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實來的正是時候,大堂中的男女還未交談就散開了。他可不知道男女兩人的心思,只知道手上的簡報至關重要。是以在楊銳屏退一切旁人後,他繃緊的臉才露出一絲苦笑,遞上簡報後他道:“先生,情況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更壞一些!”
簡報很厚,密級也是最高的,這麼短時間就能整理出這麼多東西,楊銳有些埋怨的看了他一眼。他死死的按住簡報,只問道:“到底有多壞?”
“由清華學校派出去的留美學生當中,絕大部分都隸屬一個類似於兄弟會的組織。”張實低頭,“而且…,而且……,自容閎先生開始,這個組織就存在……”楊銳面色越來越沉,幾乎要當場捶桌子,張實不得不硬着頭皮將這些情報說完,“當初滿清中止留學生計劃,要撤回留美幼童,全因爲此。”
‘吱…’的一聲,楊銳猛的站起來只把桌子撞的一偏,桌腿和地板的摩擦極爲刺耳。他此時覺得全身燥熱,大聲道:“難道說,這個組織從容閎組織留美幼童開始便存在,一直延續到今天?難道說,留美學生從詹天佑開始全是美國特務?!”
楊銳的質問有些難以回答,張實沉默後道:“先生,這些人確切的說不是特務,他們也沒有向美國傳遞什麼情報,但他們的心是想着美國的,同時也希望我國將來變得和美國一樣。太炎先生所說的留美學生彼此關係密切,還在於這些人善於團結起來爭權奪利。現在的情況是,留美學生願意用留美學生,他們之間甚至於工作彙報也樂於用英文……”
“這些人會造反嗎?”楊銳問道。張實說了不少,他的擔憂在於這些人不屬於、也無法屬於復興會系統,他們自成一派。無法控制;而楊銳參照歷史卻明白這些人的力量,特別是國民黨執政的時候,政壇基本是留美生的天下。據聞宋子文之流只看英文報告,中文報告不屑一顧。整整就是個香蕉人。民國蔡元培治下所謂包容並蓄的北大、所謂新文化舊文化之爭,其根本就是胡適等留美學生和留日學生的爭鬥……
楊銳忽然想到了北大、想到了學部,張實卻在回答楊銳的問題,“先生,造反是不可能,這些人人數應該很少,不會超過一千人。他們更好的辦法還是佔據機要部門以將自己的影響力發揮到最大,而後借民意反對政府。最終實行民主自由。”
“民意?哪裡有他們的民意?”楊銳問道,但他這一問到把事情和剛纔的思考連在一起了,他道:“根本就不是民意,而是學意,這些斯斯文文、口倡民主共和又愛惜性命的上等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組織一批接一批的學生出來送死!”
對外探尋情報纔是張實的任務,而且這些任務更多針對軍事、科技等方面,監控本國留學生的工作素來是國安局的事情。他們的工作也不能說失職,最少從中國教育會出去的學生是安全的,危險的是直屬於教會學校和清華學校的那些留學生。不過中美巴黎條約。爲獲得美國在治外法權、內河航行權的讓步,這些學校依舊存在,只是納入了學部系統。
“先生。接下來該怎麼辦?”張實問道。在他看來,這種潛在的威脅應該儘早清除。
“還能怎麼辦?”楊銳忽然笑起,“只要沒有證據,我們能做的最多是將這些人調離機要崗位,嚴防這些人接觸核心機密。可別忘記了,這些人、像斷了腿的胡適幾個,可是名流,一旦抓捕又拿不出理由,反而授人以柄;詹天佑之類就更不用說了。西域鐵路能按時修通確確實實是他的功勞,像他這一類有功而無過之人。我還能清洗?”
他到此又自言自語,“其他都算了。最最關鍵的是國家重點實驗室不能被這些人滲透!”他說罷拿起電話對着秘書處道:“請華封先生過來!”
重點實驗室全歸工部管轄,這些留美學生危害有多大也就看他們對若干重點實驗室的滲透程度。這事情也就只有徐華封說得清楚,所以楊銳要他來。趁着徐華封未來之際,張實開始彙報另外一件事情。“先生,意大利的國家法西斯黨前日向羅馬進軍,今日早些時候,其黨魁墨索里尼被國王伊曼紐爾三世任命爲意大利總理……”
“哦。好消息!”楊銳難得笑了起來,雖然沒有希特勒,可歷史依舊按照節奏開動,墨索里尼就是納粹的先兆。“德國那邊的情況如何?你上次提到的那個…斯特拉瑟,他現在在幹什麼?還有他的副官希萊姆……”
“斯特拉瑟現在已成爲德意志工人黨的領袖【注127】,他們因爲墨索里尼的勝利倍受鼓舞,希萊姆還是他的助手,現在正負責工人黨的宣傳工作。”張實說道,他好奇的問:“先生,這些人也能篡奪德國政府的權力嗎?”
海因裡希.希萊姆是一個引子,由希萊姆牽出這個格雷戈爾.斯特拉瑟是楊銳從未聽過的。在加入工人黨之前,此人隸屬於巴伐利亞馮.埃普將軍的自由軍團,而在自由軍團之前,此人曾是巴伐利亞第一野戰炮兵團的中尉軍官——和元首那種定期授予傳令兵的鐵十字勳章不同,這個出身炮兵的普通士兵曾榮獲一枚一級、一枚二級鐵十字勳章,並最終被提升爲中尉,這是極爲難得的,炮兵可不只憑血氣之勇立功。
閃過這個斯特拉瑟,楊銳搖頭道:“德國不是意大利,這些人難道還能像柏林進軍?當然,不出預料,受墨索里尼的刺激,這些人估計也會來一次柏林進軍,到時你重點關注。”
楊銳又在預言,張實眼裡發着光,重重的點頭。預感着徐華封馬上要來,他抓緊時間再道:“先生,我們還得到一個消息。麗貝卡小姐也加入了工人黨……”
“什麼?!”楊銳大失驚色,“她一個女人家跑去幹什麼?簡直是胡鬧!”
“誰在胡鬧?呵呵……”徐華封神清氣爽的出現在大堂,他雖然未能如願成爲副總理。但依然負責工部。這是他最喜歡、也是投入最多心血的工作,真要成爲副總理他估計也是將政務全扔給楊銳。他離不開建設中的中華工業。
“沒,說的是麗貝卡那個小鬼,也不想回中國,在德國也不好好呆着,老是做一些……”楊銳深深的看了張實一眼,而後輕描淡寫的道。
“是老雷的女兒吧?”徐華封問,他笑道,“算起來她已經十六。不對,應該是十八、十九了吧。不是說孑民家的無忌喜歡她嗎?怎麼……”
麗貝卡青梅竹馬的玩伴便是蔡無忌一干人,據說蔡無忌也喜歡她,可事情爲什麼沒成那就不知道了。她在德國與雷奧的親戚一點也不親,反倒是跟魯登道夫還有克里斯蒂安這個奸商關係密切,可即便如此,她會加入德意志工人黨還是很出楊銳意外。
叫徐華封過來並不是爲了談兒女私情,楊銳含糊道:“哎,小兒女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去操心吧。華封先生,此來是有要事相商的!”
楊銳說罷就把桌子上張實提交的簡報交給他。一支菸功夫,徐華封便大汗淋漓了。“竟成,這……這可如何是好。工部的留美學生可不少呀!”
“工部已經顧不上了,連詹天佑都有問題,我們還顧及工部幹什麼!”楊銳搖頭說道:“關鍵是國家重點實驗室,這裡面有多少清華出身的留美學生在內?如果在,這些人擔任什麼關鍵職位?能不能將這些人調到其他地方去?”
核能、計算機、晶體管、噴氣發動機、雷達、火箭。這六個是最最關鍵的重點實驗室,一旦裡面的研究資料外泄,那麼帶來的損害將是災難性的。中國是窮國,而在二戰光原子彈的研發就耗費了二十億美元。現在戶部稅收馬上要超二十億華元,可對於總耗資超過一百億華元的實驗項目。唯一的做法是拉長時間、分期投入。可財大氣粗的美國一旦明瞭實驗的重要性,哪怕是毫無積累。其大舉投入下,短短數年便可超越中國十數年的努力。這纔是楊銳最害怕的。
楊銳在乎這六個重點實驗室,可徐華封卻認爲所有重點實驗室都重要,他擦了把汗,道:“竟成,十五個重點實驗室,不少都有留美學生,那個焊接實驗室全是……”
“焊接那邊就顧不上嘍。”楊銳無奈道,“我說的是甲號到己號,這六個重點實驗室有沒有留美學生?”
“甲號到己號?”徐華封暗忖,得益於他理科生的頭腦,他道:“有是一定有,可核心人員不是他們,只有計算機實驗室有數人瞭解項目大概。”
“是這樣。”楊銳也思索起來。計算機並非全然是戰爭利器,他最關切的是核能、雷達兩個。
“確實如此。”徐華封點頭,“核能和火箭關鍵是化工、噴氣發動機、晶體管則涉及冶金、雷達在於電子,這些都不是美國強項,美國生產的無線電臺、攝影機還不如我們。唯有計算機美國人走在前面,我們不得不購買其專利並借重一些人才。竟成,計算機很重要嗎?”
“暫時還不重要。”楊銳說道。此時ibm公司還未成立,但美國已經有了製表機、手搖式計算機等等,理論也得到了發展,算是諸國基礎最好的國家。“但以後很重要,這些人還需想辦法將他們調入其他的項目,實在不行就解散實驗室。”
“明白了。”徐華封點頭道,他說罷又問:“那其他實驗室該怎麼辦?”
“其他實驗室……,如果這些人能夠被其他學生……”楊銳說到這裡轉頭看了張實一眼,道:“留歐的那些學生可有這種兄弟會組織?”
“報告先生,暫時沒有發現!”張實說道。“不過如今歐洲社會主義思潮氾濫,他們或多或少應該接觸過這些東西……”
“這個不管了,我在乎的是蘇聯成立前的那些留學生,之後的年齡太小,即便回來也未必能擔當重任。”楊銳說完又看向徐華封,道:“如果這些留美學生不可替代。那就讓他們接着研究,待突破關鍵點後再讓別人接手,實在不行就像那斯特拉一樣。全面監控。”
尼古拉.斯特拉收編之後被安排在美國某個隱秘處,現在他正負責無線電遙控實驗室。爲了防止科研成果泄密,除了讓白種代理人與之簽約外,還隨時準備清洗——一但中美開戰,斯特拉的研究成果很可能會用於美*方,這是絕對不容許的。
“我明白了……”這一次徐華封說的很無奈,他很明白全面監控意味着什麼。“那工部、還有運部的那些人怎麼辦?”
“這些人沒辦法,除了想辦法將他們調離關鍵崗位外,”楊銳搖頭。“我們能做的就是加強監控,並預先想好補救措施。這事情還需璇卿的配合……”
“那是不是現在就叫她來……”徐華封問道。國內是國安局的地方,情報局是管不了的,現在出了這麼大的隱患,勢必要告之秋瑾。
“這個先等一下!”楊銳道,“留美學生不可靠……,這是有原因的。你說璇卿會怎麼看這件事情?會不會認爲是我故意弄出來的?”
徐華封全然是自己人,兩人的關係比楊銳與徐貫田、謝纘泰更爲密切,具體的說兩人都是工業黨,徐華封想將中國建設爲一個比西歐還要現代化國家。如此除了自己的功名外,更有不負父兄遺願之意;而楊銳則需要一個堅實的工業體系以讓他不浪費寶貴的機會,二戰中縱橫捭闔。給國人一個更美好的未來。
而章太炎和秋瑾只是中立角色,他們都有自己的追求,一個除了保存國粹外,則希望百姓能不再受苦、另一個卻只是全心全意希望女人不再受苦,並且,兩人都不想會內諸人相鬥。最後是蔡元培,他雖然只有一個人,可得益於杭州舉義的名聲,以及作爲愛國學社、中國教育會的真正創辦者。他在復興會內的聲望不比楊銳低多少,復興軍內的將領在成爲楊銳學生之前全是他的學生。
留美學生有問題。那自然和在美多年的虞自勳脫不了干係,以虞自勳和蔡元培的密切。又和蔡元培脫不了干係。秋瑾的性子光明磊落,一旦確定留美學生有問題,那自然會通報蔡元培、質問虞自勳,他們知道那就等於留美學生都知道,所以楊銳不太像將此事告之秋瑾。
楊銳雖然嘴上說擔心秋瑾誤會,可內中的考慮徐華封完全明白,他問道:“那不告知璇卿怎麼監控這些人?”
“國安局不能放在璇卿手上了。”楊銳說道。嘴上的香菸明明滅滅,煙霧繚繞。
“那交給誰?”徐華封當時可是聽到過蔡元培質問楊銳用國安局監控諸人的,也正是因爲這個藉口,國安局交給了秋瑾。現在楊銳要拿回來是不可能的,大家都會反對,權力畢竟太大,特別是他將二十年連任。
“交給枚叔行不行?”楊銳吐了口煙,笑問道。“璇卿那邊依然有知權權。”
“枚叔……”沒想到是章太炎,徐華封錯愕,“他能管的來嗎?以什麼理由拿過來?”
“枚叔現在是副總理,璇卿只是民部尚書,巡警又在她手上,加上國安局豈不是多此一舉?國安局是全國性部門,兩個總理都不能沾邊,那就太說不過去了。”楊銳說着自己的理由,“至於枚叔能不能管得了,這個不是問題。問題是孑民會不會反對。常委會我們佔優,可常委會擴大會議我們就未必佔優了。”
“那枚叔那邊呢?你就是交到他手上,以你們一見就吵的關係,他也未必……”徐華封說道。
“那就是我和枚叔的事情了。”楊銳道。他隨即說起章太炎的分封之策,道:“楊增新說:西出陽關無好人;移民沒有復興軍保護就鬥不過哈薩克土著,哪怕他們有槍,所以北庭我同意實行改流歸土。枚叔看了報告對此愛不釋手,他調研之後就想將此挪到關內,當然關內不叫改流歸土,而是叫再行分封。說是要以戰國諸國爲邊界……,其實就是以山川河流爲邊界,分封朱寬肅的幾個兒子。然後在這些封國內搞改流歸土……”
簡單的把章太炎的構想描述出來,徐華封目瞪口呆。他道:“那現在這些公務員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像貴州那樣的地方,一個縣未必能出一個縣令。退回原籍即可,像紹興這樣出師爺、出縣令的地方。那就只能競爭上崗。真要是失業,那也只能由戶部發養老金,把這些人養到死便好,以現在的官員數目,這根本不是負擔。”楊銳道。
“那中央政府呢?還有工部呢?”徐華封問道。
“都還在啊。不過不再是父親,變成婆婆了。稅收也將大部分截流於地方,他們愛建什麼項目,那便建什麼項目。只要符合工業標準即可。”楊銳笑道。“這其實是變着法子的各省自治,枚叔全心鑽在古書裡,所以名其名曰:再行封建。”
“事情真是太大了。”看着楊銳一臉輕鬆,徐華封死勁搖頭,“一旦真實行,那又會變成清末那種各省督撫對抗中央的局面,而且若士紳和土官聯合起來,百姓們又要遭殃了。”
“絕不會是清末那種局面。清末督撫和中央相爭,督撫想中央開國會,中央則要督撫開省議會。這是省與中央的衝突,下面雖有縣議會之類,可這些人根本說不上話。除了層次不同。規制也不同,滿清可沒有工業標準、商業法規、商業銀行,也沒有成系統的大理寺、督察院、這些司法系統。這些都沒有,監督沒有,能與其制衡的力量也沒有,自然官紳勾結能一手遮天。
現在可不同了。稽疑院不是省代表組成的,而是由州、府代表組成的,這個級別的自治勢力很小,有的州只有一兩個、兩三個縣。他們鬧不出什麼事情,也扛不住中央的干涉約束。不管誰掌權,都難以爲非作歹……”
楊銳已成反對分封轉變爲贊成分封。徐華封聽了半響最後問道:“竟成還是認爲要民間自發投資實業爲好?”
“不是這個意思。”楊銳說道,“我們只負責戰略,民間負責戰術;我們負責產業規劃,他們負責產業競爭。待我們規劃完了,就等着他們填空吧。”
“可這樣的大的轉變,很難在會內通過的。”徐華封再次感嘆事情太大。
“所以枚叔需要我們的支持。”楊銳道,他此時並沒有說將來掃除農會之類,只道:“而且誰會反對?像北庭,大家得了甜頭,巴不得都搞這一套。誰要是反對……,比如璇卿反對,那就把璇卿封到紹興去,嫌小的話杭州也成,杭州以後都是她的,她反對什麼啊?”
“這……”徐華封再一個目瞪口呆,“這怎麼行?杭州怎能成爲她的私產?”
徐華封如此楊銳頓時笑了,他道:“我說的極端了些,我的意思是,璇卿的子子孫孫都負有看護杭州的責任,她是杭州名義上永久不變的地方官,雖然下面還有府議會。她會不樂意嗎?杭州當然不是她的私產,她只能遵照法律和中央政府的規範……”
楊銳說了半天說不下去了,無奈他換了個比方,道:“還是比如我吧,要是將我分封到南安,我才懶得做這個總理呢。爲何?總理只能領工資,獎金也就一個月,搞什麼搞?若是南安是我的封地,其他不說,光憑鎢礦我就是世界首富了。我是覺得絕大部分人都有抱負,都想施展一番,可這些人要進官場難、進了官場也難。行政系統拆散,對誰都是機會。”
楊銳的例子一個比一個歪,徐華封這會可不再是口呆目瞪,而是覺得他想事情想的腦子犯了病,他苦口婆心道:“竟成,這不是兒戲,這是治國啊。”
楊銳也不真犯病,他只是被這種分封陶醉了一下。他看着愁眉苦臉的徐華封笑道:“華封先生別愁了,到底怎麼樣分封,只有枚叔才知道,我之前說的只是猜測、猜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