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溫與鈕遠先後走進院子,在中廳前的一段走廊上望見了柳鎮年,都連忙作下一個深揖。
柳鎮年已聽說二人要來拜謁,便穿了一件整潔的正服,在那裡徘徊着等待。
“你們兩個難得一起過來,”他此時緩緩走下臺階,笑着來攙扶二人,“怎麼,都是因爲公事?”
鈕遠暗瞅了晏溫一眼,旋即答道:“下官是爲了解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特地來向丞相建策。”
“你呢?”柳鎮年轉問晏溫。
後者恭敬回答:“下官另有別奏,還是讓奉相先說他的罷。”
“那好,”柳鎮年道,“奉相有什麼話儘管說,我就站在這聽。”
鈕遠忙道:“柳公年事已高,身體不便,不比我們年輕,還是坐下爲好。”
“你這話說的,你們算什麼年輕?”柳鎮年大笑,“咱都是老頭子了,這幾歲能頂什麼用?我方纔聽門子稟,你過來還要擡轎,腿腳怕是還不如我哩。”
“屬下並非此意。”
“那是什麼意思?”柳鎮年用打趣的口吻說着,“難不成是你立了那一件大功,就開始分外得意啦?”
鈕遠猛地低下了頭:“下屬不敢。”
“你在我這兒想怎麼樣都無所謂,我從來不會因此怪罪別人;但朝堂上眼睛可多着呢,你不在意,人家可全記在心裡,到時候對你有意見,甚至借題發揮,給你下絆子,都不好說。除了皇上,誰還整天在宮中坐轎子?日後千萬小心着點。”陳同袍忽而嚴肅起來。
鈕遠答道:“下屬平常也不曾打轎子,今日是貪圖一時方便,實在不該。此後當牢記丞相的教誨,必不再犯。”
“記住就行,說你的吧。”柳鎮年嘆了口氣。
鈕遠故意咳了兩聲,然後抱拳進言:“丞相,屬下的新政全是爲您打就的,這場大捷已經使百官緘默,反對之聲越來越小了,若不趁機利用,頗爲可惜。如今皇權微弱,丞相聲名已蓋當世,何不進圖偉業?大事若定,則由柳公親專國柄、控馭萬民,誰再敢以言語相抗?經我等出謀劃策,北虜南蠻彈指可平也!待那日國家強大,萬國來朝,不僅能使江山穩固,亦得以坐享盛世,豈不爲一樁大好之事?”
柳鎮年聽罷,默然看了晏溫一眼,後者卻搖了搖頭;他便背過身去,語氣中帶着無奈:“鈕奉相,你怎麼三番兩次提這樣的建議?上次在萊州抓張隆祿的時候,你就急急讓我謀取帝位,說什麼‘行之霸政,重飭國律’;如今又換了一套說辭,到底是萬變不離其宗。現在國難未靖,我卻要匆匆爲自己謀求富貴,豈不是坐視天下餓殍千里?你想行新政,也是建立在國家尚且穩定的基礎上。一旦宗廟異姓,局勢紛擾,不知會出多少亂子,這個你考慮過沒有?”
“可丞相畢竟已年近七十,就算不爲現在考慮,也要爲將來盤算。歲月不等人啊!”鈕遠苦諫不已。晏溫也用一個複雜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宰相,又有期望,又有失落。
柳鎮年掐住左手的一根手指,喝道:“我如今位已極尊,錦衣玉食樣樣皆足,還去求它什麼?若真改朝換代,攤得個子孫不肖,敗壞了吾家之業,就要落得個抄家滅族的下場!除非天下太平,不然我絕不行此事!”
這話把二人說的都沒了脾氣,鈕遠更是一言不發了。
“晏相呢,”他轉過身去,張着疲憊的雙眼看他,“不會也是因爲這個?”
“與他的不同。在下於中書省與衆人有了一個奏議,不知可不可行,特請參決。”
“說。”
晏溫卻不迴應,直從懷中掏出了一份奏書,俯着身遞獻上去:“內容甚多,一時半會兒必講不完,還是請您親自閱看。”
柳鎮年眼力已衰,看起文書較爲吃力,但想到了他的心思,便一手接了過去,翻開過目。
他低頭看了良久,方纔給了回去,吩咐道:“這文書裡的主意不錯,到書房裡找書辦給蓋個印子,你自己去上交朝廷罷。至於具體方法,你找人去研究研究,不可怠慢。等皇上有了批覆,我再正式昭告天下。”
“我明白了。”晏溫一個欠身,揣起文書,立即就從鈕遠身旁走了過去。
鈕遠一直側着耳朵聽二人的談話,卻和什麼都沒聽到似的,並未捕捉到有用的信息。可他見柳鎮年答應的如此草率,便以爲只是一件小事,沒有放在心上。
可他哪知,這一着正是晏溫用來對抗自己的一步好棋!柳鎮年當然不會這麼簡單的答應下來,他於二人分別以後,便親自到中書省了解詳情,與洪李二人一直談話到了夜晚。他雖然憂及了二人的不和,同時懷疑這個方案的可行性,但也清楚朝局不能夠失衡,讓鈕遠無限度的做大,終究會引發柳黨內部的清算,將對形勢極其不利。最終便拍板決定下了晏溫的新政,使得這封奏書上達天聽。
皇帝對於柳黨的詔書向來沒有任何異議,他按照桂輔的意見,寫了一份詔書作爲答覆,其中內容繁多,可大體的意思很明確了,就是正式向外宣佈:晏溫的古學改革已經揭幕,將勒令各地官府興資辦學,並派監學官一名前去巡訪,並將當地情況報知朝廷,以展開更爲激進的決策。
大臣們紛紛擾攘,他們不是驚訝於這個‘古學’新政,而是晏溫與鈕遠的爭鬥已經擺在了明面上,幾乎要撕破臉皮了。皇叔太肅顯得格外興奮,他受了詔書,回到禁軍營裡,便與存肇說道:“柳黨中人人各懷鬼胎,我已久知,何曾想今日竟有此禍!朋黨內復生一黨,吾等可隔岸觀火,觀其衰敗矣!剷除柳賊,時日不遠!”
宗室們倒可以在此時幸災樂禍,而同爲清流的吏部則沒這麼多好心情,他們和晏溫一起擔起了這次新政的擔子,被迫站在了同一條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