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述被赫連縉這個反應嚇了一跳,不過說實在的,當時在蒙山行宮,他和白起兩個得知駱皇后沒死的時候,着實驚了好久。
“殿下,屬下絕無半句虛言。”的的確確是看清楚了被皇帝寵幸的那宮女模樣纔敢來稟報的,雖然皇后娘娘做了僞裝,但對於他們這些常年打探情報的暗衛來說,要想識破,輕而易舉。
赫連縉一張俊臉上精彩紛呈,似乎也害怕自己是在做夢,深吸幾大口氣,再定了定神,最終平靜下來,“你們可看清楚模樣了?”
“看清楚了。”白述道:“千真萬確。”
“母后……”赫連縉激動地低喃一聲,母后還活着,她竟然活着,那麼,這半年都去哪兒了?
“備馬,孤要去行宮。”
“殿下,皇上就要啓程回京了呢,您這時候還去行宮?”
赫連鈺怔了怔,“可是孤急着去見母后。”
白述再一次出聲阻止,“殿下切莫衝動,您現在必須留下來監國。”
赫連縉揪緊眉毛。
白述生恐他動怒,忙道:“其實只要曉得皇后娘娘還在人世,那麼往後就有的是機會見到她,可現在並非最佳時機,您想想,本來就沒打算去行宮避暑的人突然去了,文武百官會怎麼想,那些躲在暗處伺機而動的敵人又該怎麼想,咱們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提前暴露了皇后娘娘的身份嗎?”後背全是冷汗,自家主子衝動易怒,性子陰戾是出了名的,聽到生母還在世,他一時昏了頭腦做出不智之舉來可以理解,但自己作爲忠心爲主的手下,必須要在關鍵時刻站出來說話,否則任由主子這麼衝動行事,到最後一定會壞了大局。
赫連縉果然冷靜下來,仔細斟酌了一番,點點頭,“你說得有理,是孤沒考慮周全。看樣子,父皇多半是不會把母后帶回來了,這樣吧,你們繼續監視,把皇后的落腳點查出來。”
“是。”
白述走後,許菡來給赫連縉送甜湯,見他整個人神采奕奕容光煥發,不由得心生好奇,“殿下今兒是遇着什麼好事了嗎?”
赫連縉語氣輕快地道:“的確是遇着好事了,菡兒猜猜?”
“不猜。”許菡癟癟嘴,將甜湯盛出來放了小勺往他跟前一推,“殿下每次都讓妾身猜,然後妾身每次都猜錯,沒意思,還不如你直接告訴妾身是什麼好事呢!”
赫連縉端起小碗喝了一口,眉目輕柔,“白述傳來準信,母后沒死,而且這幾日都和父皇在一起。”
許菡驚得睜大了眼,“怎麼可能!”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赫連縉道:“不過白述和白起兩個人的辦事能力,我還是信得過的,他們說是,就一定是,況且你想想,父皇爲了母后半年不曾踏入後宮一步,何以跑到行宮去寵幸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婢女?難道後宮的美人還不夠多不夠國色天香?很顯然,這裡頭有貓膩。”
許菡還是覺得難以置信,“這…這也太突然了。”要知道,殿下可是因爲生母的死,穿了半年的孝服呢,雖然表面看不出來,但每夜與他同牀共枕的許菡卻是最清楚的,他的裡衣,就是一套白得刺眼的孝服。
“等着吧!”赫連縉挑眉,“過不了多久,我就能想辦法帶你去看她。”
婆母是個聰明睿智的女人,許菡才嫁入皇室的時候就曉得了,也是打心眼裡欽佩婆母,能再見到她,許菡當然高興,只是,“殿下,如果母后真沒死的話,那你當初那樣對宣國公……”
話還沒說完,就被赫連縉冷着臉打斷,“蘇晏算計駱家是真,害了母后也是真,母后能平安活下來,那是她的福大命大,沒道理蘇晏害母后沒成,我還得去他跟前感恩戴德。”
好吧,自己或許又說錯話了,每每這種時候,她只能馬上沉默下來,殿下總說,男人之間的事兒,不會牽連到她們女人身上,可是殿下畢竟與宣國公有過結,她怎麼可能毫無芥蒂地面對好妹妹雲初微呢?別看平素與雲初微在一處玩的時候跟沒事兒人一樣,實際上許菡那心裡頭膈應着呢!
許菡本來想借着送甜湯的機會問問赫連縉要不要去蘇府弔唁一下的,畢竟是桃李滿天下的前閣老,赫連縉怎麼說也算他的學生,以太子身份去弔唁一下是應該,可看這樣子,莫說弔唁,最好連提都別提蘇家的事,否則一準惹得他大動肝火。
許菡並不清楚蘇老太爺的死是赫連縉動的手腳,所以她更不會知道,哪怕她把憋回去的那些話說出來,赫連縉也絕對會無動於衷。笑話!當初害得他母后被貶爲庶人死在冷宮裡還不准他光明正大地披麻戴孝,如今能給他們家老太爺留個全屍有副像樣的棺木就算不錯了,至於弔唁?如果死的人是蘇晏,他或許可以考慮下。只是可惜啊,要對付這個人,似乎不怎麼簡單呢!
——
且說永隆帝去了一趟蒙山行宮再回來,整個人比以往更精神了,脫胎換骨似的。
有了太后和長公主的嚴令禁止,永隆帝寵幸了那位小婢女的事情並沒有傳回京城,宮裡這幫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卻癡坐枯等的女人打聽到皇上精神不錯,一個個就開始蠢蠢欲動了,想盡法子去御花園與永隆帝“偶遇”。
雖然不喜這些宮妃的行爲,但其中有不少是當初爲了穩固政局而納進來的,永隆帝自然也不好做出什麼過分的舉動來,既然她們那麼“想”他,那他索性就來個大亂燉,着人去御膳房傳了好酒好菜來一手摟一個與她們“開懷暢飲”,看似玩得開心,可那雙眼睛裡,分毫感覺不到暖意。
白天能與衆妃玩樂,晚上麼,自然只能宿在一人處,於是一個個使盡渾身解數想得到此千載難逢的機會。
永隆帝又豈會不清楚這些女人的心思,揚了揚脣,被灌酒也毫不在意,接過就喝,顯然,她們都低估了永隆帝的酒量,喝得最多的永隆帝一直清醒,反倒是那些宮妃,一個個醉得東倒西歪。
永隆帝招手讓張公公上前來,“外頭叫人來把各位娘娘送回去。”
各宮的宮女嬤嬤很快涌進來或攙或背,好不容易將自家主子弄回去。
張公公戰戰兢兢地立在永隆帝身後,別以爲皇上今兒一次性陪這麼多娘娘吃喝玩樂是因爲心情好,那肚子裡,指不定正在盤算着什麼壞主意呢!
張公公跟在永隆帝身邊這麼多年,再清楚不過,這家子人,從皇帝到駱皇后再到底下的太子赫連縉,全都是黑心會算計的。
果不其然——
“張公公,晚上就翻靳美人的牌子,另外,差人去宮外多買些糖葫蘆回來。”
永隆帝說得輕飄飄,張公公卻聽得嘴角直抽抽。
靳美人,南涼皇宮出了名的“小白花”,在這口五顏六色的大染缸裡,單純得不像話,雖然不曾誕下過子嗣,可就是因爲這份單純,得了永隆帝的暗中庇護,靳美人在宮中的日子倒也算過得去,她整天就愛那些個小孩子玩的玩意兒,比如放風箏啊,踢毽子啊,捉蝴蝶啊,尤其愛吃酸酸甜甜的糖葫蘆,皇帝翻她牌子侍寢都比不上送她幾串糖葫蘆讓她高興的,其實不是她本性如此,而是某次被個心腸歹毒的宮妃推倒撞在假山上壞了腦子,後來傷口雖然痊癒,心智卻丟失了幾分,便一直是這副青澀少女的樣子了。
不過,原本的靳美人性子就是個單純的,所以心智不全以後也感覺不到太過明顯的變化,按理說來這樣的人是不能再繼續伺候皇上的,只是當初的駱皇后仁慈,放言說既然只是心性變得更單純而不會做出什麼危害宮妃的事,那就讓她一直留在自己寢宮,否則就這麼送入掖庭,對她來說太殘忍了。
而對永隆帝來說,駱皇后在意什麼,他就把什麼當寶,當然,女人除外,男人更得除外。駱皇后想留下靳美人,那他二話不說就讓留下,爲了不給靳美人找麻煩,索性只讓自己的人暗中保護她,若非有特殊情況都不得暴露給其他宮妃曉得。
張公公一聽就明白過來,得嘞,合着自家主子這是打算讓小白花來當擋箭牌了,只是不知道擋箭牌的背後,主子準備行什麼大事兒呢?
傍晚時分,靳美人被張公公用幾串糖葫蘆“連哄帶騙”給弄到御乾宮來。
靳美人以前侍寢都是在自個寢宮裡,來御乾宮侍寢還是頭一回,緊張得不得了,那害怕的模樣真實不做作,看起來弱小又可憐。
坐在龍榻上的永隆帝見狀,暗笑了一下,衝她招手。
靳美人小心地走過去,跪地請安。
永隆帝彎身將她扶起來,臉上一派愉悅,“朕讓人送給你的糖葫蘆,你可還喜歡?”
“喜…喜歡。”靳美人歡愉地笑,露出倆酒窩,二十七歲的她看起來就像個十七歲的爛漫少女。
“朕今天晚上還準備了你更喜歡的。”永隆帝說完,用眼神示意宮人將隔間簾子打開,靳美人往裡一看,頓時驚呆。
除了糖葫蘆,還有不少精巧的小玩意兒,全是宮裡見不着的,每一樣都可愛得不行。
“皇上,這些…這些都是送給妾身的嗎?”她驚喜得捂着嘴巴,有些難以置信。
“對,都送給你。”永隆帝慈愛地笑了笑,沒錯,是慈愛,嚴格算來,他只真正寵幸過靳美人一回,就是在她剛入宮的時候,還是被駱皇后給“逼”的,在永隆帝的印象中,她似乎是他見過的女人裡面最單純的,單純得他有些下不去手,尤其是那夜讓她疼哭的可憐模樣給他留下了不大不小的陰影,心裡面總有一種罪惡感,再加之靳美人後來被人迫害壞了腦子,永隆帝再看她,就完完全全沒有男女之間的那種意思了,倒像是爹看女兒。
或許是永隆帝唯一疼愛的小女兒早早嫁出去了,心中總有個缺憾,所以想從旁人身上找補回來,這也是他白天第一個想到靳美人的原因,一來麼,想用她來擋“侍寢”,二來,也的的確確是很久沒見她了,所以差人接過來坐坐。
在永隆帝看來,單純的女人值得被保護,但他絕不會愛上,他愛美人,這一點不可否認,但不是什麼美人他都愛,只愛胸襟坦蕩清明睿智腦子夠用的女人,可在當下,這樣的女人何其少,說白了,他這輩子只會把自己的真心交給駱嵐,這位曾陪他走過風雨坎坷的髮妻,一直到現在,他都找不出第二個比她更有頭腦更睿智更會俘獲他心的女人,就算有,那也不關他的事。
讓人帶着靳美人入內殿搗騰那些小玩意兒,永隆帝便特地去沐浴把白天沾染的脂粉味兒洗掉,換了身便服,趁着天色打開密道熟門熟路地摸到長公主府。
早在回京之前,永隆帝就跟宜清長公主通過氣了,所以宜清長公主回到府上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駱嵐換院子,換有密道的那個院子給她,雖然有部分人不解,不過長公主決定的事,她們做下人的照辦就是了,多問無益。
料到永隆帝會來,駱嵐早早就沐浴更衣,整個人香噴噴的。
有了長公主的“關照”,永隆帝自然是來得很順利,見到駱嵐在等,心情明顯愉悅不少,走過去坐在她旁邊,“朕的錯,讓嵐兒久等了。”
駱嵐看着他,“皇上可曾把妾身活着的事情轉告給太子了?”
“不出意外的話,太子已經知道了。”永隆帝沉吟,“不過他是個什麼態度,朕有些拿不準,對了,嵐兒之前說讓朕出面阻止他對蘇家下手,朕仔細想了想,光憑我動嘴皮子這麼一說,似乎不太妥當吧,莫說太子不會服,就是朕本身,也沒有立場勸阻他。”
“當然不會讓皇上一人出面。”駱嵐笑道:“妾身的意思是,皇上與妾身一同出面,好好說道說道他,如此才能達到最大的勸阻效果,爹孃都在,縉兒想必能聽進去幾分。”
永隆帝點頭,“那好,就依你。”
——
查到駱嵐的落腳點,白述並沒用多久。
“殿下,皇后娘娘在宜清長公主府上。”
赫連縉本就躁動的心跳得更厲害了,“消息屬實?”
“絕無紕漏。”
“那好,安排一下,孤明日就去公主府拜訪皇姑母。”赫連縉眉開眼笑,可以說自去年的除夕夜到現在,他都沒有一天是心情舒暢的,如今陡然得知生母還在世,那種失而復得的驚喜,能讓他興奮得整夜不眠。
雖然是急着去見生母,該有的禮儀,赫連縉還是沒忘的,一大早先讓人遞了拜帖,自己收拾妥當以後坐上軟轎就去了,沒帶許菡,畢竟是特殊時期,自然得特殊對待,暗中那麼多雙眼睛盯着他,稍微行差踏錯,就會帶累菡兒受苦,他可不願有那麼一天。
來到公主府,先拜訪了彭駙馬。
說實話,駙馬爺並不知道赫連縉爲何突然到訪,在他的印象中,赫連縉就是個不太聽話的紈絝皇子,常常把皇帝的話當做耳旁風,行事自我,浮而不實,對於彭駙馬這樣的文雅人士來說,他不會喜歡與赫連縉這樣作風頑劣的人結交,只不過礙於那是長公主的親侄兒不得不陪着笑臉接待罷了。
因爲志不同道不合,兩人在談話上就沒有什麼默契,只是簡單地問候幾句太子妃可還大安,赫連縉也只得敷衍着應了。
等宜清長公主過來,駙馬才如釋重負一般將人撂給她,起身拱手告退,他果然還是適合種種花作作畫修養身心,那些朝堂紛爭以及人與人之間很多你來我往的算計,不是他擅長也不是他喜歡的。
長公主笑盈盈地看着赫連縉,“縉兒,你可是好久都沒來姑母府上了,怎麼,今日特地來看我的?”
“那是。”赫連縉答得順溜,“自從正位東宮,整天忙於政務,都沒空來拜訪皇姑母了,端陽節皇姑母生辰的時候,我也是忙得焦頭爛額,沒工夫過來,這不,今兒抽空給皇姑母賠罪來了。”
面對這個侄子,長公主是毫不客氣的,直接當着他的面打開纔剛帶來的那些禮物,“我瞧瞧,你這賠罪禮都準備了些什麼。”
看到那些盒子裡面都是有利於美容養顏的補品,長公主笑得更開了,“你這小子,難得還有心給我挑選這個。”
“應當的。”赫連縉淡淡應,看似平靜,可雙目中的熱切和急迫早把他給出賣了。
長公主也不開口點破,非是她不想讓赫連縉去見駱嵐,而是這會功夫,永隆帝還沒到,早上東宮的帖子過來時她就猜到赫連縉一定是爲了見生母而來,所以馬上遣了心腹入宮去通知永隆帝,只不過永隆帝被政務纏身,一時走不開,拖到了現在。
撫了撫精細的護甲,長公主漫不經心地說道:“縉兒,端陽節我壽辰的時候,見着青鸞夫人了,性子隨和,冷靜睿智,是個很不錯的人呢!”
“太子妃回去以後都告訴我了。”赫連縉道:“說當日來了那麼多貴婦人,就單單一個青鸞夫人入了皇姑母的眼。”
宜清長公主眼瞼垂了垂,“難怪宣國公寧肯得罪圈子裡那麼多世家也不肯納妾,得妻如此,夫復何求,想來,那宣國公也是個極有眼光的。”
赫連縉抿緊了脣不言語,他不明白皇姑母爲何突然扯到蘇晏身上去,但他清楚,皇姑母不會是個無的放矢的人,她這麼說,一定有着什麼目的,只是他暫時堪不破罷了。
宜清長公主說了一通,又擡頭看看赫連縉,見對方似乎半點觸動也無,不由得心頭嘆氣,這孩子,到底還是把蘇家給恨毒了。
總這麼坐着,赫連縉也沒那耐性,索性直接開口,“皇姑母,其實我今日過來,一則是爲了看您,二則,想見見我母后。”
宜清長公主眉目動了動,“什麼母后?你小子說夢話呢,你娘早死了。”
赫連縉幽怨道:“分明是皇姑母親自將我娘給藏起來的,您如今又何必拿這話來搪塞我。”
“嘿,你小子長本事了是吧,我說的話你也敢不信?”
“旁的事,侄兒或許會聽皇姑母的,但我娘這件事,還請皇姑母費些心力,幫我安排。”光明正大的見自然是不可能的,赫連縉只知道他娘藏在公主府,卻不知道究竟在哪個位置,亦或是被藏到暗無天日的密室裡去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想要見生母,必須經過極其嚴密的安排,既不能驚動公主府的其他人,又不能讓暗地裡那一雙雙虎視眈眈的眼睛發現丁點端倪。
看在這小子態度還算誠懇的份上,宜清長公主也不打算與他繞彎子了,“等着吧,暫時還不能見,正在安排呢!”
赫連縉目光晶亮,“多謝皇姑母。”
“如今言謝還爲時過早,一會兒要真見着了人,可不許再像以前那樣吊兒郎當的,給我好好說話,更得好好聽你孃的話,明白沒?”
“嗯,侄兒明白。”只要能見到孃親,他自然什麼都答應。
姑侄倆又坐了一盞茶的工夫,宜清長公主的心腹嬤嬤才進來小聲稟:“長公主,人已經到了。”
這“人”說的是誰,不必挑開,宜清長公主也心知肚明,輕睨了一眼有些走神的赫連縉,“走吧!”
赫連縉馬上站起來,跟着宜清長公主往外走,以賞景爲由往花園子去。
給駱嵐安排的這個院子是獨立的,在花園西邊,並不與其他的院落連在一起,在她住進來之前,宜清長公主只作品茗小憩用,就連彭駙馬都不知道這個院子的地底下有一條通往皇宮的密道,是太祖時期就挖的,爲以後“宮變”之類的突發情況而備,到了永隆帝這裡又專門請工匠修繕過,通風什麼的,都沒太大問題。
到了院外,宜清長公主止了腳步,轉身看向赫連縉,用下巴點了點,“喏,就是這裡了,我在外頭的亭子裡坐着喝茶給你把風,抓點兒緊啊,不能待太久。”
赫連縉忙不迭點頭,再次謝恩,急急擡了步子走進去,站在房門前輕輕地敲了敲。
門很快被人打開,開門的人卻不是駱嵐,而是永隆帝。
看到他老子也在,赫連縉臉色一下子就變得古怪起來,訝異地張了張嘴,“父皇,你如何會在這裡?”
永隆帝瞅他一眼,“你問老子?老子還想問問你呢,你來做什麼?”
“兒臣…兒臣來找人。”嘴上說着,那眼睛便不住地往裡面睃,沒瞧見人,有些失望。
“找誰?”
赫連縉下意識看了永隆帝一眼,怎麼這時候才發現他老子其實也是個黑心貨呢?明明在蒙山行宮就破鏡重圓恩愛無兩了,眼下還裝什麼?“找我母后。”反正對他老子來說已經不是秘密,說出來又何妨。
永隆帝忍不住皺眉,“什麼母后,你腦子有疾?”
赫連縉才管不了那麼多,直接撞着他老子的肩膀闖進去,四下搜尋了一番,確定屋內沒人,這才轉頭來對着永隆帝,“父皇……”
“你還知道朕是你父皇?”永隆帝踹他一下,有那麼對老子的兒子嗎?真是氣死他了!
赫連縉壓根不明白自己哪裡做錯了,不過沒錯也是錯,這種事他早在前面那麼多年就習慣了,當下也沒什麼好在意的,“皇姑母告訴我,母后就在這院兒裡,兒臣來了卻遍尋不到,莫不是父皇將她給藏起來了?”
“她不想見你。”
“爲什麼?”赫連縉眼瞳縮了縮,虧他因爲這事兒興奮了一個晚上睡不着覺,到頭來卻被告知,母后並不想見到他?
“因爲你混賬!”這打也打過,罵也罵過,打不疼,罵不痛,永隆帝對這個孽障兒子早就沒什麼特殊期望了,如今連生氣的話都說得無比的平靜。
“再混賬,兒臣也是她親生,母后不該避而不見,也不可能避而不見,想是父皇刻意作弄兒臣呢!”
永隆帝再次冷哼一聲,之所以給赫連縉來個“開門紅”,是因爲這兩日想明白了嵐兒就是爲了這孽障纔會讓自己遭了那麼多罪,所以不由自主地把餘怒遷到赫連縉身上來了,似乎不踹他兩腳,難消心頭之憤。
赫連縉不痛不癢,慢條斯理地撣了撣衣袍上的灰,“父皇,東宮可還有一堆政務等着兒臣回去處理呢,您打算何時讓我見到母后?”
永隆帝不看他,對着裡間道:“嵐兒,出來吧!”
不多會兒,一身素雅衣裙的駱嵐便挑開簾櫳從裡面走出來。
因是與兒子見面,特地洗去了臉上的僞裝。
看清楚來人的那一瞬,赫連縉整個人都呆住了,怎麼都沒想到,母后竟然真的還活着,那麼當初他眼睜睜看着入殮的又是誰?
“母后。”難以掩飾激動之情,赫連縉上前兩步,一瞬不瞬地凝視着她,“您真的還在?”
“傻兒子。”駱嵐失笑,“我這不是好好的麼?”
“可是,怎麼可能呢?”赫連縉還是不大相信。
“對尋常人而言,自然是不可能。”駱嵐道:“不過對於神醫蘇晏來講,要想讓人‘死而復生’,並非難事。”
“蘇晏?!”恍若晴天霹靂打在身上,赫連縉遍體生寒,整張臉都凍僵住,然後龜裂出陰鷙和冷冽來。
“是他。”駱嵐鄭重地點點頭,“若非沒有蘇晏,我哪可能活到現在,只怕早就去閻王爺那兒報道了。”
赫連縉完全緩不過神來。
永隆帝輕嗤,“愣着做什麼,半年不見,還不快過來給你母后敬茶。”
赫連縉馬上拉回思緒,有模有樣地倒了杯茶遞給駱嵐,看着駱嵐喝了一口,他就迫不及待地問:“母后快與我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駱嵐與永隆帝對視一眼,跟着就把當初蘇晏是如何提前佈局提前給她留了錦囊再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讓她假死,把駱家人李代桃僵去了廣平府這些事事無鉅細地說給赫連縉聽。
永隆帝雖然在行宮時已經聽過一次,但如今再聽一遍,還是會覺得震撼,能把所有人玩弄於鼓掌之間,蘇晏此人的實力絕對不容小覷,到底是該用呢,還是該除呢?這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而對於赫連縉來說,這樣的大轉彎,無疑是一個大耳巴子狠狠甩在他臉上,那種火辣辣地疼,看不到,卻能真真實實地感受到。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蘇晏雖然是推手,卻並非真的要置駱家於死地,不過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在赫連鈺以爲一切水到渠成的時候悄悄救了整個駱家救了母后?”他那雙細長的眼已經變得猩紅,周身戾氣叫人膽寒。
駱嵐不忍地閉了閉眼,“是。”
所以,蘇晏是他外家以及他生母的救命恩人,可這位救命恩人卻堪堪受了他割袍斷義的一劍,甚至搭上了生父的一條命。
“不,這不是真的。”赫連縉往後退兩步。
永隆帝不屑地冷嗤一句,“逃避現實,你也就這點本事了。”
赫連縉如遭重擊,腦子裡亂哄哄的,逃避現實這一點,他不否認,前世就是因爲逃避,刻意扭曲自己親手把許菡送入赫連鈺手裡的事實,所以後來的性子纔會變得那麼陰鷙暴戾。
但,這樣一個驚天真相,讓他以什麼心態什麼臉面去接受?
“縉兒,你可願聽娘一句勸?”駱嵐擔心赫連縉會因爲承受不住真相而做出什麼驚人之舉,忙說道。
“娘但說無妨。”
“蘇家老太爺明日就出殯了,好賴,你去弔唁一下吧,順便給蘇晏賠罪。”
“娘,我……”
“他騙你是他的錯,但你害了他們家老太爺一條命,這是事實,兩相一比,是你過分了。”駱嵐臉色凝肅下來,她不敢居功說教子有方,但決不允許子女犯下這種大錯,赫連縉刺了蘇晏一劍,那是因爲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以爲蘇晏是殺母仇人而進行的報復,暫且情有可原,但所謂的“以彼之道還治彼身”,就徹底過分了,他再恨,也只能把氣撒在蘇晏身上,如今累極人家生父一條人命,這不是喪心病狂是什麼?
“我……”赫連縉還想說什麼。
“君子坦蕩蕩,莫非你敢做不敢當?”永隆帝眼神帶着鄙夷,以前不曾好好敲打過這個兒子,今日倒想借此機會試探一下這孽障的真實秉性究竟如何,到底能否對得起壓在頭頂的太子頭銜。
“我去就是了。”赫連縉腦袋微垂,看不出在想什麼。
駱嵐還是不放心,“到了蘇府,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自己拿捏忖度,可別一開口就得罪人,否則哪怕你是我親兒子,我也不饒你。”
“兒臣知道了。”語氣裡頗有些灰溜溜的味道。
雖然重見生母是驚喜,但這層驚喜被蘇晏那頭的真相兜頭一潑,便只剩恍惚了,赫連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離開公主府的,以至於回到東宮聽到耳旁響起許菡的聲音才勉強拉回幾分神智。
“菡兒,我有些累了,想歇一下,你先出去。”他半推半搡地將她攆出來,然後一下將自己扔到牀上,雙眼就那麼一眨不眨地盯着帳頂,分明什麼也沒想,可就是覺得很亂很亂。
——
翌日,蘇家老太爺出殯。
槓夫們正準備起靈的時候,突然聽得外頭高呼太子駕到。
所有人面面相覷,片刻後又都把目光落在蘇晏這個大孝子身上,他一身的白,額上也綁了白綢,腰間繫着麻繩,聽到太子駕到的消息傳來時,那張豔絕的臉上甚至連一絲絲的波動也無,只是淡淡地吩咐槓夫,“稍等片刻。”雖然現在是起靈的吉時,但只延後那麼盞茶的功夫也不會有什麼影響。
蘇家如今是蘇晏最大,自然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只要其他族人沒異議,槓夫們便不會多嘴。
太子駕臨,蘇家最主要的這幾位當然得前院接駕。
雲初微與蘇晏對視一眼,夫妻倆什麼話也沒說,彼此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後朝着前院而去。
赫連縉從華貴的肩輿上走下來,看到蘇晏和雲初微等蘇家族人跪地相迎,他袖中拳頭握了握,“平身。”倒也沒有多餘的話。
見到蘇晏一點都不因爲他的到來而波動,心頭堵得慌,“聽說老太爺要出殯了,孤來給他上柱香。”
“太子殿下請便。”蘇晏聲音淡淡的,沒有排斥赫連縉的意思,更沒有要將他轟出蘇家大門的意圖,但語氣裡頭的疏離,已經再明顯不過。
赫連縉的腳步頓時變得沉重而緩慢,指甲死死掐入掌心。
倘若蘇晏將他拒之門外,或者讓人將他轟出蘇家大門,那就說明蘇晏很在意他害了老太爺這件事,從而變相證明蘇晏還在乎他們之間曾經的兄弟情,可現在,蘇晏的反應何其平淡,平淡到哪怕是看到他這個殺父仇人都沒有一丁點的反應。
堵着心上完香,赫連縉轉過身,看着蘇晏,“我有事想跟你談談。”
蘇晏擡眸,目光平靜而沉穩,“太子殿下,今日家父出殯,微臣一會兒還得去祖墳,請恕我不能奉陪。”
“就一盞茶的時間。”
蘇晏對着槓夫們道:“起靈吧!”
棺木出了蘇家大門以後,雲初微等幾個兒媳婦全都跟上去送靈哭靈,蘇晏暫時留下,將赫連鈺帶到了茶廳,親自給他倒茶,然後往旁邊一坐,“殿下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赫連鈺眉心一跳,“蘇晏,你怨不怨我?”
蘇晏淡淡勾脣,“殿下是君,我是臣,臣若是敢怨殿下,豈不是以下犯上?”
赫連鈺被噎得不輕,“我孃的事,謝謝你,但同時,我爲自己的魯莽給你道歉。”娘說得對,他就算要報復,也該報復在蘇晏身上,而不是拿他家人性命開玩笑,況且這還不是嚇唬蘇晏,而是直接要了人家老子一條命,是他欠蘇晏了。
蘇晏微微的垂下眼眸,片刻後又擡起,“如果殿下是爲道歉而來的話,那麼,微臣接受了。”
赫連縉心神一動,“那麼以後……”
“君是君,臣是臣,你我之間,僅此而已。”
赫連縉一顆心頓時如墜冰窖,卻有些不服氣,“我當時完全不知情。”
“家父已經死了。”蘇晏冷淡地道:“不管殿下知情與否,那都是一條人命。”
“蘇晏。”赫連縉滿眼受傷,“這件事是不是一點餘地都沒有了?你只消告訴我,撇開老太爺這件事,你還能否把我當兄弟?”
“血濃於水,撇不開。”蘇晏道,“殿下能因爲生母的死而將我恨入骨髓,不惜使用百般手段來對付,焉知微臣不會因爲家父的死而恨你入骨?”
赫連鈺這次算是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蘇晏緩緩站起身,“一盞茶的時間已經到了,微臣還有事要忙,殿下請便。”
“蘇晏!”赫連縉突然站起身抓住他的胳膊,“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
“不存在原不原諒。”蘇晏摘掉他的手,“你我緣盡於此,多說無益。”
話完,也不等赫連縉再開口,徑直出了茶廳往大門外走。
蘇晏追上送靈隊伍的時候,雲初微沒從他臉上看出什麼異常來,“九爺,太子跟你說了什麼?”
蘇晏諷笑,“說要跟我道歉,我接受了。”
雲初微瞪了瞪眼,“你接受了?”
“嗯,接受了,所以從今往後,蘇晏是蘇晏,赫連縉是赫連縉,要說關係,我是他的臣民,僅此而已。”
雲初微笑了,“我支持九爺。”終於脫離了皇家這個坑,以後打死都不會勸說九爺去輔佐誰了,哪怕一輩子都拿不回兵權也沒所謂,反正那些對他們夫妻來說已經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