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馬車就停在了一處清靜的地方,這裡靠近西京東邊,離最繁華的碼頭處有一段距離,因此這裡只有零零落落幾個商鋪,還都因爲接近年關,那些商鋪早已是關門了。
江邊有一個小型碼頭,這樣的碼頭,小東江每隔一段距離都會有,是給一些小的船隻上客下客或運載貨物用的,江邊還修了一段帶護欄的階梯,供人踩着階梯下去。
此時,這個小型碼頭旁邊圍滿了人,除了西京府衙的人,還有好些穿着富貴臉色沉重的男男女女,這些人徐靜在先前參加的宴席上大部分都見過,他們都是江家的人。
這些江家人此時都圍在那個小型碼頭旁邊的一塊空地旁,一個淒涼的女聲正從人羣裡傳出,“傻女兒,你怎麼這麼傻啊!阿孃知道上一段婚事你受了不少打擊,但那都已是過去了啊!你還年輕,還是我們江家的女兒,以後想嫁什麼好人家不行?便是你不想嫁了,阿爹阿孃也願意養你一輩子啊!你明明、明明答應了阿孃,會努力過好自己的生活,不再想過去那些事情的!你怎麼能、怎麼能就這樣拋下阿孃去了!”
徐靜下了馬車,姚少尹走到她身旁嘆氣道:“江三孃的屍體……就在那邊,如徐娘子所見,她應是今早投河自盡的。
昨天傍晚,江三娘突然瞞着所有人一個人離府,江家的人找了她一夜都沒找到人。今天早上辰時(七點)左右,有人在這裡附近發現了一輛空的馬車,馬車上……有江三娘寫下的一封遺書和一件斗篷,那人察覺到不對勁,立刻來報了案,沒過多久,我們和江家的人就從河裡撈出了江三孃的屍體……”
徐靜眉頭微蹙,“確定那是江三孃的遺書?”
姚少尹點了點頭,“江家人親自確認過的,那封遺書不僅字跡跟江三孃的一模一樣,連行文間一些微小的習慣也保留了下來,上頭,還發現了一兩處被打溼過的地方,應是寫信的人一邊寫一邊在掉眼淚,應該……不太可能有假。”
如果是假的,那個人得花了多大的功夫,才能僞造得這般像。
畢竟字跡好模仿,行文習慣和感情卻是不好模仿的。
徐靜又問:“那輛馬車呢?可有什麼線索?”
姚少尹搖了搖頭,“那是輛再普通不過的馬車,因爲這裡人煙稀少,我們甚至連那輛馬車是什麼時候來到這邊的都不知道。
但可以肯定的是,這輛馬車是今早纔來到這裡的,我們今早詢問了住在這附近的百姓,找到了幾個昨晚經過了這裡的人,其中有一個郎君說,他回家的時候都快到宵禁了,但他那時候沒見到這附近有這麼一輛馬車。
宵禁期間,這輛馬車也不可能來到這裡,它只有可能是在宵禁解除後的卯時(凌晨五點)到被發現時的辰時之間來到這裡的。”
頓了頓,他又道:“而且,因爲地上還殘留着昨天早上下的雪,雪地上有一串從馬車那邊通往河邊的腳印,那個腳印經過對比,就是江三孃的。
除了江三孃的,江邊再沒有旁的通往那個碼頭的腳印。”
竟是連腳印,都只有江妍夏一個人的!
這聽起來,就是江妍夏自己一個人駕駛馬車來到這裡,然後跳河自盡啊。
她的眉頭不禁蹙得更緊了,道:“你們喚我過來,是想讓我看看江三孃的死是否另有蹊蹺罷?我想先看看江三孃的屍體。”
姚少尹立刻道:“可以,我帶徐娘子過去。”
說着,便領着徐靜往不遠處的人羣走去。
江少白此時正站在人羣外圍,臉色晦暗不明,姚少尹先走過去給他行了個禮,“江兆尹,徐娘子來了,她說想看看江三孃的屍體。”
姚少尹沒有特意壓低音量,他這話一出,不遠處的江家人紛紛轉頭看向徐靜。
爲首的,是一個四十多歲、圓臉濃眉、富態盡顯的男子,他看向徐靜,一雙帶着幾分暗沉的眸子微動,沉聲道:“少白,這就是徐娘子?”
江少白轉向那男子,臉上帶着一絲恭敬,道:“是,大兄,徐娘子在刑獄之事上頗有心得,她的事蹟,大兄想必也沒少耳聞。是我請徐娘子過來,看看妍夏的死……是否另有蹊蹺。” 看來,那男子便是江家如今的家主——邢國公江少閆了。
也就是江妍夏的親生父親。
邢國公看了徐靜一會兒,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主動讓到了一旁去,道:“勞煩徐娘子了,若妍夏……當真是被歹人所害,我們江家定是要爲妍夏討回一個公道。”
其他人見狀,也紛紛讓到了一邊去,給徐靜空出了一條路來。
徐靜這纔看清了躺在地上的江妍夏,卻見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翠綠色對襟襦裙,雙手交疊置於小腹上,若不是她那慘白的臉色,和毫無生氣的表情,真的就彷彿只是睡覺了一般。
她旁邊,一個身材微豐穿着紫衣的中年婦人在無法抑制地嚎哭着,她身旁,還蹲着一個身穿月色白窄袖袍服的年輕男子,在徐靜走過去的時候,那男子微微擡起一雙帶着幾分魅惑的狐狸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竟是先前和徐靜有過幾面之緣的江二郎——江餘。
徐靜對這個性格古怪還愛多管閒事的男人沒什麼好感,只是江妍夏是他嫡親的阿姐,今兒他們家發生了這樣一個悲劇,徐靜便也暫時把自己的私人感情放到了一邊去。
她走過去蹲在江妍夏身旁,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口脣、指甲發紺,翻開她的眼皮,能看到她的眼瞼和球結膜上有點狀出血,這是典型的窒息徵象。
而她口鼻間有少量蕈樣泡沫,徐靜輕輕壓了壓江妍夏的胸腹,她口鼻間立刻溢出了更多的蕈樣泡沫,蕈樣泡沫就是大量細小、均勻的白色泡沫,這是隻有生前溺死的人才會有的重要特徵。
看到這些蕈樣泡沫,基本就可以肯定,江妍夏確實是溺死的。
徐靜眸色微沉,打開了她的口腔,用一根乾淨的手帕包住食指在裡面掏了掏,再拿出來時,手帕上有明顯的泥沙,還摻雜了一些綠色的藻類。
加上她面部、頸部和四肢都有明顯的水腫現象,以及身上有受冷水刺激而成的雞皮狀皮膚,徐靜最終,抿了抿脣,道:“江三娘確實是在這條河裡溺水身亡的。”
根據江妍夏的死亡時間推斷,她也不可能是在另一條河裡溺死,然後被轉移過來的。
邢國公夫人聞言,頓時又忍不住哀哀哭道:“我的兒啊!你怎麼這麼傻啊!”
江餘卻緊緊盯着徐靜,啞聲道:“徐娘子,我阿姐不可能自盡,她不是那般脆弱的女子,前幾天,她還與我說,她很懷念小時候和我們一起打年糕的時光,這回過年,她想讓家裡的小輩也一起試着打年糕。
我相信徐娘子的判斷,但徐娘子方纔說,我阿姐是在這條河裡溺水身亡的,卻沒有說,我阿姐是自盡的。”
徐靜不禁瞥了他一眼。
這傢伙心思也是忒敏銳了。
但她這麼說,其實更多的只是爲了嚴謹。
她站了起來,道:“確實,只從死因上,無法看出江三娘是自盡身亡還是被歹人所害。姚少尹方纔說,雪地上留下了一些腳印,我要去看看那些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