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季同在教育會開會的時候,鍾觀光正帶着禹之漠參觀工廠。這禹之漠是湖南湘鄉人,四十歲左右,他是慕章、鄒等人之名來探望的,王季同和他簡單聊過之後就讓鍾觀光跟進,鍾觀光和他熟悉之後才知道此人閱歷真是豐富,當過兵,做過官,甲午之戰、戊戌變法、自立軍都參與過,和譚嗣同、唐才常都是至交,唐才常兵敗後他逃到東京,在那知道章太炎先生的。
陸行從去年開工以來,基建工作一直都沒有斷過,後來工作量實在太大,楊銳就另找了楊瑞泰營造廠,這家廠的是滬上最大的建築廠,老闆楊斯盛接手工廠建築之後立即加派人手,使得氯鹼工廠的基建沒有耽誤,只是,這氯鹼廠是洋人那般水泥鋼筋的,而味精廠當初因爲要趕工期卻是竹棚的,於是在陸行廠區就出現這樣一土一洋的建築,着實難看了些。
禹之漠對這些建築的差異不以爲意,他被這兩個工廠的規模驚呆了,以前在東京的時候爲了學習化學和紡織技術,他也去到大阪、千代田等工廠去實習,見過不少工廠,但是還是沒有見過這麼現代化的工廠,他站在一堆磚石上俯視着整個廠區,癡迷的看着發電廠那些高大的、冒着濃濃黑煙的煙囪,說道:“憲鬯,你說我們中國人怎麼就不能辦起這樣的廠子呢?”因爲要隱瞞事實並減少麻煩,陸行的整個工廠都是把麥克尼爾作爲擋箭牌掛在前面的,對外介紹的時候都說是洋人的工廠。
鍾觀光也是滿足的看着下面的工廠,這真是個奇蹟!而這個奇蹟就誕生在自己的手裡,像一棵樹在自己手裡一點點的長大,人生沒有什麼比這更美好的了。忍着說真話的衝動,鍾觀光舒了一口氣,輕鬆的說道:“洋人能做的,我們也一樣能做啊,這工廠也就是去年建起來的,只要能籌足錢,我們也可以買機器,請洋人,自己開一家。”
禹之漠卻是一點也不輕鬆,他從日本也買回一些鐵木紡織機回國,去年在湘潭建立一家不大的毛巾廠,算是比較成功,今年已經搬到潭州了,此去日本買紡織機剛回,正好碰上這蘇版案一事,便在滬上停留了。雖然紡織廠賺錢,但創業還是很艱難,原始的積累不是那麼容易完成的。“憲鬯好運氣,想當年我在日本的時候還要假裝實習才能學些技術,現在你卻在負責全廠,收穫應該不少啊。”
鍾觀光壓住心裡的喜悅,用事前準備好的答案說道:“我也是靠同鄉提攜啊,這工廠的股東就是荷蘭銀行的總辦虞洽卿先生,他是我們寧波人。因爲辦的化學工廠,和我們儀器館相關,他就找到我們,請我們幫忙。現在啊,滬上這裡辦工廠的越來越多,潭州那邊如何?”
提到潭州,禹之漠搖搖苦笑,“潭州只是一省之地,怎麼能和滬上比啊。不要說辦廠,就是找個懂新學的人都難找。”
鍾觀光不緊不慢的“哦”了一聲,說道:“工廠倒想在潭州設個辦事處,不知道那邊生意是否好做?”
禹之漠倒是很熱心,笑道:“兄弟你要去潭州,有我就行了。爲兄生意雖小,但人面還是有的,潭州城裡有什麼事情,都可以找我。”
鍾觀光大喜,向他作揖道:“稽亭兄,那就謝謝了。”
爲了把人安插進去朱家,兩人商量下來的結果是先在潭州城打開局面,而且工廠的產品也由以前單純的味精,多了燒鹼、肥皂、牙膏、火柴,還有楊銳的香菸,這幾種東西已經做出來了或者馬上就出來了。雖然由之前的渠道銷售也是可以,但是楊銳還是決定對奉天、天津、漢口、廣州幾個點升級,第一步就是擴建各個省的銷售處,當然有些交通不便的內陸省份是不設點的,但是沿海和沿長江省份卻都是在計劃之內,潭州作爲湖南省會自然也在計劃之內,只是爲了更快的切入朱家,除了和禹之漠這個在潭州有面子的人交好之外,鍾觀光還把在東京的盛書動調回來了。
複審時間遙遙無期,清廷不斷在和公使團特別是英國公使、滬上領事協商引渡章、鄒等人,但是英國公使卻回國述職正好不在,滬上領事也只玩文字遊戲,一拖再拖,這交涉就不知道什麼時候纔能有結果。7月31日,禹之漠在確定這一情況之後就向諸人告辭回潭州了,同行的自然有工廠潭州辦事處以盛書動爲首的一行人。送別的時候,鍾觀光拍拍盛書動的肩膀,讓他到那邊安定之後來消息,盛書動臉色沉穆,鞠躬告別之後上船去了。
就在諸人焦躁的等待中,章、鄒等人的生機來臨了。就在章士釗、張繼和幾個留日歸國學生創立國民日日報開業的這些天,報紙上開始出現沈藎被杖斃的新聞。這沈藎原本是自立軍唐才常一黨,當過右軍統領,後來起義失敗之後就四處瞎混,做了一名記者,今年四月俄國不但不按照之前的約定退兵,還提出七項條件,對洋人妥協慣了的清廷爲了使其退兵就同意和俄國簽訂一份密約。這件事通過北京那些四處吹牛的草包親貴們宣揚出來,傳到了沈藎的耳朵裡。沈藎便買通政務處大臣王文韶之子,弄到了中俄密約的草稿,見上面清廷不但同意之前俄國提出的七項條件,還出賣蒙古和東北主權,密約事關中國的命運,他迅速便把草稿寄到了天津的新聞西報。
很快,這密約一見報就天下皆知了,引起各界的強烈反對,中俄密約最終徹底破產。慈禧惱羞成怒,在抓住沈藎之後下旨斬立決,但農曆六月是光緒的生辰,下面的官員好心提現聖上萬壽月不好殺人,慈禧就改爲杖斃。刑部怕普通木板打不死人,就特別造了一個大木板,但還是因爲不熟杖斃之法,打了四個鐘頭之後,沈藎雖然骨骼盡斷但人卻還是未死,最後只能用繩絞殺。
鍾觀光把報紙一扔,砰的一聲拍在桌子上,“這是什麼朝廷!這是什麼朝廷!!……如此喪權辱國,如此喪盡天良……”
對面坐着的王季同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雙手捧着熱茶耐心的吹涼,對鍾觀光的那一掌無動於衷。良久見鍾觀光血氣回覆,才咬着牙說道:“憲鬯生氣有何用,‘我大清’從兩百多年前立朝的時候就是如此了,此種事情過去很多,以後也不少。如此朝廷我們就該早日反了他,慈禧那個老妖婆,我們抓住了一定要把她浸豬籠。”王季同也是恨極,話越到後面越是說的咬牙切齒,不過一會他就調整了過來,又道:“不過現在此事一出,應該能救枚叔兄和蔚丹一命啊。”
鍾觀光氣過之後也恢復了理智,他接着王季同的話說道:“你說的沈藎此事和枚叔蔚丹的事情有什麼關聯?怎麼能救他們一命?”
鍾觀光畢竟在工廠呆久了,對報紙的運作不如王季同這麼熟悉,“現在清廷親俄的立場徹底惹火了英國人,之前呂特不是說英國人不願意引渡人犯的嗎,那現在更可以藉此事大肆宣揚清廷毫無文明可言,草菅人命。這樣美國領事就不敢再說引渡了,枚叔兄和蔚丹他們幾個就安全了。”
鍾觀光知道這不是自己的專業,恨恨的道:“那就馬上動手,讓滿清韃子徹底絕了引渡的心思。”
很快,滬上北京等地的報紙開始全是沈藎一案的消息,所有報紙都一致認爲只要租界同意引渡章、鄒等人犯,那麼這些人的死法會比沈藎更加殘忍,文明大義之下,那些原本贊成引渡的公使領事們紛紛改變立場,一度主張拒絕引渡,英美政府先後訓令駐華使節不得交人,清廷的引渡最終失敗。而後,爲了避免原告和法官爲同一人的尷尬局面,清廷與租界公廨組建額外公堂,以審訊蘇報一案。
在王季同忙碌着怎麼絞盡腦汁救人的時候,洛倫索馬貴斯軍校已經開學了,7月7日的開學儀式很有德國特點——爲了紀念楊銳特別的把典禮放到了這日——簡單而莊重,估計是按照德國.軍校的範來弄的,領導們的講話都沒有講稿,非常的簡短。身爲軍校校長的楊銳講話的時候,看着下面努力努力才站整齊的紅色小方陣很是感慨,自己終於走出了第一步,雖然很幼稚但卻充滿希望。
八個月的時間訓練一個合格的士官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要想畢業也就只有按照楊銳所說的在戰爭中完成。因爲涉及到上課教材的翻譯,第一個月除了德語之外不上軍事理論課,只做些最基本的隊列訓練和體能訓練,基本和大學軍訓差不多,楊銳也作爲學員也都參加,並且爲學生配備了合理的膳食——大學無聊時候楊銳去參加了一個餐飲管理認證的考試,裡面食品營養學還算考的不錯,原以爲沒用的東西居然在這裡用上了。
油脂、肉類是不缺的,洛倫索馬貴斯本來就是盛產腰果的,而且莊園牛馬不少,蔬菜莊園裡只有土豆洋蔥,但是楊銳來的時候帶了不少蔬菜種子,已經種上了,但是廚師老劉對這裡的反常季節很是不懂,按照他的話是,種什麼在家裡可都是按節氣來的,這裡根本就好像沒有節氣,種不出種的出那就要看老天爺了。還有最操蛋的就是這個地方沒有大米,只有木薯,當地人喜歡吃一種被克里斯蒂安稱作非洲夫夫的木薯糕——其實就是水煮木薯粘醬料,大家先前吃的還感覺新鮮,後面只要聽到夫夫這兩個字就想吐。廚房最後沒辦法,只好直接把木薯用土法弄成木薯粉,然後再混點麪粉或烤或煮做成餅和饅頭,這才方纔能吃得下。
第一週的訓練因爲飲食、氣候等各種方面的原因很是糟糕,隊列還好,畢竟是讀過書的,而且有很多人還在滬上的拒俄義勇隊訓練過,體能可就慘了,第一次越野跑跑過去的時候就少了一半的人,等到跑回學校的只有十八個,剩下的基本都是不合格,還有七個是擡回來的。雷奧火大的很,沒有留什麼情面訓斥了這些人一頓,把那些不合格的全部罰站一個小時。
楊銳其實也在這不合格的裡面,大學的時候體能還不錯的,上了班就更不要提了,基本一跑就喘,一跳就累的,跑完全程臉色發白,喉嚨發苦,想吐又礙着面子不敢吐,真是悲催。站完一個小時之後,吃了幾口木薯餅就去洗澡,回到寢室一倒就睡。迷糊間忽然想到那幾個擡回來的同學,似乎還有兩個是扭到腳的,現在人都在醫務室,自己作爲老師還得去看看纔對。
掙扎着,楊銳很不情願的起了牀,邊出門邊想,自己這個領導真是夠模範的,吃苦在前,慰問在後,爲什麼後世那些領導就那麼爽呢,他們是怎麼做的?醫務室在教室對面的最東邊,剛到門口的時候,楊銳聽見裡面的哭聲,在門口乾咳了一聲,楊銳推門進去了。這個時候軍醫赫爾已經離開了,房間裡只見到兩個學生,一個是陳廣壽,他站在牀邊,正在安慰剛纔躺在牀上哭的學生,他臉色發青,臉上淚痕猶在,這個學生叫徐祖烈,也是衢州的,和陳廣壽是同鄉。
“哭什麼?訓練太苦了嗎?”楊銳最煩的就是哭聲,見到一個男人哭很是不滿,說話的聲音比平時大了不少。
陳廣壽見到楊銳進來就立馬起身立正,徐祖烈幾次想起來但是都沒成功,陳廣壽見狀連忙說道:“報告長官,不是。”
“那哭什麼,想家了嗎?”楊銳感覺自己還是嚴厲了些,但是爲了全體學生,又不得不如此。
此時徐祖烈已經掙扎着站起來了,“報告長官,學生只恨自己無用,這無用之身何以報國?”他個子不高,站的搖搖晃晃,旁邊陳廣壽後面扶了他一把才站穩,但臉上卻是一副決然之色。
他說的話出乎楊銳的意料,最先以爲是訓練太苦,繼而認爲應該是想家,但是弄到最後卻是怨自己無能。來自後世經濟社會的楊銳,知道不能按照以往的經驗去評價這個時代的人,看着他搖晃卻又努力站住的身體和坦然的目光,楊銳感覺他說的真的。對着他點點頭之後,“什麼有用沒用,戰國一個殘廢還能刺殺慶季呢。我們還有八個月時間,等那時候不合格再哭吧。”
“是,長官。”徐祖烈和陳廣壽大聲回答讓楊銳的心情好了些,“不是說有七個人嗎,其他的人呢?”
陳廣壽答道:“其他的都緩過來了,已經回去了。”
看來情況比想象的好,這些學生只是一開始不適應,“好好休息吧,恢復了就歸隊訓練。”本來楊銳還想再說些什麼的,但是見到徐祖烈搖晃的樣子,沒說幾句就走了。
回到寢室楊銳反倒沒有什麼睡意了,想到徐祖烈的樣子心頭觸動。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楊銳不知道怎麼想起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