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點打起來,又吵了一架,麪館呆不下去了。
冬日晝短,陽光已經轉斜,幾人邊逛邊回去,沿路看見有家賣切糕的鋪子,還現爆現買米花,夏語澹用七文錢買了一斤,膨鬆的爆米花裝滿了一個褡褳。
到了裱畫店,趙翊歆問夏語澹道:“看你,揹着畫具出來,也沒有用過。”
夏語澹原來想把柏長山被拽下臺的那一刻畫下來,可是,顧忌到趙翊歆非常看不上這種屢試不第又大放狂言的落魄舉人,就沒有當着他的面兒畫,後來,爲此引出了一些猥瑣之言,夏語澹就不想畫他了,再後來,看見趙翊歆驟然踹翻屏風的樣子,那一刻的趙翊歆真像個大男人,心中的畫也有了新的主角,更不能當着他的面兒畫了,所以,現在也只是笑笑道:“我哪兒比得了你們。我這兒一行動就是一羣人圍着,說是奴婢伺候着主子,我長得這麼大,哪件事不能自己幹了,還需人伺候?被人伺候着,也沒了自由,半點做不得主。今天這樣出來,還是先生早幾天前和我家太爺說了,太爺許了,我纔出來大半天。我好不容易能出來,眼睛多看看,耳朵多聽聽,畫畫有的是時間。”
拿着裝爆米花的褡褳,夏語澹進了廚房,熟悉的擺出三個海碗,放滿爆米花,舀一勺白糖,一勺白芝麻粉,衝上滾滾的沸水,請先生和趙翊歆吃點心。
被沸水泡開的爆米花,就是一碗米糊糊,趙翊歆攪拌着吃了一口,嫌棄道:“小孩兒吃的東西。”
“本來就是小孩兒吃的零嘴呀,一般人家過年做切糕,切糕就是米花做的,多餘的米花就留給小孩當零嘴。米花不能放久了,受了潮氣就不好吃了。我一路捂着帶回來,褡褳裡還沒有冷透。”夏語澹吃得很歡實,道:“你離開‘小孩兒’纔多少年?不過看你的樣子,‘小孩兒’時也沒有吃過這個,所以弄一碗給你嚐嚐鮮。”
在和慶府時,劉嬸兒過年要做切糕,把大米用一個鐵滾筒烤爆,再炒一遍,混上花生,黑白芝麻,用熬好的糖膏把米花黏在一起,滾成一個球,填揉進一個四方的模具裡,待冷卻定型之後,切成一片片密封保存。白花花的大米,白花花的白糖,並不是每家都做得起,莊子裡的佃戶過日子一向勤儉,一家合起來做一鍋,或只是抓幾把米,吃幾碗米花就滿足了。夏語澹來京城之後,糖水泡米花這樣簡單的點心再沒有吃過了,今天看見,倒勾起來了。
“早年有一回過年,我寄住在一個村子裡,那會子全村家家做切糕,鐵筒那麼滾着滾着就一聲炸響爆開了,完整的米花用來做糕點,殘的半顆半顆就吹出去趁熱給孩子們吃,給老人泡糖水吃,這東西好,能吃上這東西,說明家裡有餘糧!”仇九州早年遊歷,時常說些遊樂中的見聞,一邊吃着,一邊還是要道:“沈子申,今天在麪館,若你把自個當沈子申,就不該這麼做。”
仇九州一般叫趙翊歆沈大郎,叫了沈子申,就是鄭重告誡他了。他趙翊歆,要是想頂着沈子申的名字在外頭行走,就得低調一點,他越長大,他以皇太孫的身份接觸的人越多,他作爲沈子申的時候,就要更加低調。
趙翊歆懂得自己不該這麼做,可心裡平靜不了,皇上,穎寧侯,靖平侯是他的什麼人,能聽得下那些人那麼說?當然,今天在場的人,他記着了,一輩子仕途無望了!
有的人看着君子端方,其實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有的人看着桀驁不羈,倒是個忠心侍君的。夏語澹神色悠閒,道:“先生,我近日閒來,翻看了一回《史記》。近些年,《史記》聲望日增,被封爲二十四正史之首,字字被封爲經典,我覺得也褒獎太過了些。”
在兩漢時,《史記》一度是□□,並不招人待見。直到唐朝古文運動的興起,才受到文人們的重視,在一代代文豪,幾百年的推崇和註解下,收穫了越來越多的讚譽,到了魯迅先生的嘴裡,達到了頂點: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現在,文人對《史記》,一邊倒的,都是讚譽之詞,仇九州頗感興趣的看着夏語澹,趙翊歆也正經的看着她,兩人都等待夏語澹的下文。
夏語澹笑道:“司馬遷,不是聖人,他只是個普普通通,有着七情六慾的凡人,只是一個埋頭在一堆史料裡的中書令。他寫的《史記》,因爲有濃郁的個人情感色彩,而使文章變得有血有肉,豐富多彩。這是《史記》的成功之處,也是《史記》的失敗之處。歷史,最嚴謹的歷史,應該只是記錄,刻板的記錄,至於其中的功過是非,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境遇中,以史自鑑,應該有不同的領悟,而不該被太史公,左右了情感。《史記》只是太史公一人之言,他不是道德的標準,若人人被太史公左右了感情,這對於,事蹟足以恆載史冊的那些人,也是不公平的。”
仇九州放平視線,朝夏語澹點頭,鼓勵她道:“那你說說,《史記》裡,對哪些人不公。”
夏語澹正色道:“漢武之前的人,對於太史公來說,之前的人已經作古,暫且不論,就漢武一朝,太史公把李廣,獨成一傳,排在列傳四十九,衛青和霍去病,兩位軍功蓋世的大司馬,和併成一傳,排在列傳五十一,屈居李將軍之下。我認爲此處不公。”
“李將軍,身經七十餘戰,一生未曾封侯,還落得自殺收場,《史記》一出,另他進入了名將的行列,而我覺得,李將軍最名將,而最無功。”
“李將軍好歹作戰幾十年,幾十年來,也確實立下了許多功勞,‘飛將軍’,匈奴人聽着都聞風喪膽,怎麼說他無功呢?”仇九州反對之中卻含着笑意。
夏語澹回敬一個淺笑,道:“李將軍是有功,可他還有過,他的功過堪堪相抵,而他的功,也從來沒有功高到封侯的高度。李將軍他出身隴西李氏,堂兄官至三公,他在朝中並不是毫無根基的人,那麼,他的軍功也不會被別人貪墨,他不得封侯,是他沒有資格封侯!李將軍第一次有功而無賞,是七國之亂的時候,他接受了樑王的將軍印。一箇中央的將軍,接受一個藩國的將軍印,一臣不奉二主,我覺得,他的功勞被抹去,是他應受的懲戒。至於後來,李將軍多戍衛邊關,封侯以首級論功,邊關無大戰,他始終夠不到那個封侯的標準,待大漢開始主動進攻匈奴,給了李將軍不止一次機會,李將軍不是陣亡太多,就是在茫茫大漠迷路了,這樣的戰績,如何封侯。”
“太史公,崇敬人格之美,他說:修身者,智之府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與者,義之符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託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太史公可能覺得,李將軍善射,依靠善射屢屢解困克敵,是“修身”之功;得賞賜皆分麾下,飲食與士共之,是仁愛之德;殺霸陵尉,是取予之義;寧死不願復對刀筆吏,有以寡陷衆而不亂之“勇”;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爲盡哀,立名於天下久矣。”
“我不覺得,李將軍的有此五者,有美至列於君子之林。騎射,是爲將的基本功,本來就是他該修習的本領,何談論功。說賞賜皆分麾下,論功行賞是君主的權利,賞罰自有天子,並不是爲將的本職,爲將的職責是:跟從我,能保命,跟從我,有功立,跟在李將軍身後的,死了多少人,功就不提了。至於‘廣之將兵,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寬緩不苛,士以此愛樂爲用’,我並不認爲,和普通的士兵同甘共苦是美德,將軍已然爲將軍,他就配享受高出普通士兵的待遇,將軍,是一軍之魂,他保持着充沛的體力和清醒的頭腦,行軍之中,時刻處在最佳的指揮狀態,纔是對士兵最好的愛護。連程不識都說:‘李廣軍極簡易,然虜卒犯之,無以禁也。’李廣治軍,和士兵們好的哥倆好似的,軍紀太渙散了,才總是遭遇匈奴襲擊而得手。可惜了士兵們,願意跟着他安逸,也願意爲他拼死,也就罷了。至於霸陵尉,霸陵尉依法而行,阻了他過霸陵,有何過錯?李廣,心胸狹隘之輩,招來殺之,何來‘取予之義’。寧死不願復對刀筆吏,不是他寡陷衆而不亂之“勇”,是他抱愧而沒有承擔失敗的勇氣。”
夏語澹說了好長一段話,不得不停下來歇一歇。
趙翊歆追問道:“那‘天下知與不知,皆爲盡哀’,又是爲何?”
夏語澹給自己倒了碗水,喝了幾口潤了嗓子,才道:“今日,那位說書的先生,十幾次參加會試,十幾次名落孫山,人人多爲他惋惜,而少有覺得他德才不足的。這屆會試,將會有四千舉人應考,大概能取二百進士,註定,大多數人都是名落孫山的,有三千七八百個落地的學子,他們情何以堪。那你說,輿論會偏向何處?世人,多同情弱者,是世人,多處於弱勢。”
“那麼,李將軍死後,那些知與不知者,是爲李將軍哀?還是爲自己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