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最是江南好風光。
陸修遠和易白兩兄弟一路行來,早把江南美景遊覽了大半,陸修遠此行本是爲了生意,不過路途中見到易白似乎對杏花春雨的江南很感興趣,便把生意推了一推,先帶着他各處賞玩,眼下兄弟二人是在畫舫上,外面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綿柔的雨絲透着些微冷意。
陸修遠從甲板上回來,收了雨傘進門,對着易白道:“看來這雨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了了,咱們靠岸吧,去找個茶樓喝杯茶暖暖身子再回客棧。”
易白從外面泛起漣漪的湖面上收回視線,點點頭,“好。”
畫舫靠岸,二人各自撐了傘踩着青石板階走上去。
此處是個小鎮,建築物均以灰白色調爲主,前街後河,房屋格局四水歸堂。
二人一邊走一邊找茶樓。
“公子可願買下我這枚玉佩?”旁邊突然傳來聲音。
陸修遠駐足,偏頭望去。
那是個典型的江南女子,安靜恬淡,膚色白皙,身段玲瓏,說話的時候語調十分柔婉,只不過,她穿得很是單薄,料子極其普通,看樣子,倒像是個暫時落難的大家閨秀。
陸修遠的視線落在她手中的玉佩上,對於見慣了各種奇珍異寶的他來說,這是一枚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玉佩,放到尋常當鋪裡或許能當個一二百兩銀子,但在他眼裡,一文不值。
“抱歉,在下對姑娘的玉佩不感興趣。”陸修遠直接拒絕。
這一路上,但凡他們兄弟出去露過面,總有姑娘以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接近他們,而送玉佩這種手段,比起前面那幾十位來,根本不夠看的。
“我只要五十兩。”她渾身都被淋溼了,似乎是有些冷,說話都帶着顫音,胡亂地抹了把臉,又將玉佩往前送了送,好似是想到了什麼,笑容有些苦澀,“出門在外一時落難,小女子也是走投無路,纔會出此下策,還望公子大發善心,幫幫忙。”
陸修遠指了指前頭,“那邊就有當鋪,姑娘的玉佩絕對不止五十兩,與其在我手上吃虧,你還不如讓它有個好去處。”
江未語擡起頭看了看眼前的男子,他生得修眉俊眼,清雅絕倫,是很容易讓人一見傾心的如玉公子,只不過,他好像把自己當成不懂矜持上趕着示好的女子了。也對,像他這樣的人,主動送上門的姑娘想必如過江之卿,自己與那些人一比,的確是沒什麼“段數”可言。
江未語轉頭,前面不遠處的確有一家當鋪,門外用竹竿綴了布簾,上書一個大大的“當”字。
但凡識字的,都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她也識字啊,可是她去不得,這玉佩是她孃親留下的唯一遺物,一旦去了當鋪,馬上就會被那些人發覺,到時候她和嬤嬤都沒命活下去。
“公子不再考慮一下嗎?”江未語想了又想,還是對眼前的男子寄託了最後一絲希望,“十兩,不能再少了。”
她還等着銀子回去給租金,把那間勉強算寬敞的民宅租下來呢,否則今晚自己和嬤嬤便連個睡覺的地兒都沒有。
“無聊!”
陸修遠眉目越發的冷,完全沒有再跟她搭話的興致,撐着傘朝前走去。
江未語攥緊了手裡的玉佩,再次抹去臉上的雨水,重新走進小巷裡。
到了一處門前,停了腳步。
江南多雨,房屋側坡都會延伸出牆壁一尺多寬來,江未語的嬤嬤就在那一尺多寬的房檐下看着行禮等她。
見到江未語渾身溼漉漉的回來,孫嬤嬤忙迎上去,滿臉心疼,“姑娘,怎麼不找個地兒躲躲雨?你看你,都淋溼了,冷不冷,要不,咱們先找個地方換身乾淨的衣裳,否則這麼捱到晚上,病倒了可如何是好?”
江未語擡頭看了看眼前高大的民宅,她本來是要租住在這裡的,奈何租期最低半年,先付銀子後入住。
她一時半會兒拿不出那麼多銀子來,只好動了典當玉佩的念頭,豈料那當鋪竟是江家名下的,她只得打消了念頭,把希望寄託在那位路過的公子身上,還以爲真能得貴人相助,哪曾想到頭來,還是得靠自己。
嘆了一口氣,江未語無所謂地撩起髮絲擰乾上面寒涼的雨水,“我見鎮子上有家客棧,嬤嬤,不如咱們先去那住一晚再說吧,給我一夜的時間,我一定能想到辦法的,我身上還有些碎銀。”
見到孫嬤嬤發愁的臉以及紅通通的眼圈,她笑笑,“從小到大,我什麼苦沒吃過,對我來說,眼下的境況還不是最糟糕的,起碼,我還有信心能挺過去,走吧!”
一面說一面彎腰去拿行李。
孫嬤嬤趕在她前一步攔住,自己把所有的包袱都拿起來挎在肩上提在手上,又恨恨地叱罵道:“若是夫人還在世,哪輪得到那起子不長眼的東西欺負到您頭上來,姑娘等了這麼多年,爲的就是重回江家,哪曾想,哪曾想…。唉,都怪奴婢沒用,都怪奴婢沒用啊!”
江未語垂下眼瞼,眸子暗了暗。
她生母去得早,父親續了弦,繼母一直無所出,但對她極好,當親閨女的待。
十歲那年,大姑母與她相公和離大歸,仗着有老太太撐腰在府上橫行霸道,把她這個長房嫡女給弄了出來趕到外莊上,一個月前,繼母來信說她父親已經同意將她接回來,讓她等着,過不了幾日江家就會派人去莊子上接她,可這一個月都已經過去了,江家這邊毫無動靜,江未語等不及,便帶着嬤嬤上路,打算回江家一探究竟。
江家是這裡的大戶,要想獲知到內部消息,沒幾十兩銀子上下打點是不可能的。
江未語掏空了身上那僅剩的二十多兩銀子纔打聽出來,那人說,江大小姐江未語早就在一個月前回府了。
當時江未語還以爲自己聽錯了,急急忙忙又遞上銀子再問一遍,那人見她有誠意,便多說了兩句,“我們家有位表親在江府當差,是他告訴我的,他說江家大姑奶奶以前與這位大小姐不睦,後來江大小姐去了外莊,大姑奶奶覺得過意不去,便趁着這次機會親自帶着人去把江大小姐給接了回來。”
江未語如遭雷擊,她都還在外面,江府何時多了個大小姐?
她不信,便悄悄躲在江府外面等,終於等到那個傳聞中的大小姐“江未語”出門。
然後那一眼,差點讓她驚叫出來。
因爲取代她入了江府的那位姑娘,與她生得實在是太像了。
若非自己還真真實實地活着,江未語險些就以爲那個人便是她。
當時江未語不動聲色地離開了江府,把這件事告訴了孫嬤嬤,主僕二人還沒商量出個門道來,她的行蹤就被江大姑奶奶所察覺,很快便安排了人來打算偷偷將她暗殺掉。
江未語帶着嬤嬤死裡逃生,一路輾轉到這個小鎮上,原本還要繼續往前逃的,無奈身上的盤纏不夠了,不得不在此滯留。
沒有銀子寸步難行,江未語會很多手藝,打算先租個民宅住下,想法子賺點小錢再繼續走,她想去京城,據說天子腳下都是達官顯貴,治安極嚴,她想,大姑母就算再有本事,總不至於讓人一路追殺她到京城去吧?
只是,自己的北上之路似乎有點不順呢!
晃回思緒,江未語繼續朝前走。
彼時,鎮上茶樓的雅間。
陸修遠和易白臨窗而坐,二人面前擺放着一張古樸的八仙桌,八仙桌上,是一套景德鎮青花瓷茶具,平滑細膩的杯盞中,茶湯清亮,茶香瀰漫。
外面依舊下着雨。
“看樣子,今夜回不了城了。”陸修遠道:“只能委屈阿白跟我去住外面的客棧。”
這裡只有府城纔有他們家的鏡花水居分客棧,只是天色近晚,再加上細雨綿延,實在不宜啓程,陸修遠唯有出此下策。
易白淡笑,“橫豎都是來遊玩的,宿在外面便宿在外面吧,什麼委屈不委屈的,兄長見外了。”他只是對環境的乾淨與否特別挑,哪像兄長,追求雅緻、奢華、格調與完美,就比如眼前的茶具,最開始的不是這一套,陸修遠進房以後皺了眉,點名要別人沒用過的茶具,這可愁壞了店家,掌櫃的最後不得不把壓箱底的給捧了出來。
而別人家最好的,在陸修遠眼中似乎也就是馬馬虎虎的樣子。
所以說,有錢就是了不起,有錢又有格調的人,更了不起。
嘴上說着在外面過夜是將就,可實際上十分擔心易白不習慣,所以馬上花錢請人去客棧訂了房間,再把裡面的牀褥等物一概全換成了新的,料子雖然不是最好,質感卻是一等一的。
陸修遠追求奢華,但他不是土鱉,並不會覺得最貴的纔是最好的,他一向只相信自己的感官與眼緣,一眼看中的,他會多留意,若是觸感以及其他感官也覺得不錯,那麼在他眼裡,那就是最好的。
江未語帶着孫嬤嬤進客棧的時候,恰巧見到裡面興師動衆給那位出手大方的客人換用品。
打聽清楚了緣由,江未語撇撇嘴,有錢人可真能揮霍,就客棧夥計們剛送上去的東西,僅是一個喝茶的杯子就抵得上她玉佩的三四個倍,更別說那光是看起來就柔軟保暖的天鵝絨錦被,若能蓋着那玩意兒睡覺,一準能做個富貴夢。
住不起陸修遠他們那樣的房間,江未語開的是整個客棧最普通的房間,房間有點小,但好在牀夠寬敞,晚上兩個人擠一擠還是能挺過去的。
把行禮安放好,江未語道:“嬤嬤,我肚子餓了,來的時候見到街面上又餛飩攤子,咱們去吃一碗吧!”
孫嬤嬤有些哽咽,若是姑娘進了江家,過的便是富貴日子,哪能淪落到出來吃餛飩充飢的田地?
江未語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有些無語,“嬤嬤,咱們都已經這樣了,你就別再傷春悲秋了好麼,最困難的時候不是該往好的方向想嗎?或許咬牙挺過這一關,咱們的好日子就來了呢?好啦好啦,咱不想那些,先去填飽肚子我纔有力氣計劃今後要怎麼辦。”
“姑娘說得對,是奴婢心思狹隘了。”嘴上這麼說,心裡卻直嘆氣,一個姑娘家,沒有親人的幫襯和庇護,她就算再有本事,能闖出個什麼名堂來?更何況眼下還在逃命,能不能躲過大姑奶奶的殺劫都還是個未知數呢!
主僕二人來到街面上。
餛飩攤子正對着茶樓。
易白最先發現那對主僕,挑了下眉,看向陸修遠,“竟然是她?”
陸修遠垂目望下去,臉上表情淡淡的,似乎是在看江未語,又似乎是在看別的東西。
易白想起早前那樁事,“看這位姑娘的樣子,的確不像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出來的,或許真的是落難了,但似乎,被兄長誤會了呢!”
陸修遠神色漠然,“萍水相逢而已,我沒義務一定要幫她,若是每一個落難的人我都要出手,那麼陸家早就傾家蕩產了。”
易白不再說話,目光也從江未語身上收了回來。
兄弟倆又在茶樓坐了會兒,等雨徹底停了纔去客棧。
而與此同時,江未語和孫嬤嬤也剛好吃完餛飩要回去。
然後就造成了尷尬的一幕,江未語一直跟在陸修遠身後。
陸修遠並不知道她和他們兄弟倆住了同一家客棧,只是對這姑娘的印象不是那麼的好,蹙蹙眉轉過身望着她,“你又想做什麼?”
江未語直視着陸修遠的眼睛,平靜道:“走我自己的路。”
陸修遠有些頭疼,因爲這種情況之前實在是太常見了,他不收那些姑娘的禮物,姑娘就一直跟着他。
“你不是想賣玉佩嗎?這是一百兩。”陸修遠掏出兩張五十兩的銀票遞給她,“我不希望再見到你。”
江未語有些好笑,這個人真把她當成心慕他的女子了啊,“雖然我也不希望再見到你,但是很不好意思,我的玉佩賣給誰都行,就是不賣給你。”
陸修遠:“呵!”欲擒故縱?
江未語不再理會他,帶着孫嬤嬤直奔客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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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番外的時間線與正文裡面陸修遠易白兩兄弟下江南的時間是連在一起的,別跟番外一弄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