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七流
陸言已經習慣了進入精神空間後, 展現在自己面前工工整整的界面。
其他人的腦海，對他來說就像是等待批改的作業。
但是他沒想到，這一次會直接掉進波濤洶涌的大海里。
深夜的大海浪花層層疊疊, 陸言抱着一塊浮冰, 被海水打的七零八落, 很是狼狽。
陸言問系統：“這是？”
[07現在的精神空間。]
[他本身數值也比你高許多。換句話說, 你沒辦法像是操控海神教信徒一樣操控他的大腦。]
[07如今的大腦很混亂, 很多記憶都被壓在海面之下，像是冰塊一樣被塵封。]
又是一片巨大的浪花襲來，陸言被水花壓進海底。
海面下, 漂浮着一座座巨大的冰棺。
07閉着眼，被封存在透明的冰塊裡, 臉色蒼白異常。
陸言的周圍全都是這種冰塊, 無數個07在海水中沉浮。
系統沉聲道：[喚醒他。]
陸言的手探向了自己腰側的短刀, 把刀刃狠狠地插.入面前的冰塊中。
冰川裡，沉睡的宗炎睜開了紅色的眼。
陸言眼前一黑, 隨後，看見頭頂陌生的天花板。
他很快發現了異常，自己不能動。
或者說，沒辦法操控這具身體。
“他”坐了起來，從牀邊拿了一瓶水, 灌進了自己的嘴裡。
陸言在鏡子中, 看見了這具身體的臉。
是宗炎。
這種感覺很奇妙, 像是第一視角看電影。
宗炎把水杯放下, 試探性地打了一個響指。
一點鮮紅的火焰在他的指尖亮起。
陸言聽見了07的自言自語：“這不得參加個世界魔術巡迴表演？”
[還記得當初回到唐尋安夢裡的時間點嗎？現在剛好是“天啓事件”過後的第三天。]
第一科研所正在重建。不過受損的大多都是地下前幾層, 宗炎這批志願者都住在9層10層，影響不大。
早上7點, 宗炎到了研究所的食堂。來吃早飯的人不算多，陸言一眼就看到了大廳裡的顧崢。
食堂免費，餐制有些像早茶。宗炎一口氣端了七八籠菜。
他在顧崢對面坐下，問：“其他人呢？”
顧崢回答：“雁北請假參加畫展，元辰跟着喬教授看實驗數據。詹以寒他們昨天一起五黑，打遊戲到凌晨三點。起不來。”
宗炎遲疑了片刻：“說起來，前幾天看見的黑龍，是10樓住着的那個？”
顧崢：“嗯，叫唐尋安。”
宗炎：“好像沒怎麼見過他。”
“他接受了太多次污染物移植手術，狀態不太穩定。而且之前病變度太高了，排異反應也比較明顯，現在被關了起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好。”
“好可憐啊。”宗炎嘆息了一聲，“如果病變度突破100，會怎麼處置？”
顧崢毫不遲疑地回答：“安樂死。”
他這句話一出，氣氛有些凝滯。
“太殘酷了。”宗炎於心不忍，“他病變度太高，也是爲了救人。”
“宗炎。”顧崢放下了碗，表情嚴肅，“比起普通人，我們都直面過污染物。應該要更加清楚，污染物和人類是兩個物種。當天啓者成爲污染物後，不管他之前是什麼樣的人，都是我們的敵人。”
“污染物有遠超普通人的力量，對人類有發自內心的渴求。換句話說，它們都是潛在的殺人犯。而是病理性的，不可逆轉的。”
“聽起來很殘酷，但這是爲了保護大多數人無可避免的選擇。更何況成爲污染物後，即使是保留一定神智，思維也會發生改變。他們和人類社會唯一剩下的聯繫就是記憶，但記憶裡的溫情又能維持多久？在成爲污染物的那一刻起，污染物屬於人類的那部分就已經死了。”
“就算是我病變度超過100，我也希望你把我當作敵人，而不是故人。”
顧崢一口氣說了很多。
陸言默然：“原來01當初是這樣想的。”
[如果把進化當作一場戰爭，不利於生存的無用品質會被淘汰。很顯然，當顧崢成爲01後，他主動放棄了同理心，和其他一些東西。]
宗炎心梗的吃不下飯：“知道了。我要是病變度快破100，一定跳海。”
他吃完飯，開始了訓練。
他的天賦是業火，研究員根據他的天賦特性，制定了一個長期的訓練計劃，幫助他更好的掌控天賦。
火焰在他的手掌裡忽大忽小。有些火星跳到了地毯上，卻沒有燃燒，很快像是磁鐵一樣被吸了回去。
他每天訓練時長是連續的2小時，太久不行，病變度會漲，不安全。
上午十點半，宗炎就在研究員的協助下完成了訓練，剩下一整天都是他的自由活動時間。
宗炎本來想去地表逛逛，但是腳轉了個彎，走向了喬御辦公室。
他推門而入，忸怩片刻，道：“喬教授，我想看看去唐尋安。這個可以嗎？”
喬御有些意外：“他不太喜歡見人，不過我可以幫你問問。”
說着，喬御拿起了電話。
在短暫的音樂鈴聲後，電話被接通了。
喬御溫聲道：“唐尋安。”
電話裡，傳來了少年的迴應：“喬教授。”
“有人想見你，是9樓的志願者。”
“……抱歉。”唐尋安縮在衣櫃裡，用手摳了摳自己臉側掉下來的黑色鱗片，“我不想見。”
會嚇到別人的。
宗炎並沒有堅持。陸言站在他的視角，走馬觀花似的度過了一天。
再睜眼，牆上掛着的日曆，顯示時間來到一個月以後。
宗炎起牀晨練，空腹，到醫療室抽了血。
研究員把針管從他胳膊上拔下，突然道：“宗炎，地下10層住着的志願者今天離開研究所，你要不要去看看？”
宗炎一愣：“這麼早嗎？”
“嗯。”研究員道，“他和你們不一樣，進科研所是來做污染物融合手術的。這種手術死亡率很高，之前只在動物身上進行過。總的來說，應該算成功了。10號房的志願者原本只有一個天賦，現在有三個。”
“不出意外的話，他會加入新成立的特別行動部。最近幾個月，世界各地的污染病案例明顯增多。普通的武器已經開始對污染物無效，只能派天啓者試試看。”
“如果唐尋安成功。那證明，我們的實驗方向，沒有問題……”
“你們是火種計劃的執行人，也是，未來的希望。”
科研人員喃喃道。
宗炎悄悄地握緊了拳頭：“我明白。”
再次醒來時，陸言下意識地掃過牆上日曆的時間。牆面由原本的淺咖啡色，變成了金屬質地的冷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周圍的燈光也變得晦暗許多。
[這是31年後。3年前，喬教授年老體衰，在醫院病故……經過了一系列的奪權戰爭，現在的所長是公維彬。喬教授的故部出走，建立了第三科研所。]
[第三科研所申請帶走實驗體，但被駁回了。今年，是造神計劃開始的第一年。]
宗炎早起，被帶進辦公室，開了一個會。
“這是你的新研究員，叫任軒。”公維彬的表情溫和，“史教授年紀太大，已經沒辦法再負擔你的身體研究。你放心，任軒雖然年輕，卻是我最優秀的學生。”
陸言蹙起眉：“我見過他。”
當初在P市，要出發前去洛川植物園，他和任軒有一面之緣。
那時候，任軒已經當了宗炎許多年的研究員。
後來，任軒從P市的高樓上一躍而下。宗炎的研究員就換成了魏成武。因爲忍受不了天賦譫語，同樣跳樓自盡。
任軒的表情微微羞赧，還有些激動：“您好，宗炎先生。我很早前就聽說過您。我之前也當過史教授的助手，您放心，我會制定最適合您的改造方案。”
宗炎沉默片刻，伸出手：“你好。”
所有的變化，都是潛移默化。而不是一蹴而就。
最開始，只是訓練時長變多；後來因爲部分志願者身上畸變特徵明顯，於是減少了大家外出的時間。
又後來，發生了第一起天啓者無意識傷人事件，有6位研究員因此死亡。於是志願者被限制了自由活動。
任軒的改造方案相對溫和，於是慢慢的，他跟不上其他人的進度了。
宗炎從短暫的昏迷中醒來，之前他被置換了一根肋骨，有些疼。隔着一面牆，他聽見公維彬嚴厲的訓斥聲。
——“你知道現在外面的情況有多危險嗎？！每天，因爲污染物死亡的人數都超過10萬！
——“其他實驗小組，實驗體的靈力閾值都到5000了！你這組才3500！這樣下去，造神計劃什麼時候才能成功？！”
——“7號是很珍貴的實驗體！不能讓你浪費掉！你要是不行，早點收拾東西滾！”
任軒緊張地辯解着：“不行，老師！用您的方案，宗炎的身體會受不了的。”
“他們不是人類，”公維彬把實驗記錄往任軒的臉上狠狠一砸，“不要用人的標準去看！還是那句話，做不了就滾蛋。”
“你自己好自爲之。”
說完，公維彬怒氣衝衝地離去。
任軒蹲在地上，默默撿起實驗記錄，眼眶通紅。
宗炎捂着校服，推開門，沉默地幫他把實驗報告撿了起來。
他的手腕上已經戴上了監控數據的電子手銬。
“沒關係的。”宗炎突然道，“我沒事。”
只是這一句話，任軒捂住臉，蹲在牆角嚎啕大哭：“怎麼辦啊，宗炎，我沒辦法。我不能當你的研究員的話，誰還能保護你啊……誰還會聽你說話……”
離開科研所的工作人員，因爲保密協議，會通過特殊手段，消除記憶。
宗炎看着任軒從青年走到了壯年。三十五六歲，本來應該是一個男人最意氣風發的時候。還沒有老去，也不像二十幾歲那樣毫無建樹。然而任軒卻早早的長出了白髮。
“……沒關係的。能讓我見見顧崢嗎？”
任軒哽咽道：“顧崢是由老師負責的。我也很久沒見到了。”
於是，宗炎不再說話。
下一次做改造手術時，他的手術檯周圍多了許多陌生人。
這些人穿着防護服，神情默然，嘴裡念着一個個數據。
“身體火焰化程度太低。”
“靈力閾值需要加強。”
“換血，把07全身血液替換掉。用污染物金烏的血。”
任軒抓着這些科研員的手腕，語氣裡充滿懇求：“分兩次改造行嗎？”
“任軒。”男人的語氣充滿煩躁，“這是老師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我自己也在負責3號，沒那麼多時間幫你執行計劃書。你自己想清楚！”
任軒轉頭看向宗炎。對方的眼神很平靜，像是一潭死水。
他明白，這是宗炎在說沒關係。儘管他被禁錮在手術檯上，連脖子轉動都做不到。
任軒含淚，接過師兄遞來的刀。
全程，宗炎都是清醒着的。
陸言以他的視角看這個世界，但很可惜，他沒辦法做到替宗炎分攤痛苦。
他只能看着。
陸言道：“我想了很久，在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場景。法醫解剖。”
在宗炎的精神空間裡，時間是跳躍着前行的。
一塊塊巨大的冰棺被陸言用刀砸碎，每次，都能掉落一段屬於07的記憶。
又過了十幾年。
宗炎的面容依然年輕，但負責他的科研員已經蒼老。
任軒敲了敲門，在確定沒有別人，也沒有監控後，詢問：“07，還想出去嗎？”
宗炎看向了他，紅色的眼眸裡多了一點光：“……想。”
任軒在他身邊坐下：“但是需要做一些切除手術，我會把你的腦葉切掉一部分。你會失去業火這個天賦。爲了不讓你死亡，我會把另一個天賦移植給你。”
“這次出去後，不要再回來了。明白嗎？”任軒低聲道，“我會帶着你出去，去洛川植物園。除了我，還有研究所的安保。他們被老師植入了狗的基因……我不知道還能相信誰。你也，誰都不要信。”
宗炎擡起頭，愣愣地看着他。
因爲幾次手術的後遺症，他的智商有些退化。
他點了點頭：“好。”
再然後，就是陸言知道的事情了。
洛川植物園，丟掉的天賦，死亡的榕樹。
宗炎逃了出去，沒有相信任何人。
可是他和社會脫節太久，最後還是被找到了。重新關押進了X市的污染病防治中心。
他還記得任軒的話，不要相信任何人。
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公維彬的狗。
不聽話的實驗體，是會被消除掉的。甚至不需要太難的理由：融合手術失敗，病變度突破100，安樂死。
陸言也是第一次，從別人的視角看見了自己。
他的神情很是意外：“原來我對待病患表情這麼溫柔嗎？”
系統冷哼一聲：[是的呢。你這個芳心縱火犯。]
他會陪07看電視，低聲跟他講外面的消息，07甚至會靠在他的腿上睡覺。
[07在你身上看見了很多溫柔的東西。那是他很久沒有感受到的，來自人類的愛意，哪怕這種愛意，只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憐愛。]
任軒跟他說，誰也不要相信，但最後，宗炎還是抓住了他的手腕。
“醫生，救救我。”
他沒有讓07失望。
……
……
這之後，陸言還在宗炎的記憶裡，看見了先知、沈輕揚和01。
海底的冰塊一個個破裂，陸言穿過層層海水，到達了這片海域的最底層。
這裡的海水已經不再洶涌澎湃，只是冷的徹骨，像是寒冰。
海底，一隻紅色的小鳥趴在珊瑚叢中。
當時在食堂和顧崢開玩笑，宗炎說自己病變度突破100，一定跳海自殺。
於是宗炎真的跳進了海底，不願醒來。
[這是07的本體。你現在可以叫醒他了。]
陸言有些疑惑：“我好像什麼都還沒做……”
[你什麼也不需要做，這是宗炎遺忘了的東西。你陪他重新走了一遍，把記憶解封。有句話怎麼說的來着，“如果你認識從前的我，那麼你就會原諒現在的我”*。]
陸言緩緩上前。深海的海壓過於逼真，讓他的五臟六腑很是難受。
他的手摸到了這隻冷冰冰的小鳥。紅色的小鳥身上，驟然升騰起熊熊的火光。
火焰交織成了一個人形。
宗炎依然側躺在地上，微長的頭髮在海水中散開，紅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他：“你都看見了。”
“嗯。”
“你會原諒我嗎？陸醫生。”
陸言思考了片刻，像是還在X市的防治中心一樣，摸了摸他的頭髮：“你已經做得夠多了。除了你自己，別人沒有資格說原諒你。”
於是，宗炎閉上了眼，笑着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