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平靜的看着眼前的人。
還是一如數年前的一般……
滿目桃花,人影從從,都不及他眉眼中流轉的風華和疏闊的俊朗。
眼前的這個男子,是她一見鍾情的如意郎君,是承載了她人生中最純粹愛情的愛慕之人,也是她暗暗發誓要與他執手百年的心愛丈夫。
當年的桃花林有情兒女相互依偎的場景在眼前一閃而過,洞房花燭夜滿堂喜慶之景一閃而過,大宛鬼哭坡上他從天而降般將她一擁入懷的場景一閃而過;他給了她人生中太多美好的回憶,裝點了她歲月裡最綺麗夢幻的那場夢。
夢中的景象有多美,她醒來後的品嚐到的苦痛就有多深。
這個時候,她突然好想問他一句;楚燁,你真的愛過我嗎?給我一句實話,真的愛過嗎?
無聲的交流在他們二人之間徘徊,所有人都安靜的佇立在他們身邊,明明一個個的都是大活人,可是卻連呼吸聲都聽不到;秋風吹動着衣襬傳出沙沙的聲音,空氣中甜膩的果香味兒陣陣飄香,時間好像在這裡稍稍做了停留,兩個曾經最深愛的人,此時此刻,一個用最灼熱的眼神恨不能將對方看進骨髓裡,而另一個則是神情淡漠,眼波無痕。
“阿昭,朕有些話想對你說。”乾澀的喉嚨一句一句的將一個一個的音符擠出來,看着被裴錚攙扶的徐昭,楚燁雖面做堅強,可心底的無力感早已讓他四肢虛軟;爲什麼還能支撐到現在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眼睜睜的看着最心愛的人投身到別的男子懷抱,眼看着她凸顯的小腹已經在孕育着下一代的生命;從來都不知道,面對真相原來是一件這麼需要勇氣的事,而他楚燁,在她面前向來都是膽小的、怯懦的。
徐昭看着他眼底的渴求,看着他明明蒼白着臉色可眼角依然執着的沁着的一絲溫柔,遮在袖子下的纖手微微收緊,沉默了半晌後,回頭看向裴錚:“讓他們都下去,你留下來陪我。”
裴錚在徐昭開口說話的那一刻魂魄就像是被人吸走了,如今聽到徐昭的話,也不過是訥訥的點了點頭,示意忠心跟隨着他的手下暫時撤退。
而跟隨在楚燁身邊的翎羽衛們也在素玄的示意下後退直百米之遠,將時間和空地留給眼前這三人。
楚燁身軀搖晃的向前走了一步,目光略略的掃過裴錚並未作停留,似乎此刻他留不留在這裡已經不再重要,他只想和眼前的她,好好的說說話。
“我知道,你恨我!”不再用帝王尊稱,放下了一身的驕傲,這時候的楚燁像是又回到了曾經當皇子的時候,沒有了江山責任,也沒有了家國天下,有的只是眼前這個讓他深愛的女人。
徐昭眸光淡淡,靜靜地看着被黑色的長麾緊緊包裹住的楚燁;他一臉蒼白,嘴脣卻是紅的驚心,烏黑的髮絲微微有些散亂的垂在光潔飽滿的額頭上,襯着幽沉漆黑的眸子更顯眸光深邃,眉眼漆黑如墨。
“阿昭,我從想過要去傷害你在乎的人,從未……”低沉嘶啞的嗓音寂靜到讓人心顫,他就這樣低垂着頭,明明臉上是空寂到無望的平靜,可眼角和嘴角卻是微微上揚着的。
他在笑,笑自己的這個想法明明對她表露過那麼多次,可是她卻從不相信。
是啊,他可以理解,畢竟在她的心裡,他一直都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君主,是一個心思深沉的男人,每一個決定,每一個想法都讓人捉摸不透,甚至要人心顫膽寒,這就是他給她的印象。
淡淡的笑容裡有了苦澀,有了難過,有了可憐。
他有太多的話想要對她說,有太多的解釋想要給她說,可是每一次擡頭在看見她淡漠疏離的表情時,他都會委屈的垂下頭,將快要脫口而出的話又咽了下去;心底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刺激着自己,告訴自己現在說什麼,都已經來不及了。
徐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就這樣靜靜的看着他一次次的擡頭看向自己,又一次次的低頭淡淡的微笑;這樣的楚燁是她從來沒見過的,也是她曾經連想象都沒想過的。
她以爲,他們二人的再次重逢會在又一次的爭執和傷害中展開,可眼前的平靜和他露出來的落寞之色卻是要她頗爲意外。
有一剎那,她甚至想要伸出手去輕輕地抱一抱他,想要擡起他的頭撫平他皺緊的眉宇,可是這個想法也只是短暫的在她心頭停留,不出片刻就化成了飛灰。
這樣的楚燁不是她所想看到的,確切的說,這輩子她都再也不想看到他了;眼前的他,曾經送給了一個最美妙的夢,可同時也是將她從美夢中扯出來的罪魁禍首;她永遠都不會忘記他在跟段清說那段被歲月掩蓋的真相時,聲音是那樣的冷漠無情,眉眼是那樣的冰冷如霜;那個時候她就知道,就算他們兩人走得太近,就算用世間最親密的夫妻關係緊緊地將彼此綁縛,她和他也不是一路人。
她害怕這樣的他,害怕和他再在一起會失去自己更多的親人;所以,她只能選擇遠遠地逃離。
在靜默中,徐昭慢慢開口:“如果沒有其他要說的,我就先走了。”
一聲走,讓身邊兩名男子皆驚怕的擡起頭同時望向她,而她則是依舊平靜的看着他那雙幽沉中帶着一縷縷光亮的眸子,然後在輕輕拉上裴錚的手時,她瞥見他眼底的光亮,正在一點點的消失。
裴錚怔怔的任由徐昭牽着,一步步的朝着來時的路慢慢往回頭。
他看着她平靜的側臉,不時回頭望向因爲他們的離開而站定在原地動也不動的楚燁;這時的他,似乎一眼荒蕪,如石雕木樁,全然沒有了生命之氣。
這樣的楚燁讓裴錚微微蹙眉,這不該是他所認識的大梁天子;真正的楚燁是狷狂邪肆的,是驕傲霸氣的,不該露出這樣空寂到快要消亡的氣息,不該……
待回到屋中,徐昭這才放開了牽着裴錚的手;她因爲在外面站了太久雙腿有些發麻,故而剛一回到家就坐回到軟椅上,一手撫着圓滾滾的小腹輕輕地撫摸,垂眸低眼的神態上慈母之容要人看見竟是顯得格外動容。
裴錚混亂的思緒漸漸恢復,亮澈的眼神在飛快流轉過掙扎和猶豫之後,才慢慢開口,道:“你是什麼時候記起以前的所有事?”
徐昭依然保持着撫摸小腹的動作,沉默了許久之後,才答非所問的說了句:“你放心,我答應過你永遠不會離開你,這個承諾是一定會兌現的。”
聽到徐昭的這聲回答,裴錚卻是攥緊了手指,眉宇間藏了一絲連他都沒察覺到的怒氣:“你以爲,我真的只是想要把你禁錮在我身邊嗎?”
徐昭一怔,擡起頭看向他,眼神中的坦白讓他看見只會覺得更加刺心。
“阿昭,我承認是我欺騙了你,可是……”
“我該謝謝你,裴錚。”徐昭打斷他的話:“是你把我救了出來,帶離出京城,帶離出大梁,帶離出他的身邊,也是你保護了我和我的孩子,這份恩情,我會永遠銘記。”
只是記住恩情,對嗎?
看着徐昭平靜的面容,裴錚突然好像什麼都明白了;他得到了她的承諾,會永遠陪伴在她身側,可是,他卻也失去了她。
眼前的徐昭平靜的就像一個沒有多餘感情的木偶娃娃,只有在看向自己鼓起來的小腹時,無波的眼瞳中才會溢出溫柔的光澤;好似世間,除了這個孩子之外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牽動她的一絲情緒,他不可能,楚燁也不可能;只是,他卻清醒的知道,將她變成如今這般模樣的人卻是楚燁,愛給了他,恨給了他,而自己費盡心力,奮力懇求到的不過是一具沒有感情的驅殼罷了。
裴錚自嘲着輕笑搖頭,他在心裡質問自己,眼睜睜的看着她變成這副模樣難道就是自己想要的嗎?守着這樣一個完全封閉了自己全部感情的人,真的就是自己奢求的嗎?
裴錚,就算你不願意承認,楚燁有一句話真的說對了;固然他楚燁有負於她,可他裴錚又能好到哪裡去,他也不過是在利用着她的良善在逼迫着她罷了。
該放手了,這次真的該放手了。
過去種種,縱然再美好也成爲了過眼雲霞,縱然再不捨也從指縫中悄然流光;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糾纏着她,一直在想盡一切辦法拘束着她,他不能再這樣自私的霸佔着她了,要不然終有一天,他會毀了她。
裴錚深吸一口氣,慢慢走到徐昭面前,蹲下身;纖長有力的手指輕輕地覆在她的小腹上,動作輕柔緩慢,一下一下的撫摸着這個註定了與他無緣的孩子,嘴角在苦澀之後,露出了一份釋懷的笑容:“阿昭,你知不知道大宛和大梁要打仗了。”
放在小腹上的手微微一縮,平靜的面容上終於出現了幾分緊張。
可裴錚依舊低垂着頭,動作一下一下的觸碰着她圓滾滾的腹部,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大,聲音也漸漸變得輕快起來:“我反悔了阿昭,不想再留你在身邊了,你還是回到你該回去的地方吧。”
徐昭擡起的眼睛裡閃過詫異,不解的看向緩緩擡起頭望過來的裴錚。
裴錚笑着,輕輕地歪着頭:“你應該知道我志不在廟堂,從決定走出京城的那一刻起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遊歷江湖,遍走天下,看遍山川美景,尋遍世間古蹟;或許會在旅途中碰見我那喜愛四處遊走的父王也不一定。”說到這裡,他將放在她小腹上的手移到她的臉上,臉上的笑容更加溫潤,可眼底卻已經氤氳了連他都無法控制的眼淚:“阿昭,這次我主動放你走;從今往後,去做你喜歡做的事,去見你喜歡見的人,陪在你最想陪伴的人身邊;不要忘了我,但也不需要太記起我,只要把我放在你心裡最小的角落裡,就那樣靜靜地放着,就好了。”
徐昭抓住他碰觸他臉頰的手,聲音顫抖:“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他含笑點頭,眉眼之間的深情幾乎刻骨銘心:“我不想變成第二個楚燁,我只是我,只是裴錚。”
*
時光轉移,當蒼穹羣星密佈,夜色傾染了大地,神秘安逸的小山村再次歸爲寧靜,與黑夜融爲一體。
山腳下叢林間的小院中,一朵朵綻放盛開的花兒在夜色裡含露綻放,幽幽暗香在空氣中凝結成清冷的幽香,一縷縷的又在空氣中散開,飄到很遠。
微微開啓的房門裡夜色一片,沒有一絲光亮,可仔細去聽,卻是能聽見淺淺的呼吸聲;一個纖瘦的身影安靜的坐在軟椅上,一隻手輕柔的放在顯懷的小腹上,一下一下的撫摸;似亙古歲月流逝變遷,她都會保持着這個動作一動不動。
而山村外入村口處,同樣也有一個挺拔的身影保持着動也不動的姿勢安靜的站着,入夜後的露水溼潤清涼的打落在他的身上,將一身黑色的長麾沾的更黑更濃。
許久之後,還是素玄實在是看不下去忍不住走上來,勸說:“皇上,您一聲令下,屬下帶着翎羽衛衝進村子裡,一定會將皇后娘娘帶回到你身邊。”
聽到素玄的聲音,楚燁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表情,只是半晌之後,才聽到他低低的聲音:“不許去,誰也不準打擾她。”
素玄聽着這近乎嘶啞的輕吟,終究是敗下陣來;他不知道皇后娘娘究竟跟皇上說了什麼,竟然能讓一個如此驕傲的男人瞬間失去了鬥志,一瞬間心思蒼涼似海;如今,他說什麼都是無用,唯一能夠做的也只是靜靜地陪在他身邊罷了。
日夜交疊更替,又這樣過了數日。
村中的獵戶藥農們都在傳一個有意思的消息,就是在村子口不知從哪裡來了一羣神經病,天天跟個木樁子似的站在那裡,不吃不喝也就罷了,竟然還不眠不休;尤其是站在最前面一個全身上下都被黑色長麾緊緊包裹住的一個人,更像是入了定一樣,無論是誰靠前,誰主動搭訕,都沉默如石。
這樣古怪的一幕在村子裡傳了數天,而每日進村出村的藥農獵戶們也從剛開始的新鮮好奇漸漸歸爲平靜習以爲常,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爲這幫神經病就要站死在村子口的時候,突然有一天夜裡,村口蹄聲陣陣,在經過一陣騷亂之後翌日出門一看,原本立在村口的這幫神經病們一夜之間消失的乾乾淨淨,除了已漸乾枯的草地上留下密密麻麻蜂窩大的蹄印之外,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證明過他們曾經出現過的痕跡。
小院裡依舊寧靜安好、歲月不知,徐昭在聽人彙報了楚燁已經離去的消息後,又一個人走進房中,閉了門孤身一人待着。
朱澤懷中抱着一個大大的簸籮,上面攤開着一層層經過仔細挑揀過的藥草,在看着緊緊閉合的房門時,不忍心中苦澀,終究是長嘆了一口氣。
而在他準備轉身離開去廚房中做些對徐昭身體有益的藥膳時,眼前青衣閃過,裴錚出現在他面前。
對於裴錚,朱澤向來是沒有好氣的,冷哼一聲便要繞過他離開。
可腳步剛剛移動,就被身後之人說出來的話打斷。
“阿昭現在身體可適合長途移動?”
朱澤抱着簸籮轉過身,用古怪的眼神看他:“你要做什麼?”
“你幫着她收拾收拾,再備一些安胎凝神的藥,過兩天她就要離開這裡了。”
“離開?去哪裡?”朱澤沒好氣道:“你又要帶着我們往哪個山旮旯鑽?”
聽到朱澤的憤憤之聲,裴錚苦笑着垂頭:“這次我就不跟着你們了,朱神醫,阿昭一路上就有託付於你費心照顧了。”說到這裡,裴錚目光遠眺,看着幾乎近在眼前的青山樹海,眼神中淡淡的釋懷如星光般淺淺閃爍。
阿昭,這是我最後能爲你做的事情了,離開我,回到你真正的親人身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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