《清明上河圖》想必就已經被抄入皇宮內府了,不過單就這鈐山堂現在的這些收藏,已經夠他品鑑和學習的了,提高書畫鑑賞水平和古董識別眼力就在於多見識真跡,嚴紹慶才十五歲,耳濡目染,在這方面的知識就比曾漁強,曾漁虛心向嚴紹慶請教,嚴紹慶有些得意,少年人喜好賣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當然,錯謬之處也不少。
這夜曾夜上牀歇息時心想:“這分宜沒有白來,有這麼多書畫古董,我不會閒得無聊,開卷有益,可以增長知識。”又想着楓樹灣那個緇袍削髮、氣質如蘭的女子,每見一次,情絲就糾纏一次,越纏越緊了,嘿,這算是單相思嗎
九月初九重陽節,辰時二刻,曾漁和嚴紹慶、嚴紹庭兄弟用了早飯趕到毓慶堂後面的嚴氏族學,擺着十幾張書桌的族學堂屋已有五名嚴氏子弟先到,都在嘻嘻哈哈你推我搡地說話打鬧,見曾漁到了,都閉了嘴,一個個翻書出來大聲朗讀,子曰詩云一片——
嚴世芳還沒來,曾漁這個助教當然要負起責任來,他讓學生們結對相互問難,針對昨日和以前學過的書籍的難點問答,若答不上來的可以問他,不要唱詩歌讀死書,要加強對經義的理解和貫通。
學堂上的嚴氏子弟覺得這樣有趣,互相辯駁問難,一時氣氛熱烈。
嚴宛兒和嚴月香這兩個女學生還沒來,說好今日來上學的嬰姿也不知幾時到?
曾漁在堂上跨步,聽得族學東邊小門嚴岱老漢不知在和誰說話,便走了過去,卻見少女嬰姿捧着一個青布包裹立在門外,身後正是緇袍圓帽的陸妙想,老漢嚴岱不認得她們,不肯讓嬰姿進來。
“曾書生,你快幫我說說。”少女嬰姿見到曾漁,頓時快活起來。
曾漁便對嚴老漢說了嚴世蕃和嚴世芳答應嬰姿來此上學的事,老漢嚴岱“哦”的一聲道:“原來是楓樹灣的小姐啊,請進吧。”
陸妙想向曾漁施禮道:“曾公子,小姿就請你和方塘先生費心教導了。”
曾漁道:“陸師姑放心,我會關照嬰姿小姐。”人前就稱師姑,私下就叫陸娘子。
陸妙想又與嬰姿說了兩句,向曾漁告辭回楓樹灣,秋風拂起她的僧袍,顯現細長身軀,給人的感覺是嬌弱堪憐。
嬰姿不放心道:“娘,過橋時小心啊。”
陸妙想回眸一笑:“我曉得,你可要專心讀書,午時我來接你回去。”
這小腳女子過獨木橋,想想都心悸啊,曾漁道:“陸師姑,我送你回去。
陸妙想連連擺手:“不用不用,那橋我經常來去,不妨事,多謝曾公子。”扭身便行,走得頗快,真如風擺芰荷,嫋娜生姿,天生尤物不須刻意做作,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自然動人。
瑞竹堂的一個僕人趕來報信說二老爺一早被分宜許知縣邀請去鈐崗嶺登高了,二老爺留話說請曾相公代爲教導這些學生,今日過節,只上半天課即可。
曾漁回到學堂,見嬰姿已經在座位上端端正正坐好,另兩個女學生也已經到了,趁諸嚴氏子弟背誦舊書之時,曾漁悄聲問嬰姿都已讀過哪些書?
少女嬰姿既興奮又緊張,答道:“讀過《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
曾漁問:“都是你姨娘教的嗎?”
嬰姿點頭道:“是”。
曾漁心想:“女孩子又不能參加科考,四書五經其實都可以不讀,讀《千家詩》就很好,但這些課程是嚴世芳定的,我不能不遵。”說道:“那從今日始你就開始讀四書吧,先讀《大學》。”
嬰姿睜大清澈雙眸道:“可是曾書生,我沒有書。”
一邊的嚴宛兒趕緊扯了扯嬰姿的衣袖,低聲道:“要稱呼先生,曾先生。
嬰姿俏臉微微一紅,輕輕叫了一聲:“曾先生。”
曾漁點點頭,去找了一冊《大學》給嬰姿,讓她先把第一章讀幾遍,自己理解文義,不懂再問。
曾漁教學方法頗爲生動靈活,不象嚴世芳那麼死板,學堂上的嚴氏子弟聽得津津有味,能把枯燥的四書講得有趣,這個本事可不小,都對這位年少的曾先生暗暗敬服,只有嚴紹庭東張西望心思不屬,不過這小子也很聰明,昨日教過的功課他都背誦理解。
到了巳時末,曾漁便讓學生們放學,今日過節,早點回去,嚴紹庭過來道:“曾先生,我要趕去寄暢園過節。”
曾漁看了嚴紹慶一眼,嚴紹慶默然不語,顯然不是嚴世蕃要讓這兩個兒子去寄暢園。
曾漁對嚴紹庭道:“看有哪位管事在,叫他們陪你去,不得獨自上路。”
嚴紹庭的僕從稟道:“饒管事在這邊。”
嚴紹庭帶着僕從隨饒管事去寄暢園,這時其他學生都各自回家了,族學堂屋上還有嚴紹慶和嬰姿沒有離開,曾漁道:“陸師姑還沒來接嬰姿,紹慶,我二人送嬰姿回楓樹灣吧,從這裡去也有兩裡多路呢。”
補昨天一更,凌晨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