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修遠看向江未語的眼神,從一開始的詫異,慢慢轉變爲震驚。
指了指桌上的菜餚,“所以,這些菜都是你親手做的?”
事到如今,不承認也不行了,江未語點點頭,一臉平靜,“是。”
陸修遠心裡五味雜陳,世上怎麼能有這麼巧的事,接連數次遇到她也就算了,就連讓自己念念不忘的菜餚,也是出自她的手?
這如鯁在喉的感覺讓人十分的不痛快。
易白直接問江未語,“姑娘可願離開酒館另謀高就?”
這是在變相邀請。
陸修遠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眼神也逐漸轉變成了詢問。
江未語很明白,跟着這兩個人,自己說不準能順利北上,但陸修遠給她的印象實在不怎麼好,與性命無關的時候,她還是選擇堅持自己身上那份與生俱來的傲骨,“不願。”
回答得乾脆利落,絲毫沒有猶豫。
哪怕知道拒絕他們,她興許會錯過賺大錢的機會,她也要堅持。
給自己找不痛快這種事,她不喜歡。
陸修遠沒有意外,也不覺得生氣,既然她與江府那位不是同一個,那麼把前後幾次遇到她的場景連起來一看,這是個性子倔的姑娘,也只有拒絕才符合她本身的性格。
江未語去了後廚房以後,陸修遠重新坐下,很認真地把菜都吃完才和易白一起離開。
易白數次看了看陸修遠,欲言又止。
陸修遠道:“阿白有話直言便是,你我兄弟,沒什麼不能開口的。”
易白想了想,說:“我覺得兄長對那位姑娘的態度似乎變了很多。”
陸修遠這才反應過來,“是我忘了跟你說,她不是江家大小姐。”
“嗯?”易白麪露疑惑,“此話怎講?”
“她和江未語是毫無血緣關係的兩個人,只是湊巧長得一模一樣。”
“這可有意思了。”易白頓時想到他生母陸清綰和邰芷雲。
只不過,並不是每一對容貌相近的姑娘都能像他生母那樣遇到人渣的,起碼這位姑娘就沒有。
易白從陸修遠複雜的臉色上看出了點什麼,“想來兄長沒少誤會這位姑娘吧?”
的確是沒少誤會。
陸修遠滿額黑線,也難怪之前在酒館開口的時候會直接遭到拒絕,自己給她的印象,想必與人渣也沒什麼分別了。
等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的時候,陸修遠震了一震,他竟然在考慮她對他的看法?
——
江未語回到後廚房的時候,孫嬤嬤見她臉色不太好,忙問,“姑娘,怎麼了?是不是客人爲難?”
“還好。”江未語勉強擠出一抹微笑,想到了什麼,“晌午得空,嬤嬤,咱們出去買點布料吧!”
孫嬤嬤道:“姑娘想做衣服了?”
江未語沒吭聲,算是默認。
不是她想做衣服,而是孫嬤嬤這些日子跟着她東逃西竄,鞋子都張口了,昨天江未語偷偷瞥見孫嬤嬤拿着針線在房間縫補,她江未語是沒錢,可也不至於窮到連一雙鞋子的錢都拿不出來的地步。
可是呢,孫嬤嬤是個死腦筋,一旦讓她知道自己出去買布料是打算給她做雙鞋,她肯定不會同意。
索性,江未語便承認是自己想做衣服。
孫嬤嬤嘆氣道:“若是在江府,如今也到了換季做夏衫的時候,是奴婢大意了,既然姑娘提醒,那一會兒咱們就去吧!”
晌午時分,主僕兩個去了街上,江未語買了兩匹花布,又特地扯了幾尺布面拿回去做鞋子,孫嬤嬤知道她真正的意圖以後,自然是怎麼都不肯,說她一個下人,哪能讓主子如此破費,江未語懶得理她,讓老闆把布料都包好,一個轉身拿着就走。
孫嬤嬤顛顛跟在後頭,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正巧迎面一輛馬車疾馳而來,不等江未語反應過來,已經把孫嬤嬤撞翻在地。
“嬤嬤!”
江未語扔下布料,一個箭步衝過來,孫嬤嬤已經不省人事,剛纔那一下,馬蹄似乎是直接踹到了孫嬤嬤胸口,外傷是看不出來什麼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傷到臟腑,江未語沒時間與車主人理論討公道,她想第一時間把人送去醫館。
奈何她樂意,圍觀的人羣不樂意了,一個個對着馬車指手畫腳。
車伕方纔大驚失色,急忙勒馬,導致車廂顛簸,裡面的人正是江府繼夫人魏氏和大小姐樑思雨。
如此動靜,自然是惹得“母女”倆都不悅。
樑思雨皺着眉,挑開簾往外一看,正巧看到蹲在地上抱着孫嬤嬤的江未語,她一瞬間臉色慘白,唰地一聲放下簾子,對着外面的車伕吼道,“還不走,愣着做什麼?”
車伕囁喏,“大小姐,咱們傷到人了。”
江未語急急忙忙從腰間取下錢袋來,把簾子挑開一條縫遞出去,“你去把這個給她們,就當做是賠償。”
裡面除了碎銀,還有不少銀票,林林總總幾百兩,莫說賠傷重費,就算是賠條人命都夠了。
瞧見樑思雨這般慌張的樣子,魏氏覺得奇怪,不過沒明說,“既然是傷到了人,咱們做主子的不出面不行,我下去給人賠罪吧!”
“母親。”樑思雨忙喚住她,嘴角勉強扯出笑意,“外面傷着的又不是什麼達官貴人,犯不着母親親自出面,女兒去。”
說完,取過面紗戴上。
未出閣女子不能拋頭露面,樑思雨這般作爲,魏氏也沒覺得哪裡不妥,只好點點頭,坐在馬車上等着她。
樑思雨撩開簾子踩着腳蹬下去,心裡狂亂得不行,江未語這賤人命竟然如此大,娘三番兩次派去的殺手竟然都沒能將她置於死地,更沒想到的是,自己竟然會陰差陽錯在這兒遇見她。
樑思雨挪着步子,越看清那張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臉,心底那種叫做“嫉妒”的東西就越瘋長。
明明長着一模一樣的臉,憑什麼江未語是江家大小姐,從小就生在富貴窩,爹疼娘寵,娘死了還有後娘替補,而她,從落地就背上“私生女”的名頭,永遠沒法堂堂正正地管生母叫一聲“娘”,本來憑藉她親爹的身份,她也能一朝麻雀變鳳凰飛上枝頭享盡榮華富貴,偏偏因爲她是私生女,見不得光,去了她爹家那頭便只能掛個外室女的庶出名頭,所以最後只能選擇來江家。
這些日子在江家,她可謂是把以前沒享受過的都享受了個遍,只是,江未語還活着這事兒一直是她的心頭刺,不殺不快!
“這位姑娘。”
樑思雨站直身子,居高臨下地看着江未語,眼神裡多了幾分高高在上的味道,“這是一百兩銀票,你趕快帶着這位大娘去醫館看看吧!”而語氣,卻是慈悲菩薩對於貧苦百姓的悲憫。
一百兩,對於江未語來說是好大一筆錢了,既然都說了是賠給孫嬤嬤的醫藥費,那她沒道理推辭。
伸出手,擡起頭,江未語看向樑思雨,然後,伸出來接銀票的那隻手就這麼僵在半空。
樑思雨戴着面紗,旁人一定看不出來,但對於每天照鏡子的江未語來說,那雙眼睛不可能陌生。
而此時此刻的她,就像看到了鏡子裡面的自己。
一模一樣的眼睛。
她在一瞬間想明白了眼前這位蒙着面紗的姑娘是誰,雙眼不由自主就看向了馬車方向,那裡面坐的,是她爹江永敬還是繼母魏氏呢?
樑思雨見江未語如此神情,心慌起來,又給她加了一百兩,“姑娘,人命關天,我多出點錢倒是無所謂,可這位大娘昏迷不醒,你確定還要繼續耗下去嗎?”
聽到圍觀百姓的風向一邊倒,江未語不想背上個“不孝女”的名頭,收了銀票,在好心人的幫助下把孫嬤嬤送去了醫館。
樑思雨一直看着江未語走遠才鬆了口氣,緩緩回到馬車上,善良慈悲的形象爲她贏得了不少讚美之聲。
“語兒,處理得如何了?”魏氏問。
“母親,已經送去醫館了。”樑思雨摘下面紗,莞爾一笑,“沒事的。”
魏氏放了心,“那就好。”又吩咐車伕,“繼續走吧!”
——
江未語帶着孫嬤嬤進了醫館給坐診大夫看了一下,傷得不重,只是因爲嬤嬤年紀大了所以一時受不住。
孫嬤嬤醒來以後,第一時間看向江未語,再三追問有沒有事,確定江未語沒被撞到之後才安靜下來。
江未語無奈,“嬤嬤,你就不能消停些好好歇着麼?我一個大活人,要真傷着了,還能在這兒伺候你?”
孫嬤嬤臉色還是不好,心生愧疚,“保護姑娘本來就是奴婢的職責,哪曾想,最後竟然讓姑娘來保護我了,奴婢實在過意不去。”
“不說這些了。”江未語輕輕將她扶起來,“可還有哪裡不適?”
雖然胸口還有些疼,不過孫嬤嬤不想拖姑娘後腿,搖頭,“沒有。”
“那咱們走吧!”之前見到了樑思雨,江未語擔心她回去把自己的行蹤告訴大姑奶奶,大姑奶奶會很快安排人來刺殺她。
攙扶着孫嬤嬤,付了銀子抓了藥之後離開了醫館。
“嬤嬤,你知道剛纔撞到你的車主人是誰嗎?”江未語小聲問。
孫嬤嬤搖頭,“奴婢不知,不過看樣子,那馬車是大戶人家的。”
“對,是江家。”江未語道。
孫嬤嬤驚得張大嘴巴,“江……江家?”
“我見到那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姑娘了,她看見我,似乎一點都不詫異。”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那個人早就知道她的存在,而進入江家,也是她們合起夥來的一個局。
聽她說得雲淡風輕,孫嬤嬤卻急得不得了,“她跟姑娘說什麼了沒有?”
“沒有。”當時那麼多人看着,那個女人大概是想維持一下形象,所以並沒有對她做出任何過分的舉動來,只是,她似乎很害怕自己看到馬車裡的人。
那看來她沒猜錯,馬車裡不是江永敬就是繼夫人魏氏。
可惜了,這麼好的機會,她沒辦法見到親人,否則說不準能想到法子回去。
“咱們得儘快離開這一帶。”江未語道:“否則一會兒那些人該找過來了。”
說完,扶着孫嬤嬤朝前走去。
而與此同時,街邊一家茶樓上,陸修遠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他不是有意跟蹤她,只不過是碰巧而已,沒想到竟然看到了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人相遇的場景,只不過,這兩人的反應大大出乎了陸修遠的意料。
什麼情況下,你會在見到一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時冷靜以對?
江家大小姐戴着面紗,小廚娘或許認不出來,那麼江家大小姐呢?見到小廚娘的時候爲什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而且小廚娘的反應也不對,本該吵鬧趁機多要點銀子的,她卻頻頻轉頭看馬車,在看什麼?
這裡面,似乎有點意思。
隨手招來隱衛長,陸修遠道:“去查查江家大小姐和酒館那位小廚娘的底細。”
若不是有故事,今天這一幕就不該這麼發展。
江未語離開的時候,魏氏和樑思雨剛從首飾鋪子裡面走出來。
魏氏老遠看到江未語的背影,沉思了一下。
樑思雨問:“母親,看什麼呢?”
魏氏道:“沒什麼,咱們走吧!”
樑思雨笑了起來,“母親今天挑的這隻玉鐲和釵子可真好看,難怪姑母總說母親眼光好,今兒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大小姐以前從來不會說這些奉承的話,魏氏不由得偏頭看了樑思雨一眼,發現她面上滿是笑容,看起來十分柔婉。
可就是柔婉過頭了,便讓人覺得假。
魏氏想,外莊上的日子雖然清苦些,卻總不至於把一個人骨子裡與生俱來的東西給泯滅了吧?十歲以前,大小姐什麼好吃的好穿的沒吃過穿過,去了外莊幾年,眼皮子竟然變得這樣淺薄,一見着漂亮首飾就走不動道?
樑思雨被她看得渾身皮都緊繃起來,眨眨眼,委屈地道:“是不是語兒做錯什麼了?”
魏氏回神,嘴角浮現笑意,“我是覺得啊,大小姐去了外莊幾年,似乎變得更漂亮了。”
“哪裡的話,是母親過譽了。”樑思雨嘴上推拒着,臉頰卻是不由自主地紅了三分。
魏氏沉默下來,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現之前看到的那個背影,雖然隔得遠,可她總覺得眼熟,好像在哪兒看到過。
——
回到江府,樑思雨之前假惺惺對着魏氏的笑意盡數斂去,迫不及待去找大姑奶奶。
“姑母。”樑思雨主動把門窗關好,走進裡間小聲道:“我今天在街上碰到江未語了。”
江永珍嚇得杯子都摔到地上,“你見到她了?”
“是我們的馬車撞倒了她的嬤嬤,當時馬車上只有我和母親,我不得不出面去解決。”
“那她看到你了嗎?”江永珍緊張地問。
“沒有,我戴着面紗的。”樑思雨蹙了蹙眉,“姑母,你到底什麼時候弄死她啊,再這麼下去,萬一哪天爹也在街上見到她,那我們豈不是玩完了。”
江永珍面色凝重,“上次安排去的殺手被人不明不白地全弄死了,這次我寫封信給你親爹,讓他安排他的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弄死那小賤人,保證讓你一勞永逸,安安心心做你的江家大小姐。”
樑思雨臉上終於露出喜色來,“那太好了。”她爹可是蘇州提督府提督老爺的長子,只不過有一年傷着了去氣候溫和的鄉下將養剛好遇到了同樣在鄉下的她娘,兩人一見傾心,之後纔會有了她。
雖然不管是她還是她娘都沒辦法進提督府大門,不過那個爹是真疼她,常常藉故去鄉下看她,給她帶禮物。
提督府啊,江蘇軍區總兵,她爹的權勢自然不可小覷,一旦她爹親自出手,江未語那小賤人便活不得了。
想到這裡,樑思雨嘴角勾出猙獰而怪異的笑容來,江未語,這次看你還怎麼蹦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