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後,當厚重結實的西側宮門被人從離開推開時,一隊疾行的人馬眨眼間便消失在宮城門口;跟着,就看見一個頭戴黑色兜頭帽的人在衆人的保護下直奔勤政殿方向。
多日來,勤政殿的宮門一直緊閉,除了天子身邊的心腹太監和九王楚紹能夠親見閉門不出、身體微恙的皇帝外,就連朝中人人敬重的老臣親自求見,都無言得見天顏一眼。
而今日,當這行人在來到勤政殿側門敲開宮門時,形容憔悴的內宮大總管福全公公在瞧清楚被衆人護在中間身着黑色長麾的男子容貌後,差點忍不住激動地情緒,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楚燁藏身於黑色的長麾之中,大大的兜頭帽幾乎將他整張臉都藏在隱晦的灰暗之中;當漆黑如墨的眼睛在看見福全差點淚奔的表情時,忙伸手擺了擺;福全不愧是天子身邊的近侍,自然是看懂了楚燁的意思,趕緊打開了側門,將這一行風塵僕僕的人放進宮內。
楚紹正趴在龍案下的小桌前奮力的和一大堆奏摺做着‘殊死搏鬥’,突然聽見動靜擡起頭一看,同時差點淚奔了:“皇兄,你總算是回來了。”
楚燁展開雙臂任由福全伺候着脫掉身上的長麾,露出穿在裡面淡紫色的修身錦服;連日來的奔波讓他的面容稍顯憔悴,可在看見多日不見的楚紹後,楚燁的心情顯然極好,接過福全遞上來的乾淨帕子一邊潔手一邊笑說道:“老九,多日不見,看你似乎還胖了些。”
“啊?皇兄您沒跟臣弟說笑吧?!”楚紹都快哭了,天地良心,自打他從皇兄的手中接過這滿朝的政務後,他可沒一天過的安生;皇兄突然離開大梁前去大宛尋找那不省心的皇后娘娘的這件事幾乎沒幾個人知道,前朝的朝臣們更是被瞞的死死地;所有人都以爲天子得了暗疾需要靜心療養,所以纔會將自己關在勤政殿中不見外臣,更下令不許要朝臣們輕易來打擾;卻不知他們的一國之君早就金蟬脫殼去了鄰國,此時此刻坐在勤政殿中的人乃是當朝天子的弟弟九王爺楚紹。
至於楚紹,在被楚燁拉出來頂替自己坐在勤政殿裡的那一刻,整個人都幾乎懵逼了;以前,他當一個逍遙金貴的王爺,每日看着皇兄端坐在至尊寶座之上指點江山、笑看天下也曾羨慕過,可是,當他真正能夠手握硃批,掌管天下的時候這才發現,天子這活兒——真他媽只是看着光鮮分分鐘都能熬幹人心血的苦命活兒啊。
天知道在他躲在勤政殿裡日日幫着皇兄看摺子,夜夜想着怎麼應付總是想方設法欲要探一探皇帝身體是否真的存在微恙的朝臣們時,他這日子,過的簡直都快趕得上生不如死了;今早兒他對着銅鏡打量自己,竟然震驚的發現,他居然被這幫不省心的朝臣和無數奏摺‘迫害’的掉頭髮了,再照這樣發展下去,他相信過不了幾日自己都要禿頭了。
雖說自己的容貌跟皇兄比起來稍稍差了點,可那也是風流瀟灑、儀態翩翩,一枝梨花壓海棠啊;想到自己將會由冷豔高潔的梨花變成人人見了都會踩一腳的喇叭花,他差點都萌生出去找先帝下棋喝茶的心思;好在皇兄還算有良心,總算是在他快要崩潰之前回來了。
楚紹身形蕭索,顫顫巍巍的從凳子上爬起來,來到楚燁面前就噗通一聲跪下去:“皇兄,您就答應臣弟吧,以後就算是皇后娘娘再跑了,您也千萬別再將這苦差事丟給臣弟了;您瞅瞅臣弟這黑眼圈,您看看臣弟這蠟黃臉,還有臣弟這一握就能掐住的小瘦腰,臣弟差點無法活着看着您回來吶。”
楚燁笑着看向楚紹那明顯因爲操勞過度而發黃蠟白的臉色,尤其是在對上他那雙明顯因爲睡眠不足而紅血絲遍佈的眼睛時,更是忍不住笑出聲:“朕掌管天下的時候也沒見將自己折騰成你這幅鬼樣子,老實交代,你是不是揹着朕做什麼事了?”
“皇兄,臣弟每日光顧着應付一波又一波打着各種旗號前來探病的朝臣已經夠辛苦了,哪裡還有心思去做其他事?”說到這裡,楚紹就低下頭小聲嘀咕:“就你這皇宮,除了地盤大一點,房子多一點,景緻好看一點,其餘也沒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供人消遣,還沒我自己的府邸來的好玩呢;在這麼無聊的地方,我能揹着你做出什麼事?!”
看着楚紹嘀嘀咕咕、滿臉無趣的表情,楚燁大步朝着龍椅走過去:“天禧殿那邊,怎麼樣?”
楚燁不提天禧殿還好,一提頓時就讓氣息奄奄的楚紹差點火爆的將自己給點找了:“皇兄,那個周蘭真不是個好惹的,臣弟實在是想不明白,您招惹什麼樣的女人不行,咋就給自己招惹來一個這麼難伺候的刺頭。”
楚燁眉角一擡:“此話怎講?”
說起周蘭來,楚紹就滔滔不絕起來:“那個女人剛進宮的時候還算安分,可慢慢沒幾天過後,她就成天派人在勤政殿外面盯着,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訓練自己身邊的下人的,那些跟着她一起進宮的下人們幾乎各個都是輕功高手,只要藏到一個地方,那就跟玩隱身術一樣,一般人根本察覺不到;起先,我就差點着了她的道兒,好在皇兄留給臣弟的翎羽衛也不是吃白菜長大的,動起真格來絲毫不弱於人後;後來她許是見自己沒辦法在咱們手中得到好處,就慢慢地撤走了那些人,只是從那以後,後宮上下就沒安生日子了;現在整個後宮,但凡是說得上的地方几乎都有她的人。”
說到這裡,楚紹就忍不住長出一口氣,憂心忡忡道:“據臣弟來看,跟皇后娘娘的古靈精怪相比,周蘭簡直就是一朵散發着迷人香氣的食人花,現在整座皇城上下幾乎都被她重新洗牌休整,就像是做了一個天羅地網等着皇后娘娘來鑽;更要命的是,明知道來者不善,我們還不能貿然出手,誰讓人家老子手握重兵,不能輕易收拾這個賊子野心的呢。”
聽着楚紹的敘述,楚燁慢慢整理出思路:“如果朕沒猜錯的話,當日她在勤政殿外圍派人盯梢,定是還不知道朕已離開京城,所以只是想要就近觀察朕,盯着朕的一舉一動;後來,應該是她發現了此時坐鎮勤政殿的人是你,所以纔會有恃無恐的將人撤走,甚至還趁機在內宮上下大動手腳;朕現在唯一擔心的是,她不僅僅是在宮中動了手腳這般簡單,要知道此女子極爲聰慧,她應該知道,從入宮的那一刻開始,我們的人也在盯着她,所以她該明白她的舉動我們多少也是瞭解的;所以朕擔心,在內宮上下動手腳不過是她放出去的煙霧彈,真正的用心險惡而是她在背後悄無聲息做出的安排。”
“皇兄,需要臣弟做什麼嗎?”聽到楚燁的安排,楚紹也跟着緊張起來;對於這個周蘭,他自幼就對她沒有多少好感,總是覺得這個女人野心很重,佔有慾也極強;想起小的時候皇兄因爲性格和善從來不輕易刁難身邊伺候的宮人,所以伺候在皇兄身邊的宮女們都總是拔着尖兒的欲在皇兄身邊賣好,這件事也不知是誰捅到了那時年紀還不大的周蘭耳朵裡,六七日過後,原本伺候在皇兄身邊的一個宮女突然被御醫診斷出得了帶狀皰疹。
要知道對於這種帶有傳染性的髒病宮內之人向來都是諱莫如深的,在這件消息傳出去之後,不出半日皇兄身邊所有伺候的宮人幾乎全部都被髮配出宮,圈養在宮外自生自滅;皇兄也因此受到了連累差點被先帝同樣送出宮,那時他還天真憨傻,以爲這是天災不可避,不免爲皇兄深深地擔憂了幾分;直到一次的一個意外,讓走在假山叢中的他無意之間聽到了周蘭教訓皇兄身邊近侍所說的那番話時,這才恍然,原來這根本就不是天災,而是這個居心叵測的女人親自導演的一場**。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再在宮內的大小筵席上亦或者是宮外的日子中遇見周蘭時都像是看到一條吐着毒液的美人蛇,能避開多遠便避開多遠,千萬不要輕易招惹來這看似純美無害,實則陰毒十分的女人盯上自己。
當然,這並不代表他會怕了她;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他自是不怕死的,更不怕與人真刀真槍的硬拼;可他這輩子最忌憚的就是這種成天玩心眼的女人,簡直要人防不勝防,更是惡寒無比。
看着楚紹臉上難以遮掩的厭惡之色,楚燁自然知道他這個弟弟對周蘭的印象不佳;不過也能想得明白,但凡是長了腦子的都不會將周蘭輕易小覷,更談不上會喜歡上那個女子。
“你現在最好不要有所動作,周蘭心思深沉,當初勸說的周齊聯合朝臣硬是逼着朕將她迎進宮中,可見她也是做足了準備,貿貿然與她槓上,只會讓我們盲目輕敵,中了她的圈套;更何況……”楚燁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幽沉的眼瞳中閃過一絲危險:“她現在把目標瞄準了阿昭,朕倒是很想知道,她準備在阿昭身上動什麼手腳。”
聽到這裡,楚紹不免一陣唏噓:“皇后娘娘雖然聰慧,但論起毒辣十足不是周蘭的對手。”說到這裡,他又偷偷瞥了眼楚燁,繼續道:“本以爲像皇兄這般富有天下之人足可顛倒乾坤、無所不爲,沒想到很多時候還是不得不向現實低頭,做自己不願做之事。”
楚燁聽到楚紹這番話後頗有一番感觸,沉默半晌之後,悶悶道:“朕總有一天會讓自己強大到無人敢欺的地步,總有一天一定會有足夠能力保護好自己心愛的女子,不會讓任何人辱她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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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普陀山上的觀音廟素來香火頗爲旺盛,雖然比不上皇家寺廟的氣勢輝煌氣派,但小廟卻有小廟的精緻出彩;隱沒在叢山綠林間的白色觀音廟,就像落入凡塵的一座蓮花寶座,與世無爭、出塵無垢,山廟上下香火騰騰,來往的善男信女皆是一臉善意之象,叫人很快就能心生好感。
因爲有徐諾的安排,徐昭一行人隱姓埋名低調住進觀音廟中;觀音廟的主持師傅算是一個得道老尼姑,一席白色的出家人素衣穿在身上很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因爲徐昭一行人各個身姿尊貴,哪怕是小心隱藏,依然無法遮掩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高貴氣度。
故而,待徐昭住進觀音廟小半日後,就有人通報是說觀音廟的主持老尼前來主動相見。
徐昭在當姑娘的時候經常隨着母親張氏逢年過節時遊走於各大寺廟求佛添香油錢,所以對於這種得道之人的高僧老尼向來有幾分好感;當下便沒有推辭,退下一身的男子打扮,簡單撿了一身白色的春衫長裙穿在身上,挽了一個慵懶鬆散的髮髻就去見那老尼。
觀音廟的後院地勢很是寬大,爲了方便上山求緣的夫人小姐們,所以就將這佔地極大地後院又劈開了幾處小院,供給求援之人暫時歇住;徐昭暫時下腳的小院中種了好幾棵碗口粗的桃樹,恰逢今時春暖,桃樹上依然抽出粉嫩的花骨朵兒,配上綠油油的枝葉,很有一番春之意境。
待徐昭走出房門,看見的便是一個得道老尼穿着與自己同色的素衣站在桃花樹下,頭上戴着一頂淺白色的小帽,一張佈滿歲月的臉上生出細細的皺紋,可一雙眼睛卻是極爲清亮的正幽幽看着桃花枝上那幼嫩的花骨朵兒。
面對這樣的得道之人,徐昭素來帶着幾分尊敬,走上前幾步後,主動搭話:“素問了空師太乃得道之人,尋常人想要見一見都是極難的,沒想到今日能夠得師太親自前來,實乃幸事。”
了空師太聽到徐昭的話,一雙瑞亮慈悲的眼神從花枝上收回來,慢吞吞的轉向徐昭,低啞的嗓音似乎因爲不太愛說話而顯得稍顯模糊遲鈍,可因語調緩慢,而要人聽上去十分舒服:“有鳳來兮,自當相迎。”
徐昭詫異的睜了下眼,要知道她在來觀音廟的時候,可是以男子裝扮走進來的,就算她此刻依然做女子打扮,可她這一身低調裝扮根本不會泄露自己的身份,再加上跟在她身邊的人都是徐諾和楚燁的人,這些人訓練極爲嚴格,絕對不會多嘴暴露她的身份,卻沒想到還是被這了空師太一語道破了自己的身份。
想到這裡,徐昭不禁輕笑着搖了搖頭,道:“師太真是高人,在你面前本宮的這些小手段實在是些上不了檯面的障眼法罷了。”
“皇后娘娘謙虛了,娘娘身份尊貴,自帶祥瑞之氣;老尼貿然衝撞,還請娘娘勿要責怪。”說着,了空師太便認真仔細的將徐昭上下打量了一番,本是祥和的眉心卻是微微一皺,頗帶愁容的模樣。
徐昭看見了空的表情後,雖說容色未變,可心卻微微漏跳了一拍,對於這種在百姓心目中有着極高精神信仰的得道之人徐昭從小就覺得他們與生俱來就有幾分神氣,看似神神叨叨,可很多時候都話藏玄機,能看到很多平凡之人畢生都看不見的東西和道路;而眼下這個了空師太一瞅見自己就露出這幅表情,難道她……
徐昭深吸一口氣,神色輕鬆道:“師太有話直說,本宮自問也是經過不少風浪的人,不會是什麼不諳世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
“皇后娘娘氣度從容,風姿儀態非他人能比;今日老尼前來打擾,就是有幾句話想告訴娘娘,萬事不得強求,一切皆隨心隨形,切記,放開一切纔是自我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