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蘭柔美恬靜的羞澀一笑讓楚燁幽沉的眼瞳微微晃動了一下,這樣的周蘭,是他從未見過的。
自幼他就與周蘭相熟,雖說從懂事後他就刻意與她保持着距離,尤其是在知道她對自己的心思後,他更是儘量避免少見她;可是就算是這樣防着,與他少年時期接觸最多的女性還是她;他見過她的聰慧,見過她的冷靜,甚至見過她沉冷着一雙眼睛挺着年幼的身軀老道熟練的爲周齊分析着朝堂局勢;那時面對着那樣的周蘭,他避之不及的同時也在心裡生出着羨慕之意。
有些人,天生就是站於高處縱觀大局的強者,很顯然周蘭就是這樣的人;還記得小的時候,周齊在教他武功的時候曾戲言,如果周蘭是個男兒身,不過說周家的局勢,恐怕連整個京城的局勢都會因爲她而發生變動;面對着爲女兒的聰慧而驕傲不已的周齊,他卻是在那時候偷偷暗幸,辛虧周蘭是個女子,如果以她之大才再配與男兒之身,大梁京城的風雲只怕會更加猛烈。
所以,從他懂事開始之後,他對周難的評估就從來沒放低過,他對她的警戒更是從未放鬆過;在他心目中,周蘭是可以稱之爲可尊敬對手的人物,可就是這樣的人物,如今卻在他面前露出小女兒的嬌態,這要他如何不震驚?
周蘭在經過一番感慨後,就巧笑嫣然的回眸看向緊盯着她微微蹙着眉心的楚燁,她瞭解他,自然知道當他露出這個表情的時候正是困惑的時候;多年來,她雖遠在西南,可對他的一舉一動甚爲了解;她知道他喜歡乖巧精靈的女子,知道他偏愛純淨淺素的顏色,甚至連他的飲食起居她都只知甚深,她做這麼多並非是監控,而是慢慢的改變自己;她要變成他心目中喜歡的女人,成爲那個最合適站在他身邊的唯一女子。
猶記得當年年幼時,她在知道自己的心意後曾向他表白,至今她都不會忘記在那一瞬間他眼神中閃現出的躲避之色;後來遭到拒絕,她雖然是傷心難過,甚至恨過怨過,可在沉重的悲傷之後她讓自己冷靜下來;從小到大,但凡是她周蘭想要得到的東西就從未失過手,就算是他楚燁,也絕對不可能會成爲那個例外。
所以,在接下來的歲月中,她漸漸收起鋒芒,收斂心性,一心爲成爲心愛男子的妻子爲目標而努力着;她爲他改變,爲他收起羽翅,甚至在他與自己的兄弟爭奪嫡位最兇險的時候,苦口婆心的勸說自己的父親站到他這邊;她本以爲他會看到她的犧牲,看到她爲他所作的努力而感動,可是,當她在襄陽候府中心懷美夢的縫製着自己的嫁衣時,等到的卻是他拒絕父親的議親和他要娶其他女子爲後的消息。
那一刻,她的心海瞬間變成了冰原,連門外絢爛的陽光都覺得讓她寒冷刺骨;在他的大婚之日,她偷偷一個人鑽進侯府的酒窖中喝的酩酊大醉,酒醉之時嘴邊呢喃的依然是他的名字;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哪裡,能讓他一再拒絕她的心意,她不明白自己跟那個名叫徐昭的女人差到了哪裡,竟然能讓他在扛着萬鈞壓力的情況下執意娶她爲妻。
大哥知道她心中的苦悶,在她酒醉之時從酒窖中將她抱出來,她記得自己撲在兄長的懷中大哭,用前所未有的失態哭訴着自己這段還未開始就已然夭折的愛情。
大哥心疼的撫摸着她的頭,對她說了一句話:“如果一個男人在萬人阻止的情況下還是要娶不被衆人看好的女子爲妻,那隻能說明,他愛上她了。”
誰愛上誰?楚燁愛上徐昭了嗎?
她睜大着一雙醉酒的眼睛淚眼濛濛的看着兄長,眉眼中藏着戾氣與不甘,心痛與折磨;她不敢相信像楚燁那樣冷情的男子會愛上一個女人,更不敢相信讓他愛上的那個人不是她。
可在沉痛的真相面前,她的不敢相信簡直就是對她最大的諷刺,就算她再不願意承認也不可否認,在這場愛情的博弈之中,就算她犧牲再多、付出再多,她都輸給了那個連一面都沒見過的徐昭,更是輸給了楚燁。
不過好在,她周蘭這輩子,最不害怕的——就是輸。
所以,她重新站了起來;收起曾經的癡心妄想和少女癡夢,一步步的爲自己謀算,一步步的爲自己算計;曾今被她丟棄的謀慮和手段再次被她一一撿起,因爲她終於在痛苦中領悟出一個道理;爲一個心裡沒有你的人拋棄再多,也不會得到他的一次憐憫回首,還不如利用自己最擅長的,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一切,摧毀最礙眼的人。
事實證明,她這次作出的決定一點也沒錯;最起碼,她站到了他的面前,再一次看見了他,讓這個從未將她真正看進眼裡的男人,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存在。
*
千絲萬縷的想法在現實中不過是眨眼間時光的流逝;周蘭眨眸輕笑着看向楚燁,就算是在他的眸子裡看到了冷漠,她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悲痛的像一個受不得半點打擊的小姑娘。
“皇上,今年的春意似乎來得比往年都要早上許多,還記得小時候每逢春日到來,皇上都會陪着臣妾到城外放風箏、賞春花;如今在想起當年時光,還真是天真童趣。”
楚燁就像是在酒樓中聽說書先生講述故事一樣聽着周蘭的言辭,一雙灼灼幽沉的眼瞳中除了看不透的霧靄沉沉,竟是連半分情緒都察覺不到:“朕登基不久,怕是沒時間陪着貴妃像小時那般出城遊玩了;再加上皇后剛剛遇刺,定是受了驚嚇,朕應該多陪陪她纔是。”
周蘭的臉上依然帶着笑,淺金色的宮裙如西天梵天佛境的金色蓮花,瓣瓣綻放在巍巍的宮殿之中:“臣妾知道皇上日理萬機,不敢貿然打擾;只是,就算是政務在忙,皇上也應該注意多多休息,切勿累了龍體。”
“貴妃的提醒朕記住了。”看着周蘭臉上得體的笑容,楚燁就是喜歡不起來,而是又微不可察的皺了下眉心,道:“如果沒什麼事貴妃就跪安吧,朕還有摺子要看。”
說話間,楚燁就再不多看周蘭一眼,隨手從龍案上抽出一封摺子就翻看起來,平靜的臉上無波無情。
周蘭就算是再自欺欺人,也知道楚燁這是在攆她走;多年來的暗情,多日來的忍耐,在此時此刻,在面對着那張讓她喜愛了十幾年卻始終都不肯對自己綻放出一道笑痕的俊美臉頰時,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候在龍案邊的福全公公更是幸災樂禍般的看了眼就算是僞裝的極好卻難掩一張俏臉雪白的周貴妃,雖說他對皇后娘娘也沒什麼太大的好感,但奈何棲鳳宮的那位主子可是皇上喜愛的,就算是愛屋及烏,作爲天子最貼心的奴才他也會對皇后娘娘另眼相待幾分;而眼前的這位周貴妃算是什麼角色?他可不會忘記當初襄陽候聯合着朝臣們半是逼迫半是勸說的要皇上同意周貴妃入宮時那難看的臉色;他跟在皇上身邊這麼多年,哪裡見過主子露出那等怒意難忍的難堪神色來?這幾天,皇上可是被氣的連飯都吃不進去。
如今走近了看這周貴妃,除了相貌清秀可人一點,似乎也並非什麼絕色佳人,跟容貌絕佳的皇后娘娘比起來更是差了一大截;還有這說話的口氣,不陰不陽、怪怪調調的,難道皇上喜歡不起來,就連他也喜歡不起來。
就在福全公公上上下下的將周蘭打量個仔細時,周蘭面帶僵色的告退了幾步,只是,在她將要走到宮門口時,金色的身影一晃,她站在原地不動了:“皇上,臣妾有句大逆不道的話,不值當講不當講?”
楚燁正在翻動摺子的手頓了一下,幽沉的如黑曜石般緩緩擡起,落在周蘭的身上時,閃過一絲厭煩的精光。
周蘭只覺得一道洞穿冰冷的眼神朝着自己的背影直射過來,刺的她渾身上下的血脈都像是被凍住了一樣,連回頭一看的勇氣都消失大半。
“周蘭,你究竟想要做什麼?”
背對着楚燁的周蘭聽到他念出自己的名字,清秀的臉上扯過一個苦澀的笑;沒想到多年之後,她的名字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被他喊出來;不似年幼時來的那聲柔軟的‘蘭兒’,也不像剛纔那樣客氣疏離的一聲‘貴妃’,而是冷冷冰冰地一句‘周蘭’。
周蘭緩緩轉過身,隔着重重金色的光暈,模糊不清的看向那坐在金座之上的男子;微微晃動的心,在此刻更是激烈的顫了幾顫:“皇上,您一直都知道,臣妾想要做什麼,不是嗎?”
楚燁皺着眉心,他早就知道答應周齊將周蘭迎進宮後就註定了將會有一大堆的麻煩接踵而至,沒想到這麻煩來的這麼快:“你要的,朕已經給你了。”
“皇上真的給了臣妾嗎?如果只是貴妃之位,那臣妾可以告訴皇上,這些遠遠不夠。”
“那你還想要什麼?”楚燁有些動怒的攥緊了拳頭:“皇后之位嗎?周蘭,你不要得寸進尺,你我之間的心性相信彼此都瞭解,朕的底線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哪裡。”
周蘭嬌軀一震,難以置信的看着隱約動了怒的楚燁;她試想過無數次自己可能會在什麼情況下惹怒他,卻沒想到而是在多年後的第一次重逢;這,真是個糟糕的開始,是不是?虧得她在見他之前哪樣仔細小心的打扮自己,而他可知道?可多看自己一眼?
楚燁,你睜大眼睛看一看我頭上的百步珍珠鳳頭釵,你以前說過,戴鳳釵的女人是最好看的,所以我今日戴來給你看了;還有我頭上梳的這個飛雲髻,也是你曾講過我的臉型小,梳飛雲髻這個髮型最是好看,所以我今日也梳來給你看了;可是爲什麼今日在這殿中相逢,你卻是連多餘的幾眼都不願意施捨,到最後,還要做到怒目以對;難道在你的心裡,真的已經被別的女人佔的完完整整,連一是縫隙都不給她人插足了?
周蘭覺得眼眶微微有些酸澀,她想要伸手去揉一揉,可是想到這個動作做出來會要人覺得太軟弱,也許落在那個厭棄她的男人眼中還認爲她在惺惺作態;所以,她又忍了下來,而是像一隻受傷的刺蝟,陡然間束起全身的利刺,直直的看向他:“臣妾當然知道皇上的底線在哪裡,可皇上真的知道臣妾的底線在哪裡嗎?皇上質問臣妾是否有意皇后之位,臣妾今日就可以告訴你,跟臣妾最想要的東西相比,一個一國之後的地位臣妾還看不上眼;臣妾今日只是想問皇上,大宛之行,皇上捫心自問,可曾真的一點也不悔?”
楚燁捏着奏摺的手慢慢收緊,力氣大到將封皮上的牛油紙都扯皺了些許;看着那站在日光下因爲光暈而模糊了五官的女子,他心底的警鈴已起;她果然知道自己這些時日來告病不上早朝,並非是在勤政殿中靜養,而是去了大宛;只是要他出乎預料的是,她會當着他的面提出來;很好,不跟他裝腔作勢了,他也沒必要費心應付她了。
看着楚燁的沉默,周蘭的嘴角露出譏笑的弧度:“臣妾如果沒猜錯的話,皇上前去大宛,相救身陷宛城的皇后娘娘是爲一,第二,則是看中了大宛在多年來的內憂外患之下國力漸衰之時,想要爲大梁圖謀些什麼;只是要臣妾沒想到的是,皇上如此風雷手段,甚至不惜親自犯險,最終卻是一無所獲。”那抹譏笑的弧度越來越大,“究竟是臣妾高估了皇上,還是皇上爲什麼絆住手腳,不得不做出退讓?”
“朕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周蘭,朕警告你,你口中所言的這些無稽之談,在朕面前說說朕可以當做無趣的段子打發時間聽聽罷了,但如果被有心之人利用傷害皇后,朕不會放過中傷皇后之人。”
看到在她戳中一切真相後還要將那個女人護在身後的楚燁,周蘭的臉色越來越白,但同時笑容卻也是越來越濃;這一刻的她,像是從暗香的幽蘭變成了濃烈的薔薇,一顰一笑都帶着迷醉的毒,誘人的惑;最後,將目光落在那個置身於光暈之中對她投來警備之色的男子身上,半晌,呢喃出一句:“真心的希望,將來的某一天,她也能做到如你今日這般,不顧一切的挺身相護;我等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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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昭在觀音廟中收到楚燁遞來的消息時,已是三日後的下午。
看着信箋中仔細寫下的內容,她的眉眼淺淺沉沉。
楚紹不安分的湊上來,伸長了脖子想要偷看信箋上的內容:“皇兄真是偏心,只給你一個人寫信,他也不知道來封信慰問一下他的弟弟這幾日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待的好不好;快快快,要我看看上面寫的什麼。”
說話間,楚紹就將信箋搶了過去。
徐昭也不在意楚紹的搶奪,而是站在小院中的桃花樹下,緩緩說道:“楚燁要我回宮,明日就派人來接我。”
楚紹卻是不接過徐昭的話,而是皺着眉心說道:“大爺的!那些被翎羽衛抓入天牢的刺客居然一個個的都死了?不會是素玄在背後對他們下黑手了吧。”
“不可能,素玄領命而去,絕對不會貿然對這些人下殺手。”徐昭皺了下眉:“看來,如果我所料沒錯的話,這批殺手其實就是周蘭的棄子,他們的身上應該有周蘭做下的手腳,一旦被敵人抓住,就算敵人不要他們的小命,他們也自身難保;只是她費這麼大勁,真的只爲殺我這麼簡單?我總覺得,周蘭如果真如大家口中所講的那般聰慧,她是不會讓自己下一步這麼笨的棋的。”
“你的意思不會是說,周蘭在玩聲東擊西吧?”
“聲東擊西?”徐昭詫異的看向楚燁,狠狠地眨了幾下眼睛後,瞬間靈臺清明:“我怎麼就沒有想到。”
楚紹同樣詫異:“真是這樣?”
徐昭託着下巴,擺出沉思狀:“當初在大梁邊境,周蘭派出來的刺客一出手我們就想到了背後可能是她在做手腳;所以,幾乎在下意識間,我就將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這批殺手身上,同時還想到了要對她報復,故而轉道去了一趟襄陽城;現在想來,我似乎像是被她牽引了,而她就是要達到這種效果,爲的就是要轉移我們所有人的注意力,然後她再去做她真正想做的事。”
“那她真正想做什麼?”
徐昭頭疼的搖頭:“不知道,但不難猜出,能讓她如此煞費苦心,可見一定有大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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