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田湘被拘於蟠殿的事很快傳遍了朝野,朝臣們,尤其是那些宗室老臣早就積怨頗深,這日索性都跪在了政事殿外,請求秦公掌權,誅殺佞臣,遙遙的看去,朝臣們黑色的衣角相連,倒頗爲壯觀。
而此時魏姝正在華昭殿裡拿着一個紅黃色的小布虎哄着公子汜,嘴裡“呦呦”的逗弄着。
公子汜生的漂亮,一雙大眼睛黑又亮,像是黑曜石,睫毛濃密,白白嫩嫩的像是白麪發的鼓鼓的圓餅,樣貌還看不出來像誰,隱約的有點嬴渠的影子。
魏姝手裡抱着他,不捨得放下,見子瑾進來,邊搖着懷裡的公子汜,邊笑呵呵的吩咐說:“你來的恰好,快把匣子裡那錦帛小衣給我”
子瑾面色焦急,說:“不得了了,大人,政事……”
魏姝呦呦的哄着公子汜,打斷他說:“先把那件小衣取給我”
子瑾諾了一聲,把木匣子裡的小衣取來給她,又要伸手幫她給公子汜換。
魏姝拍了下他的手,說:“不必,我自己來”又舉了舉手裡的錦帛小衣說:“你猜這上面的花紋是誰繡的?”
子瑾用手指輕撫了一下剛剛被她拍過的手背,心魂不定,說:“是大人”
魏姝眱了他一眼說:“無趣”轉頭給公子汜換衣裳,公子汜笑的開心,她笑得比公子汜還要開心。
那小衣是她做的,當初做給她未出世得孩子,結果沒能用上,就一直留到了現在。
她看着公子汜穿着自己縫製的衣裳,心裡幸福的像是流着潺潺細水,公子汜的小手揮舞着亂抓,她就將自己的手指遞到了他的手掌裡,他軟軟的小手就那麼捏着她。
子瑾看着,竟流下了淚,他別過頭墊着衣袖擦了擦,喉嚨有些黏,他清了清嗓子,低聲說:“大人,臣工們都跪在政事殿外呢,說要見君上。”
魏姝也不看他,一邊哄着公子汜,一邊輕描淡寫地說:“就叫他們跪着去,君上現下連醒都醒不過來,他們還想指望着君上,癡人說夢。”又說:“跪着吧,跪死了恰好給別的臣工騰地方,別以爲秦國少了他們就轉不動了。”
子瑾說:“大人就真不打算管了。”
魏姝說:“管,當然要管,但現在去,豈不是更助長了他們的火焰”子瑾便不再做聲。
宗室們在殿外跪得久,眼睜睜看着日頭西沉,腿充血發麻。
寺人說:“各位大人們,君上是真的臥病在牀,夜深風寒,大人們還是早早回去吧,別在這裡熬了”
寺人這話反反覆覆已不知說過幾遍了。
許多大臣已經動搖了,他們一直以爲是君上被珮玖那個逆臣給軟禁了起來,不曾想君上是真的理不了朝政,三五的貼耳議論。
這些臣工哪個沒有妻兒家眷,誰也不想真在這裡跪到死。
帶頭的老大夫甘龍沉得住氣,說:“君上已數月未能臨朝,我等爲國請命,即便君上臥病,今日也要讓我等見君上一面,方可離去。”他的面容堅毅,見上一面,如果君上真的是被挾持,他就算拼了這條老命也要救君上於水火。
“君上已臥病在牀,大人如此相逼,硬要見上一見,欲意何爲呢?”
魏姝走來,身後跟着帶着黑色高帽的子瑾。
甘龍毫不意外,她遲早都會來的,但甘龍卻像是聽不見般,目不斜視。
魏姝知曉他是個老頑固,也不怒,笑說:“君上何時清醒還是個定數,上大夫跪得久了,身子怎能抗得住,不如早早回去休息,大人的一邊赤誠忠心,我會代爲轉告給君上的”
甘龍啐了她一口,說:“爾等奸佞小人算個甚麼東西?狐假虎威!”
魏姝沒惱。
有什麼可惱的呢?此刻他是跪着的,她卻是站着的,她可以高高在上的俯視他,這還不夠嗎?
狐假虎威,那她也有虎可假,有威可仗。
她在他面前緩緩的走着,聲音也是緩緩的,她說:“大人爲何執意要見君上呢?是秦國的天翻了,還是秦國的地覆了,值得大人率衆臣如此興師動衆?”
她說着,視線掃到了人羣中跪着的智姚,智姚也看向了她,四目相對,他聳了聳肩又攤開手,以示自己的無辜。
智姚也是沒法子,本來朝臣們都說君上病重是珮玖的陰謀,他一向與珮玖走的近,若是這時候不來,豈不是坐實了與珮玖有關。
魏姝沒理會智姚,眼神直接從他身上飄到了別處。
甘龍說:“老夫以言明,只想面見君上,你休得多言。”
魏姝冷嘲說:“秦國的天沒翻,你倒是坐不住了。”又說:“如今時局動盪不穩,前有魏國伐韓,後有齊國出兵援韓,按照當年郢都會盟的盟約,我秦國當如何呢?”
甘龍咬了咬牙,眼裡還是不屑,說:“出兵!”
魏姝接下他的話,說:“大人兩字,還真如醍醐灌頂,讓珮玖透徹,珮玖沒記錯,齊國的佐使昨夜就到了咸陽城吧?”
甘龍厭惡她這樣陰陽怪氣的語調,卻又不得不說:“那又如何?”
魏姝說:“大戰在即,你率一衆臣工來此發難,就不恐動搖軍心?”又說:“對了,我記得大人也不是秦人,應是宋人吧,也是個外臣。”
甘龍赫然暴怒,額頭青筋暴起,說:“老臣歷經簡公,獻公,時至今日乃三朝元老!你又是個什麼東西,也敢質疑老臣的忠心!”
魏姝輕描淡寫地說:“不敢”
甘龍說:“多說無益,老臣今日只見一面君上,君上昏睡也好,清醒也罷,總之是定要見上一面的!”
魏姝說:“珮玖明白,你們這些人,不就是怕我毀了秦國嗎?你們好好想想,我不是宗室,不是重臣,我無官無職,我若是敢動君上,敢害秦國,我有命活至現在嗎?你們還不把我的頭砍下來,掛在咸陽的城門上。天沒翻,地沒覆,你們到逼迫起我來了。”
甘龍梗着脖子,他一旦橫起來真是個老頑固。
魏姝嘆了口氣,難聽的話說了,好聽的話也說了,她累了,使了個眼色,便進來一列身着鐵衣鎧甲的秦兵,是把守秦宮的,爲首的不是別人,正是範傲。
魏姝說:“甘龍大人冥頑不靈,壓下去車裂以示衆。”
範傲揮了揮手,身後的秦兵便將甘龍從地上架了起來。
甘龍大概沒想到她會如此猖狂,臉色鐵青,花白的鬍子抖動,話都說不出來了。
甘龍的學生杜摯怒道:“你放肆!甘大人乃三朝元老,你憑什麼殺他,瘋了!真是瘋了!什麼下賤的東西都能掌權!”
魏姝一擡手,架着甘龍往外拖的秦兵停佇了腳步。
魏姝看着面色漲紅的杜摯,竟陷入了沉思,過了好一陣子,她說:“確實不對,沒有君上詔令,甘龍大人就率領一併重臣來直闖宮門,這是逼宮。”
逼宮,兩個字,不止是杜摯,所有人的臉瞬間沒了血色。
魏姝在人羣裡掃了掃,眼神一定,笑道:“大良造,來,說說按照秦律,率領衆人逼宮當如何處置啊?”
衛秧本是跪地,一撩袍子站了起來,走到魏姝身側,說:“當連坐”
魏姝淡淡地說:“那就連坐,順道派人把甘龍大人的府邸查抄了,私器全部充公”
杜摯口中含血,道:“衛秧!你們兩個狼狽爲奸!你們不得好死!”
魏姝看着厲聲嚎啕咒罵的杜摯,看着面如死灰的甘龍,和那些戰戰兢兢的臣工,她忽的感到暢快,彷彿空氣都是香甜的。
她當了這麼多年的喪家狗,每一天都惶惶然然如履薄冰,已經忘了當人上人的感覺,忘了那種把控他人生死的快感。
真舒服,她可以殺了他們,可以讓他們閉上那些張喋喋不休的臭嘴。
衛秧雖是幫她,卻又不得不在此刻輕聲提點她說:“大人,殺一個甘龍就夠了,動多了會引來散亂的。”
魏姝眼不擡,淡淡地說:“我知道”
杜摯還在咒罵,慷慨凜然。
正當時,修居殿的大門開了,吱呀的聲響比任何聲音都要清晰,所有人包括魏姝範傲,都不約而同的像殿門看去,但心情迥異。
有人驚訝,有人歡喜,有人則殺意驟生,比如範傲。
杜摯看清了來人,頎長挺拔的身子,蒼白清俊的面容,是他們苦苦求見的秦公。
秦公只是站在哪裡,不等開口,杜摯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手腳並用地爬到了嬴渠的面前,去扯嬴渠的衣袖,說:“君上,救救老師,珮玖要將老師連坐!”
嬴渠聽罷,擡起眼眸看向她,他的發有些亂,但他的眼睛仍是很平靜,平靜的毫無波瀾。
魏姝討厭他眼裡的平靜,就好像她做的一切他早就瞭然於心一樣,她張了張嘴,喉嚨卻發澀,說不出話來。
嬴渠把目光移開,看着地上的跪拜的臣工和一地狼藉,說:“爾等已見到寡人了,可以退下了。”又說:“至於甘龍,放了,若有下次,腰斬。”
甘龍這才緩和過來,跪地俯首,聲音激動的顫抖,說:“諾!”
朝臣們和秦兵都淅淅瀝瀝的離開了,嬴渠看着魏姝,平淡地說:“同寡人進來”然後便回身進到殿內。
嬴渠咳嗽的厲害,牽動的身子都跟着顫抖,坐在矮案前給自己斟了杯水,灑出了大半,他喝了一口,說:“甘龍是老臣,有恩與君父,寡人尚要尊重他些,你不能說殺就殺。”他苦口婆心的說,像是勸導,也不惱,也不怒,甚至都不懷疑質問她。
魏姝說:“君上難道不想知道姝兒爲何要殺他?”
嬴渠笑了,將水杯放下說:“寡人隱約的聽到了些,你行事向來穩妥,張弛有度,寡人放心,只是有時會激動些,考慮也欠周全。”他實在是病的厲害,聲音沙啞,語速也慢的許多。
魏姝說:“君上就不忌諱我把持朝政?”
嬴渠看着杯中水盪漾着的波紋,沉默了一會兒,擡眼看她,笑了笑說:“你也看見寡人這幅樣子了,恐怕是要走在你前頭。”
魏姝不能看着他的眼睛,她看着他的眼睛時,心就像是被蒼耳扎,驟然的縮緊成一團,難受的令她窒息。
她垂下眼眸,冷淡地說:“君上別說這種晦氣話。”
嬴渠依舊看着她,笑說:“晦氣嗎?寡人倒不覺。”
魏姝依舊垂着頭,也不說話。
嬴渠說:“你將頭擡起來些。”
魏姝下意識的擡頭看他,說:“爲何?”
嬴渠看着她的美麗的臉,他的眼睛真的很溫柔,就像是水,他說:“你離寡人近一些,讓寡人多看看你。”
魏姝和他之間只隔了一方小矮案,她說:“姝兒與君上已經很近了”
嬴渠捧過她的臉,一點點靠近她,他沒有吻她,只是用鼻尖輕輕抵在她的鼻尖上,他就這麼看了她一忽兒,笑了笑,又鬆開了她。
魏姝不知他今日怎麼會做出這些奇怪的舉動,雲裡霧裡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