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黑,碎了一地的月光冷了。那華燈下,竟是一片黑白,美麗的容顏,蒼老的過去,逃不掉了。
風在簌簌地響,地上搖曳的影子斑駁。
天太黑了,只有一條路,她還可以熟門熟路,卻是一般人最不願意去的地方——醫院。
病房裡亮着暖暖的燈光,濃濃的消毒水的味道,明明是那麼刺鼻的氣味,可是江夏初卻覺得安心極了。這個房間,五年了,從來都有一盞暖暖的燈光,一次也沒有暗過。
江夏初步子很輕很輕,走到病牀前,坐在那張墊了坐墊的木椅上。明明那麼輕緩的動作,那躺着的蒼白容顏上長睫微顫,緩緩睜開眼睛,一雙比水還純淨的眸子似乎點亮了些許黑暗。
“吵醒你了。”江夏初淡淡地莞爾,沒有疏離,親近的問候。
很淡的微笑,不像對着左城時的尖銳冷漠,這時的她似乎慢慢真實了。
“沒有,剛剛還醒着。”病牀上的男人回以淺笑,撐着雙手,靠了起來。他的脣很蒼白,臉也很白很白,像純色的紙張,卻有種病態的俊逸。
“以琛,今天我見到他了。”江夏初只是平平靜靜地敘述,似乎沒有很濃的情緒,像說着別人的故事。
她的輕鬆,是佯裝的,齊以琛是知道的。因爲他看得見她眼底的慌亂疲倦。似乎有些明白了,齊以琛問:“左城?”
那個名字,從別人口中聽到,江夏初覺得陌生了。她自己也想不到,她可以如此雲淡風輕地言語那個人:“五年了,他還是那個樣子,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那時一樣,桀驁、冷漠、強硬,好像還有點落寞。”復而,冷笑,“肯定是我看錯了,他那樣的人怎麼會落寞呢?”
齊以琛的眸子是淡淡的琥珀色,有暖暖的亮光,說話的時候會不偏不倚看着對方。他的聲音總是好聽的,江夏初覺得像四月的風:“人總會掩飾,也有很多面具,我們都是局中人,真實與掩飾早就模糊了,真真假假又有誰看得清。”
江夏初總覺得齊以琛應該是哲學家,他總能剖析人所有的棱角,看的透徹,只是他卻是一個醫生,一個身爲病人的醫生。
人心腐敗了,很難治吧,就算是齊以琛,能治癒的也只有身體。
江夏初輕點頭:“是啊,我也戴着面具僞裝着,我還以爲所有與那個人有關的過往我都忘了呢,才發現我那麼恨他。”
再相見,那些塵封的過往捲土重來了,那些噬骨的仇恨也清晰了,她以爲她忘了呢,原來都是自欺欺人。
“夏初,放下吧,痛的一直都是自己。”齊以琛看着江夏初的眼睛,深深的,深深的,想要望到心底一般真摯的。
這世上,江夏初已經不敢相信了,唯一一個她不會懷疑的人只有齊以琛了。
齊以琛的疼惜她懂,只是人總有許多無可奈何,她只能搖頭:“放不下了,我逃不開的,也許真有什麼會至死方休吧,就像我與左城。”
左城……左城……很早很早便入骨了,是罌粟啊,爛了她的肺腑。
齊以琛斂了幾分眼睫,似乎有些不自然:“如果你想逃——”
他的話還未結束,她就打斷了。
“很累了,就算逃開了,也不過是換了一張面具,繼續假裝着忘記,真的很累了,連逃避的勇氣也沒有了。還有左城不會再給我第二次逃開的機會的,除非我死,我是知道的。”她冷笑,“那人已經瘋狂了。”
“那就不要逃了,不要再僞裝了,至少在我面前。”
沒有僞裝,脫掉了面具的江夏初似乎也只剩軀殼了,眸子即便是深處也沒有波光劃過,只是淡淡冷凝着,望着窗外:“以琛,五年前要是你沒有用一具死屍把我換出來,我現在大概就是一具死屍了。”
五年前,多遙遠的三個字,大概那個人不出現,她一輩子也不會提及了。
“你現在還活着。”漫天星子融在他眼裡,溫潤柔和。
她扯扯脣,荒涼的殘跡落在淺淺梨渦上,聲,像那籠着月的雲,飄忽不定:“是啊,行屍走肉一樣地活着,是老天不長眼,還是我命大。”揚手,左手腕上手指長的疤痕,月下顯得猙獰,她似笑,又非笑,她的音容笑貌大概都離不開一個涼字,“這麼大個疤,我特意多割了幾刀,還是被左城從鬼門關給拉回來了,那個男人連生死都能掌控,不知道這一次又會給我判個什麼結局。”
那年,她纔剛滿十七歲,不到三月,五次因爲自殺推入急診室,除卻最後一次,江左城甚至沒有讓她手上留過丁點疤痕。
而那最後一次,她換了主治醫生,名喚齊以琛,那家醫院最出色的外科醫生,她腕上的疤痕留到了至今。
密密視線編了一張柔軟的網,他籠着她的容顏,竟是比他久病之人還蒼白:“夏初,你的命是我拉回來的,不是左城。”
確實啊……那時候,她用纏着繃帶的左手,上面還佔了大片大片的殷洪,拉着他的白大褂,說不出話,脣形艱難扯動。
救我……不懂脣語的他破天荒懂了,不是從她的脣,而是眼,絕望過後的死寂,拼着倔強又殘留了一絲虛幻的希冀。
他想,如果這樣一雙眼永遠閉上了,他大抵會夢魘一生。到現在他也沒明白,那天,他如何用一具死屍換了她,竟冷靜地像早有預謀。
忽而,他聲沉:“所以不管怎麼樣都給我好好地活着,像我這樣努力活着,就算心臟都破了好幾個洞,也不要放棄。”明明蒼白如紙的臉龐,卻似乎有着一種讓人安心魔力。臉色更慘白了幾分,大概那顆殘破的心臟又在叫囂吧。
她有些微冷,湊近牀邊幾分,將手掩在被角之下,仰着頭,眸光灰濛濛得落了塵,她那樣認真安靜地問他:“帶着一顆殘破的心活着真累,以琛,是不是所有心病都治不好?”她一雙冰涼冰涼的手捂着他胸口,那裡暖暖的,起伏細微,她輕聲說,“像你,像我。”
齊以琛的心臟已經縫縫補補好幾次了,她從未開膛破肚,卻也相差無幾,都是千瘡百孔,以琛靠着藥,她靠着恨,苟延殘喘着。
齊以琛只是沉吟,眸光像初秋的水,漸涼。他極少這樣不言不語的。
原來都是無藥可救了……
乾澀沙啞從喉嚨裡溢出,帶着濃濃憂悒,聲,微顫:“那我該怎麼辦?你又該怎辦?”她伸出另外一隻手,顫抖地扯着他的衣袖,喃喃喚着他的名字:“以琛,我怕。”她沒有哭,聲音卻啞啞澀澀的,她的脆弱,她只給他看到,“我怕,我好不了,你也好不了。”
骨節分明的手,繞過她的黑髮,他輕輕拂着,細語溫言總叫人沉溺:“不怕,至少我會陪着你。”
“幸好,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