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雲安曜會用這樣和軟的語氣同自己說話,雲初微覺得特別新鮮,比太陽打西邊出來還新鮮。
“我不明白。”她眼神似笑非笑,“雲大公子這是玩的哪一齣?”
雲安曜抿脣片刻,“微妹妹,我想我們之間,或許有些誤會。”
“沒有誤會啊!”雲初微攤手,“你是雲家大公子,我是宣國公夫人,本就涇渭分明的兩個人,誤會在哪兒?”
雲安曜嗆住。
蘇家宴會過後,他就知道雲初微伶牙俐齒,但沒想到,她損人的時候會這樣毫不留情面。
“微妹妹。”雲安曜想起了範氏之前對他的囑咐,當下也不生氣,依舊陪着好臉色,“從前是我瞎了眼,把一個外來人當成自家的對待而冷落了你,我知道是我不對,還請你給我個機會,我以後一定改。”
雲初微不爲所動,神色冷淡,“抱歉,我這裡從不回收親情,扔了就扔了,再回來的,都是我不要的。”
說完,放下簾子,吩咐車伕,“啓程。”
“微妹妹!”
雲安曜站在後面,眼看着馬車越來越遠,他高喊了一聲。
雲初微再沒理她。
誠如她剛纔所說,她從來不回收那些個廉價的情誼,包括親情、友情甚至是愛情。
給你機會的時候,你非要打我一大巴掌,如今後悔了,想拿甜棗來哄乖?
抱歉,我已經不記得你是誰了。
就算是對範氏,雲初微至今都還沒放下心頭的芥蒂,否則她早就喚她一聲“娘”了。
許菡聽說過雲安曜與雲初微之間不合的傳聞,但兄妹倆像今天這樣直接槓上,她卻是頭一回得見。
她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這個外來的沒立場去過問他們兄妹之間的事,索性一個字都沒有提及,轉而說起了旁的話題。
“國公爺去了這麼多天,不知可曾給夫人來信了?”
雲初微想起臨行前赫連縉那一臉的欠揍樣,暗暗嚥下一口氣,點頭,“嗯,今天剛到第一封信。”
“西南邊境離京城很遠的。”許菡道:“國公爺如今想必還在去往戰場的路途上吧?”
“或許吧!”提及蘇晏,雲初微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那天晚上做的夢。
數萬大軍,無一人生還,就連蘇晏都和敵軍同歸於盡了。
這一場大戰,他們雖然取得了最終的勝利,卻是折兵八百自損一千,全軍覆沒,歸來的,只有蘇晏的護衛蕭沐以及戰馬和戰袍。
她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夢中的自己在聽到他的死訊以後一瞬間覺得整個世界都崩塌了,那種無力感,那種想把他從回憶中喚醒的強烈衝動,就好像着了魔似的,所有人的規勸她都聽不進去,只是雙手捧着他滿是鮮血的戰袍,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她在夢中體會到了何爲肝腸寸斷,何爲最無力的絕望。
許菡見到雲初微的面色漸漸沉暗下去,頓時面露緊張,“夫人,你怎麼了?”
雲初微緩過神來,搖頭,“沒事,大概是昨夜沒睡好。”
其實不僅是昨夜,自從做了那個夢以後,她已經好幾天晚上沒有睡過安穩覺了,甚至於,她根本就不敢闔上眼,害怕一閉上眼睛,就會再次夢到那個場景,夢中的一切都會重來一回。
縱然只是夢,她也不想再去經歷一次。
——
東陽侯府大門外。
雲安曜對雲初微的冷漠態度有些不滿,冷哼一聲,轉身走了進去。
迎面遇到準備出門的範氏。
範氏瞧着他臉色不大對勁,忙問:“曜哥兒,你這是怎麼了?”
雲安曜想到雲初微,臉色越發不好看,“娘,我就說我給她道歉沒用的,你非得逼着我給她賠罪,這不,我剛剛在外面叫住她,說了多少好話,又讓她給我個彌補的機會,她非但不領情,還說什麼她那裡從來不回收親情,她也太狂妄了……”
雲安曜話還沒說完,就被範氏一掌打在額頭上,“你這混小子,胡說些什麼?”
雲安曜惱怒,“我哪有胡說,剛纔我是真的拿出誠意給她道歉了,結果碰了一鼻子灰,娘,這種事往後我可再也不幹了,你別逼我,否則我要翻臉的。”
範氏蹙着眉頭,“你連對自家妹妹都這樣沒有耐性,將來還怎麼對自家媳婦?”
聽到這一句,雲安曜原本怒意滿滿的臉色頓時變得古怪起來,他似乎是頃刻之間想到了什麼,匆匆與範氏打了個招呼就朝着大門外飛奔而去,吩咐門房小廝,“快些給我備馬。”
範氏追在後面連喊了幾聲,奈何雲安曜速度太快,一騎上馬就跟離弦之箭似的快速沒了影,哪裡還能聽得到範氏的話。
“這小子。”範氏頭疼得捏着眉心,“也不知道那腦子裡成天都在想些什麼。”
貼身嬤嬤道:“剛纔大公子一聽到太太提及他未來的媳婦,大公子臉色就有些不對勁了,老奴覺着,八成與這個有關。”
範氏雙目一亮,看向嬤嬤,“你的意思是,曜哥兒已經有了意中人?”
嬤嬤點點頭,“以老奴的經驗來看,八九不離十了。”
範氏心中大喜,“太好了,我如今最操心的就是這小子的婚事,要是真有了中意的,對方樣貌品性和家世都不錯,那麼這樁婚事我也樂見其成,畢竟我一天天的上了年紀,這想抱孫子的心思是越來越強烈,上次回孃家看到我大兄弟的小孫子,那小胳膊小腿兒可愛的喲,看得我心頭別提有多羨慕了。”
嬤嬤笑道:“大太太生來富貴命,還怕沒有兒孫福嗎?大公子的樣貌,那是頂尖的,品性也不壞,只要他想,等着嫁過來的姑娘怕是能排到城門外去。”
範氏聽罷,又陷入了惆悵,“話雖如此說,誰知道他整天都在想什麼呢,萬一來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就算我同意了,老太太她能樂意嗎?指定得氣得連夜從祖籍往京城趕,到時候,少不得又是一通鬧,咱們這個家呀,好不容易清淨兩天,我可不想再回到以前那種烏煙瘴氣的日子了。”
——
雲初微到達赫連雙設宴的地點時,已經有不少人在場了。
赫連雙這個東道主,赫連睿與赫連鈺都在,赫連洵沒來,赫連縉還沒到,另外還有一個穿得厚實的女子,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她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模樣生得周正好看,比起許菡的乾淨純然,她身上多了幾分輕靈嬌弱,卻嬌弱得恰到好處,不做作,卻讓人有一種很想把她摟在懷裡呵護疼愛的衝動。
雲初微此前並沒見過這個人,所以當下叫不出名字。
赫連雙正在指揮着宮女們擺放席上的吃食。
雲初微直接帶着許菡走過去行禮。
見到雲初微,赫連雙露出笑容來,“可把你們給盼來了,因爲蘇五少,你沒少忙活吧?瞧你,這纔多少時日沒見,就瘦了這麼一大圈,若是讓九爺回來見着了,指定得心疼死。”
雲初微笑道:“哪有,我豐腴着呢!”
赫連雙看向許菡,挑眉,“這位是……?”
雲初微介紹,“這位是我們家的遠房親戚,許菡。”
不好介紹得太詳細,雲初微就一句話概括了。
許菡福了福身,“民女見過公主殿下。”
赫連雙擺手,“不必多禮,咱們今兒是特地出來玩的,就沒有什麼等級尊卑,只要盡興。”
仔細打量許菡一眼,赫連雙讚道:“沒想到青鸞夫人還有這麼一位氣韻不俗的親戚,改天還有誰,都一併帶來我認識認識。”
雲初微好笑,“公主又不是挑駙馬,我們家親戚那麼多,你認識得過來嗎?”
赫連雙一怔,“你還別說,我母后這段時間還真有給我選駙馬的意思,要不是西南那邊的戰事還沒結束,說不定海選早就開始了。”
雲初微心思一動,“給公主選的駙馬,想必是從京城這些世家大族裡面挑了吧?”
“恰恰相反。”赫連雙無奈道:“我父皇自登基以來就立下規矩:公主不能與權臣聯姻。所以就算我有意中人,最後的駙馬也只能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年輕男子,而絕非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兒。”
雲初微默然。
她突然想到那個世界的明朝,從正統年間開始,爲了防止外戚干政,“公主擇婿”形成了一種規章制度。
其一:禁止文武大臣家的子弟參選。
其二:駙馬得通過禮部主持進行海選,條件是年齡十四到十八歲,擁有京城戶籍的在京普通官員以及良家子弟,容貌得端正,家室必須清白,庶子首先排除在外,還得富有教養。
根據規定,海選過後會挑出其中三位拔尖者入宮覲見,由皇帝進行最終拍板,但因爲挑選的都是民間子弟,所以還得對他進行培訓,一直到培訓合格才能與公主正式見面,之後再進行大婚。
其實說白了,這就是包辦婚姻,從初選到最終確定駙馬,都是皇帝這邊一手包辦的,赫連雙根本連一絲選擇的餘地都沒有。
偏偏這種包辦婚姻受了皇權天威的壓制,任何人都沒可能更改,就算赫連雙是永隆帝最疼愛的公主也不能例外。
關於這一點,雲初微很同情赫連雙,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赫連雙卻全然不在意一樣,“只要到時候能給我選個還看得過去的就成,我對自己的婚姻,從來就沒有過期待。”一擡手,“罷了罷了,不說那些糟心的,咱們今天是找樂子來了,開心纔是最首要的,你們二位既然難得出來,總不能陪着我傷感不是?坐,快坐,一會兒我二哥一到,人就齊了,到那時我們再開始玩曲水流觴。”
雲初微和許菡在亭子裡隨意坐下。
雲初微的目光不經意看向亭子外那個病美人,心中疑惑,“五公主,不知那位是誰?”
五公主一拍腦袋,“你看我,跟你們說着話,險些把她給忘了。”
忙出去把病美人拉了進來,隆重介紹,“這位是黃首輔的嫡親孫女,黃妙瑜。”
黃妙瑜?
原來是雲雪瑤外祖家的人。
據她所知,黃妙瑜是黃府長房嫡次女,打孃胎裡出來就身子骨不好,常年吃藥,極少出門,沒想到她竟然會出現在郊外,看來與五公主關係匪淺。
赫連雙看了黃妙瑜一眼,埋怨道:“早就讓你別出來了,你偏要來,看着你這清清瘦瘦的模樣,我真擔心一會兒被風給颳走。”
黃妙瑜掩脣輕笑,“哪有五公主說得那樣嚇人,大夫常跟我說,多多出來走動走動是很有好處的,常年悶在屋子裡反而會悶出更多毛病來。”
說完,看了雲初微一眼,“這位就是蘇九爺才娶的青鸞夫人嗎?”
雲初微輕輕頷首示意,她的輩分在這一衆人中比較特殊,所以不方便行禮。
“當真好顏色。”黃妙瑜忍不住誇讚,“這通身的氣派,與五公主不遑多讓了。”
黃妙瑜雖然不常出門,但宮宴是不會缺席的,這一來二去,就與赫連雙成了好友。
赫連雙對蘇九爺有心思,這件事黃妙瑜知道,所以即便心知雲初微的氣韻鮮少有人能媲美,她也不能過分誇讚,否則會傷到五公主,故而特地說雲初微通身的氣派能比得上五公主了。
雲初微一聽就知道黃妙瑜是個很會顧及他人感受也很會說話的心思細膩之人,她微微一笑,“黃姑娘過獎了,五公主乃天之驕女,我不過是個臣婦,蒲柳之姿,哪能與五公主相提並論?”
赫連雙翻了翻白眼,“你們幾個快別互相謙虛了,什麼公主,什麼天之驕女,今天統統都把身份扔掉,誰再敢拿身份說事兒,我跟誰急啊!”
幾人馬上住了嘴。
不多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隔着好遠,雲初微就看清楚了,騎在馬背上那位容顏妖孽的,正是二皇子赫連縉。
他翻身下馬,見到赫連鈺、赫連睿兩個也在,不着痕跡地蹙了蹙眉。
赫連雙欣喜地走出亭子,“二哥,你可算來了,讓我們好等啊!”
赫連縉目光往亭子內一瞟,視線在許菡身上定了定,轉瞬收回來,淡淡道:“路上有事,耽擱了。”
“我還以爲你不來了。”赫連雙撇撇嘴,她這個親哥哥,自從十歲那年摔下馬背再醒來,從前的溫潤如玉就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事陰晴不定的性子和暴戾無常的脾氣,有的時候,就連赫連雙自己都會感覺到害怕。
但再怎麼怕,他也是自家親哥哥,時隔兩年半,她還是迫不及待想見他,所以特地把所有人都聚集在郊外來,就是想讓赫連縉感受一下皇家也是有親情的。
“今天可有備了好酒?”赫連縉問。
“有啊有啊!”赫連雙歡愉地道:“是二哥以前最愛的九丹金液,我託了好多人幾經週轉才弄到的,包你滿意。”
赫連縉點點頭。
赫連雙看向赫連鈺和赫連睿那頭,大聲喊,“三哥,六弟,咱們馬上就要開始了,你們兩個快過來。”
赫連鈺聞言,帶着赫連睿往這邊走來。
亭子外面就是河渠,所有人的席位都是依着那彎彎曲曲和河道而擺設的。
也沒根據身份來排座,赫連雙讓衆人抓鬮,上面全都寫着序號的,抽到哪裡就坐在哪裡。
因爲事先不知道許菡會來,所以少了一座,赫連雙有些尷尬,打算馬上讓人佈置,許菡卻笑着道:“沒關係,一會兒我就不參與了,專門負責給你們斟酒,如何?”
曲水流觴是古代文人墨客詩酒唱酬的一種雅事,所有人在河渠旁坐下,負責斟酒的人從上游放置酒杯,酒杯順流而下,停在誰的跟前,誰就取杯飲酒。
但今天赫連雙安排的是,酒杯停在誰的面前,誰就給大家講個自己經歷過的故事並飲酒。
吟詩作詞這種,赫連雙覺得很沒意思,畢竟她二哥就沒有那種愛好,之所以如此安排,就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多聽赫連縉講講這兩年在外面遇到的奇聞趣事。
許菡斟了第一杯酒從上游放下,酒杯晃晃悠悠,順着彎彎曲曲的小河渠順流而下,停到了雲初微跟前。
雲初微失笑,從河渠裡端起酒杯。
赫連雙挑眉:“沒想到竟是由青鸞夫人給我們開頭,你快說說你小時候的趣事,我特別感興趣。”
有時候她在想,蘇九爺會不會是因爲雲初微的經歷與他相似所以纔會對她格外特別,繼而產生了別樣心思。
如果是,那麼她很好奇雲初微在鄉下的時候到底過着怎樣的苦日子。
雲初微掃了一眼衆人期待的目光,正準備開口。
“等一下!”
不遠處突然傳來雲安曜的聲音。
衆人循聲望去,就見到雲安曜氣喘吁吁地朝這邊策馬疾馳而來。
赫連雙沒想到雲安曜會來,心中訝異了一下,面上卻嬌笑着道:“雲大公子姍姍來遲,我們可是要罰你的。”
一句很不經意的話就輕易化解了她沒有邀請雲安曜的尷尬。
說完,馬上親自斟滿酒遞給他,“先自罰三杯。”
雲初微擡起頭來,然後非常意外地見到雲安曜在接過赫連雙手裡的酒杯時,耳朵尖紅了一下。
雲安曜也會害羞?
雲初微眯了眯眼,她從前怎麼沒發現過?
一連三杯酒喝下,不勝酒力的雲安曜面上暈染出幾分薄紅,“多謝公主賜酒。”
赫連雙咯咯笑,“哪裡是賜給你的,分明是罰你的。”
掃了一眼衆人的席面,赫連雙遺憾地道:“你來得遲,便沒有備席面,你且看看,想與誰同席,我給你安排,添副碗筷。”
雲安曜是男子,自然只能與男子同席,可今天在場的男子全是皇子,雲安曜哪裡敢自己去挑選與誰同席,他趕緊道:“微臣只是碰巧路過,見到微妹妹在此,想過來問聲好,有沒有席面都不打緊,微臣看着你們玩就是了。”
雲初微翻了翻白眼,雲安曜這廝倒是挺會找藉口的,一來就拿她做擋箭牌。
“那怎麼行?”赫連鈺突然道:“雲大公子來都來了,豈有坐在一旁幹看着的道理,你若是不參與,那我們今天的曲水流觴可就失去樂趣了。”
“就是。”赫連睿附和,“雲大公子小時候也有不少趣事的吧,快快加進來,一會兒跟我們好好講講。”
赫連鈺、赫連睿兩兄弟都很熱情,唯獨赫連縉,坐着就不動,整個人如同冰雕一般,散發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氣息。
雲安曜委婉地道:“微臣是個只懂得舞槍弄棒的粗人,玩不了這麼文雅的遊戲。”
“不需要你吟詩作賦。”赫連雙道:“若是酒杯在你跟前停下,你就端起來喝了它,再跟我們說說你小時候有過什麼特別有趣的事。”
雲安曜看着赫連雙開朗大方的樣子,面色驀地一紅,終究沒再推諉。
赫連鈺衝他招手,“雲大公子若是不嫌棄,可以到這邊來坐。”
雲安曜受寵若驚,“能得三殿下相邀,是微臣的榮幸。”
這一茬揭過,曲水流觴的遊戲繼續進行。
雲初微喝了端起來的那杯酒,講起了小時候陪着雲正去山上採蘑菇捉野雞的事,言辭幽默而生動,直引得赫連雙捧腹大笑。
就連性子恬靜的黃妙瑜都忍不住掩脣笑了起來。
雲安曜安靜聽着,心裡頭很不是滋味。
他從來只知道自己這個妹妹打小就在鄉下長大,卻從來沒問過她在鄉下過着怎樣的日子,今天終於聽她親口說了一回,旁人只聽到表面上的幽默,雲安曜卻感覺到了雲初微內心深處的淡淡憂傷和哀涼。
十五年,陪在身邊的不是生父生母,終於得以歸家,卻發現自己的位置早就被一個冒牌貨給佔據了,這樣難言的痛,相信會比直接給她一刀更痛苦。
她或許更願意永遠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永遠活在謊言裡吧?
赫連鈺見他面色不對勁,問道:“雲大公子,怎麼了?”
“沒什麼。”雲安曜搖搖頭,喝着悶酒。
第二杯酒,飄到了赫連縉跟前。
赫連雙眼睛亮了起來,“二哥,你跟我們說說,當年從馬背上摔下來以後爲什麼會性情大變,好不好?”
一聽到這句話,所有人都來了興趣。
赫連縉的轉變是任何人都想不通的事,包括駱皇后和永隆帝。
十歲以前,赫連縉溫潤如玉,天資聰穎,很得永隆帝賞識,更是百官所期盼的英明儲君,奈何十歲那年摔下馬背一覺醒來,從前的溫潤如玉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喜怒無常,乖張暴戾,沒有人知道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赫連縉自己也不會跟任何人說。
聽到赫連雙這麼問,雲初微眉梢揚了揚,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她也很好奇,只不過根據她對赫連縉的瞭解,這個人絕對不可能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實話。
果然,赫連縉只是擡了擡頭,眸光淡淡掃向衆人,聲音平淡無緒,“沒什麼,只是不想再活得像以前那麼累罷了。”
赫連鈺眸光一閃,晃了晃手裡的酒杯。
赫連雙似懂非懂,“哦”了一聲,顯然有些失落,其實這個問題,她以前就問過赫連縉無數次,但他從來沒有正面給過她答案,原以爲今天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又以曲水流觴的遊戲威壓,二哥少不得會透露一丁點,沒想到還是老樣子。
心中雖然失望,赫連雙卻不能表現得太過明顯,今天在場的都是她的客人,她這個東道主若是先失了興趣,會影響客人們的心情。
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
所以失落不過片刻,赫連雙就重新露出笑容,“許姑娘,快,繼續放酒杯,別停下來啊!”
許菡經過赫連縉身邊,感覺到一束極其強烈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她納悶的偏轉頭,卻沒發現什麼異樣。
赫連縉低着腦袋,手中百無聊賴地把玩着一個酒盞,若無其事一般。
若沒有這麼多人在場,他肯定會把他家菡兒摟在懷裡狠狠疼愛。
等了這麼多年,唯有乞巧節那天有機會偷了一回腥,讓他回味到了如今。
但是不夠,還遠遠不夠,所以今天才會控制不住用了點手段讓雲初微把菡兒請出來。
許菡回到原位,繼續放酒盞,這回停到了赫連鈺和雲安曜跟前。
赫連鈺禮貌性地笑笑,“這一局,就讓給許大公子好了。”
雲安曜推諉了幾句,最終還是拗不過赫連鈺,彎腰擡起酒盞,一飲而盡,然後說起了自己小時候跟着雲衝習武時候碰到的囧事。
他也是個有分寸的人,曉得在皇子公主面前不能誇誇其談,所以說得很中肯,並沒有什麼特別誇張的言辭。
這讓雲初微對雲安曜的認知稍微有了一些改觀。
黃妙瑜擡頭看了一眼雲安曜,見到對岸坐着的男子生得一張俊逸的面容,與雲初微有幾分相似,說話雖然不浮躁,卻也不呆傻死板,隱約帶着一股溫潤氣質。
她心旌微微一蕩,爾後又垂下頭,乖順地聽着他們發言。
雲安曜說着話的時候,許菡不忘過來給衆人添茶。
赫連鈺與赫連縉的坐席側對着,許菡來給赫連縉添茶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總感覺他的目光與別人的不同,落在她身上,就好像大灰狼在看一隻早晚勢在必得的小白兔。
這個認知讓許菡感到心驚,她稍不留神,手上一抖,茶壺裡的茶水打翻了出來,沾溼赫連縉的一片衣袖。
許菡大驚,臉色全變,趕緊連連道歉。
正巧這個時候,對面的赫連鈺擡頭看來。
赫連縉本想用此生最溫柔的話語寬慰她不必放在心上,但見赫連鈺的視線往這邊放,他馬上就改了話口,語聲凝重,輕嗤,“笨手笨腳!”
其實從一開始,赫連鈺見到許菡的時候就覺得這姑娘身上有一種很乾淨很特別的氣韻,自她來到現在,他一直都有留心觀察她,可眼下卻見到許菡把茶水打翻在赫連縉衣袖上這一幕。
按說人無完人,偶爾失誤也沒什麼,但放在赫連縉這裡就不同,他是所有皇子中長得最好的,以前宮裡的那些小宮女,有事沒事總喜歡往赫連縉身上“找茬”,要不就是不小心打翻了茶水,要不就是踩住了裙角不小心跌進了他懷裡,總而言之,她們的“不小心”,都只是爲了引起赫連縉的注意。
後來赫連縉性情大變,再敢有意無意往他身邊蹭的宮女都被他用極其陰毒的辦法弄死了,那段時間鬧得人心惶惶,後來消息四散開來,其餘的宮女們才消停了些。
剛纔許菡的這番動作,顯然走了宮女們的老路。
赫連鈺心中不免失望。
原以爲是水中一朵濯清漣而不妖的青蓮,沒想到最終還是沒法免俗,見到赫連縉,就跟失了魂似的,否則又怎會把茶水打翻在赫連縉身上?
只片刻,赫連鈺就對這位鄉下姑娘完全失了興趣,索然無味地收回目光。
赫連縉雖然沒看赫連鈺,餘光卻把他所有的神情盡收眼底,不着痕跡地勾了勾脣。
許菡還在替赫連縉擦拭着衣袖上的水漬。
她素來穩重,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剛纔對上赫連縉的目光,心中就突然升起一種極其異樣的感覺,所以纔會一時失手造成了如今的尷尬。
“二殿下恕罪。”知道自己身份卑微,許菡從來不會在這些貴人跟前逞強。
這一動靜,引來了其餘幾個人的注視。
赫連雙心下一緊,許菡雖然也算得上是自己的客人,可二哥那陰晴不定的性子,她這個做妹妹的卻是從來摸不透,眼下許菡得罪了他,萬一二哥借題發揮,把從前對待小宮女的那一套用在許菡身上,那麼今天的事就得鬧大發。
“二哥。”赫連雙急急忙忙出口,“許姑娘也是頭一回這麼伺候人,未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多見諒。”
許菡一顆心都吊到嗓子眼,關於二皇子赫連縉的傳聞,她這段時日在京城聽說了不少,曉得這是個喜怒不定的混世魔王,也怪自己大意,給別人添茶的時候不分神,偏生到了赫連縉這裡,心緒就突然亂了起來。
想到這些,許菡心中暗惱自己的失誤。
所有人都在爲許菡捏一把冷汗的時候,唯獨雲初微安靜坐着,面上不喜不怒,看不出什麼神情來,早就知道了赫連縉對許菡有意,她一點都不擔心赫連縉會對許菡不利,反而越發期待赫連縉接下來的反應。
任何人的話,赫連縉都沒聽進去,他直直看着許菡,好久纔開口,“許姑娘?”
許菡跪在地上,腦袋垂得更低,聲音有些微弱,“是民女。”
“本皇子的衣服髒了。”赫連縉道。
話音一落,赫連雙額頭上冷汗直冒。
每次二哥用這種語氣說話的時候,對方就得遭殃。
赫連雙本意是請這些人來聚一聚,而並非鬧矛盾來的。
她猛地站起身,語氣帶着幾分央求,“二哥……”
被赫連縉用這樣的眼神盯着,許菡說不出的不自在,她閉了閉眼,自己給自己壯膽,然後鼓起勇氣道:“若是二殿下不嫌棄,民女可以幫您洗乾淨。”
赫連雙難以置信地看向許菡。
她很清瘦,今天穿的嫩芽綠襖裙尺寸裁剪又剛好得宜,把她纖細的腰肢剛好襯出來,讓人有一種弱不禁風的錯覺。
許菡也明顯感覺到自己說完那句話以後,周遭的氣氛就凝凍了不少,她呼吸一窒,想着大錯已鑄,只要不牽連到哥哥,這個混世魔王想如何處置就如何處置吧!
雲初微託着下巴,好整以暇地觀察着赫連縉的表情。
冷邪張狂的外表,讓人覺得難以靠近,實際上,那雙狹眸裡藏着一簇火苗。
是慾望的火苗。
“好。”
就在赫連雙準備再度求情的時候,赫連縉說了一句讓所有人都驚掉下巴的話。
伴隨着話音落,他本人已經站起來,隨意將外袍一脫,直接遞給許菡,囑咐:“不能薰染任何香薰。”
聲線冷硬,像在命令一個常年伺候他日常起居的僕人。
這纔是混世魔王該有的態度。
衆人齊齊鬆了一口氣。
許菡怎麼都沒想到混世魔王竟然沒有做出任何實際性的懲罰,只是讓她幫忙把衣服洗了。
雖然態度依舊冷,但對許菡來說,這已經是天大的寬容。
“民女一定不負殿下所託。”許菡接過衣裳站起身。
“三天後,親自送到宣國公府。”
轉身之際,耳邊聽得赫連縉的聲音再度傳來。
許菡木着臉應了,心中給自己捏把汗。
幸好,並沒有觸及他的底線。
赫連雙緊繃的臉色終於寬緩開來,但因爲這個小插曲,氣氛已經僵硬了不少,再進行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了。
好好的一場京郊宴會就這麼結束。
赫連鈺、赫連睿與赫連雙三個要回宮,雲初微與赫連縉要回宣國公府,雲安曜要回東陽侯府,黃妙瑜要回黃府。
赫連雙放心不下黃妙瑜,打算請赫連鈺送她回去。
赫連縉聞言,眉頭皺了皺。
黃妙瑜前世就是被赫連鈺榨乾了所有利用價值然後一副慢性毒藥給毒死的。
這一世,既然他赫連縉回來了,又豈讓他得逞?
“父皇素來討厭皇子與權臣走得太近,若是此番由三弟護送黃姑娘回府,難免受人非議。”
一句話,把赫連鈺所有的僥倖心思掐滅在搖籃裡。
赫連鈺的確有打算與黃妙瑜多多接觸加深自己在她心中的印象,以便得到她背後的黃首輔支持,畢竟光靠一個雲雪瑤,勝算並沒有多少,但他沒想到赫連縉會中途橫插一腳攪亂了他的計劃。
赫連雙也覺得赫連縉的話有道理,掃了一眼在場的所有男子,赫連縉、赫連鈺、赫連睿三個都是皇子,唯有云安曜一個是外臣。
赫連雙徵詢似的看向雲安曜,“雲大公子,今天恐怕得麻煩你一回了。”
對上赫連雙的視線,雲安曜眉目間說不出的溫柔,笑着道:“能得公主所託,是微臣的榮幸,不存在什麼麻煩不麻煩的,送黃姑娘回府是吧,你們儘管放心,我一定會將她平安送回去。”
站在另一頭的黃妙瑜聽得雲安曜這話,再度擡頭看他一眼,脣邊難得的露出幾分似有若無的笑意。
終於散席,雲初微刻意走在後面,與赫連縉一道,壓低聲音:“我已經把許姑娘請來了,九爺給我的信呢?”
赫連縉斜睨她一眼,“你還真是時刻不忘啊!”
“彼此彼此。”雲初微很客氣地笑了笑,比起赫連縉這般明目張膽地覬覦許菡,她擔心自家夫君很過分嗎?
赫連縉懶散地從寬大的袖袍裡掏出早上那封信遞給她。
雲初微接過,也不顧上眼下還在郊外,迫不及待地打開來,上面僅有一句話。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卿知否。
那樣的字跡,鐵畫銀鉤,力透紙背,每一筆每一畫都充斥着他夜不能寐的相思,如此深,如此濃。
雲初微攥緊信紙一角,手指竟然有些顫。
腦海裡迴旋着一個念頭。
他是平安的。
他沒出事,之前夢裡的那一切都不會成真,沒有連天戰火,沒有全軍覆沒,沒有九爺孤軍奮戰,更沒有他與敵軍同歸於盡的那一幕,蕭沐帶回來的,會是毫髮無損的九爺,而不是他沾滿了血跡的戰袍。
“九爺……”看着看着,雲初微雙眼不覺模糊起來,低喚一聲。
赫連縉挑眉,“如今可安心了?”
雲初微小心翼翼地把信紙裝回信封,這回毫不猶豫地道:“我要寄信給他!”
“想好要寫什麼了?”赫連縉問。
“想好了。”雲初微鄭重點頭。
回到府上,雲初微快速取來筆墨,鋪開信紙,寫了一句話。
——盼君歸來日,共度良宵時。
她這幾日仔細想過了,既然註定了她會是一輩子的青鸞夫人,那麼何必再這麼彆扭下去?
做他真正的女人,或許並不是什麼壞事。
畢竟這幾日的內心折磨,讓她看清楚了,她其實是在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