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便是這……竹林中的一株紫竹,因年深日久得日月精華,忽然間便有了意識,經過數百年的修行終得人身。只因見你砍伐同類修建竹屋,一時氣憤這纔出手毀你無煩居。張家小哥你且說說,我這般做法是對是錯?”
“嗯?”張翼軫一時語塞,果真如她所說這山間竹林俱是她的同類,那他砍伐竹子未經她允許自是有錯在先,若是無主之物隨意取之實屬正常,但若竹林有主,恣意砍伐自然須得主人應允。少年沉吟片刻,不對呀,若這女子真是那竹林之主,理應在他砍伐竹子之前現身阻止,爲何偏要在無煩居即將完工之際出手毀壞?
“唔,我且問你,竹林的竹子不計其數,爲何只有你修得人身?且我聽靈空道長所言,這世間萬物,唯人身最爲寶貴,也只有人身可修道成仙,鳥獸一類,即使開化靈性,修行道法,也只能爲妖爲怪。而草木一類並無靈性,猶如鐵石本無靈識,草木無情,非有情衆生,如何又能修煉成人形?切莫騙我,還是快快從實說來你是何妖怪鬼魂!”
女子一怔,倒沒想到這個山村少年一時也有如此見解,竟當場揭穿她的謊言。哼,難道我會被你這個初入道門的張翼軫問倒?主意既定,她便開口娓娓道來。
“張家小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天地萬物各有造化,天道也最是利萬物而不爭,你只知木石無知,卻不知機緣巧合,木石也有得道之因。雖說萬無一二,但天道不絕可生之機,可知那百年難得一見的日蝕月蝕,便是天道爲我等木石一類開化靈智種得道之因。”
“但說這日蝕來臨,天地萬物陷入黑暗,日光不生,陰氣暗長。日蝕過後,便在那黑暗將去,日光初生的片刻,最早降臨大地的那一道日光匯聚天地初生時的精華照射到木石之上,木石便會從混沌之中初醒,靈識初現,便有了最早的自主意識。”
“這天地初生的精華非同小可,待到那木石的靈識穩固,蘊含天地精華其中的天道便會自動指引木石修行。木石無慾無求,修行神速,百年便可得人形,再過百年便可得法力,再過百年便可飛昇成仙,位列仙班。張家小哥你道如何,人身寶貴,但人心往往善惡不分,最易修行卻又最難修行,反而不如這天地孕化的木石。我便是這一株最幸運的紫竹,非妖非鬼,乃是有幸得天道的木石化形小竹仙!”
這番說法倒是聞所未聞,張翼軫將信將疑,躊躇片刻,還是道出了心中最後那一絲疑問。
“如此說來,那陰雲密佈之際,忽的從雲縫之間射出一縷陽光,或是那雲開霧散之時,最早穿透林間的那一道日光,若說日蝕月蝕不多見,但這般景象不時常有,有幸得了這般日月精華的木石應是隨處可見,但這世間木石精靈卻不爲人所知,是何道理?”
女子心中暗笑,本想捉弄張翼軫一番,不成想這少年還真較真頂勁,在此問題上糾纏不休。心中暗道,饒是你再多思善變,我又豈能被你問倒,白白折了我的能言善辯的威名。
“尋常的日隱日出,並無多少精華積累,所以那些得了這些精華的木石並未開發靈智,便是有百中一二有了些許意識,也因靈力不足無法化成人形,或許千百年修行可小有所成,也或者最終煙消雲散,又歸於虛無。畢竟木石不比人獸,得肉身不易,修行更是難上加難。張家小哥,你眼下還不信我便是這竹林中的小竹仙嗎?”
張翼軫聽得木石修行如此不易,也不勝感慨,當下揖了一禮,說道:“翼軫不知竹林乃是小竹仙之地,未經仙子允許便砍伐竹林確實冒失,這便向仙子賠不是了!”
“嘻嘻!”女子終於計謀得逞,讓張翼軫相信她便是竹林之主小竹仙,一時笑逐顏開。月影綽約看不分明,若是讓張翼軫看到她這一笑之下,如雲開雪霽明豔不可擬物,又如日出東方光芒萬丈之亮麗,只怕這少年會更加相信仙子風姿,清麗曼妙,果如一株隨風搖曳的紫色仙竹。
“仙子……”
“還是叫我傾潁罷!”女子對於她編造的這個身份博得張翼軫相信甚是得意,但對仙子稱呼卻是不滿。不便透露真實身份的傾潁不知何故脫口而出說出自己真實姓名,似乎是讓那張家小哥呼她真名才感到心慰,一念及此,不覺臉上一熱,幸好月下昏暗看不分明。
“嗯,傾潁,我這無煩居已然毀於你手,這竹子全是取於竹林,如何處置還請傾潁言明。”少年倒是一番誠意,言詞懇切倒讓這個假冒的竹林主人未免赧然,低頭片刻,說道:“既然都已砍伐,明日就將你的無煩居完工罷,也好讓這些竹子各有其所。”
張翼軫一愣,倒沒有想到主人找上門來理論一番,結果還是點頭同意讓他建成竹屋,當下欣喜不已,拱手致謝。一擡頭,眼前已經人影渺渺,傾潁傾刻間憑空消失。
果然是仙家手段,妙用無比。傾潁離去多時,少年猶如讚歎不已,心道不知何時他纔能有如此成就,隱身化形來去自如,得成大道。如此便可上那方丈尋得親生父母,一酬心志。
不知不覺,東方已經泛白,一縷陽光正努力地躍過雲層,驅趕走無邊的黑暗。想不到這番捉賊竟然一夜未睡,張翼軫卻沒有絲毫睏意,先是將散亂一地的竹子重新歸整,待天光大亮時,便邁步前往竹林。
張翼軫有心探視一番,看那化形而出的小竹仙的本體竹子是何等模樣,也好向此間主人兼鄰居傾潁再告個罪,因爲封頂尚須幾根竹子。竹林不大,不料少年巡視一遍,也未發現有奇異之處的紫竹。竹林中紫竹倒有不少,但不過手臂粗細,遠不如其他竹子粗壯繁茂。少年也試探輕聲呼喚傾潁,不見應答。搜索無果,他便衝竹林做了個揖道:“莫怪莫怪,再向傾潁借上幾根竹子,正好將我無煩居封頂。傾潁如有聽到,不回答翼軫便當你應允了。”
扛了竹子回到無煩居,張翼軫忽然笑了,若是小竹仙的本體竹子大異於平常竹子,怕是早就被好事之人砍伐了。這般道理他竟沒有想到,卻也愚笨。自嘲了幾句,便又動手重新搭建無煩居。
期間靈空回來一次,張翼軫將遇到小竹仙的事情告知靈空,惹得靈空一頓批駁:“鐵定是妖怪鬼魂騙你,幸好並無加害你之心。日後切莫再相信這木石化形之說,純屬虛妄之言。天下萬物以人爲靈,鳥獸也有修行者,但五百年的天劫便教它魂飛魄散,僥倖躲過一次,千年之期的天劫更是威力無比,無一倖免。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天有天道,鳥獸之類除非轉世爲人,否則以鳥獸身修行,得道者萬無其一。”
第三日,無煩居修成封頂,正式落成在小妙境。張翼軫望着憑藉一已之力修建的無煩居,心生喜悅。無煩居方方正正,只有一間大小,雖說簡陋粗劣,但總是自己親手建造,便如同看到自己親手種下的莊稼長勢良好,許多事情總須親承才能體會到其中意境。無煩居,便是所有修道之士所追求的無煩無憂、無慾無求的天道,張翼軫心念一動,正是:chun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衆兒女,何必覓閒愁。
“詩是不錯,只可惜意境俗氣了些。這無煩居既然無煩無憂,就不要chun夢和飛花這些詞句毀了清淨和無諍。”
張翼軫吟詩完畢,忽聽身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聽聲音不過二八芳華,聲如鶯啼,宛轉悠揚。張翼軫回去一看,卻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一臉促狹的笑容站在身後。
她穿的是黃羅銀泥裙、五暈羅銀泥衫子,面如白玉,眉如翠羽,如花解語,似玉生香,直令張翼軫頓覺如墜入萬道霞光之中,一時眼茫目眩,不敢直視眼前人。
“咯咯……”這少女一聲輕笑,也不理會張翼軫的失禮,纖纖素手一指無煩居,說道:“無煩居,好大的口氣。世間凡人哪個敢說無煩無憂,便是這些修道之士,又有多少假修道之名,行貪財貪色之實。其中真有一些慕學好道者,爲求天道放棄人間情愛和繁華,但又難免生出天道浩渺難求的煩憂,這無煩無憂,實在只是隨口說說罷了。”
張翼軫過得片刻,忽然驚醒,雖未有直視少女唐突之舉,但失神發呆也是失禮,忙愧疚一笑,說道:“不知仙子是哪路神仙,這般口才與見解,與我前些日子遇到的竹仙也不遑多讓。”
“竹仙?”少女眸子一亮,心思剔透的她已猜到七七八八,心念一動間揚起的右手便又放下,隨即決定先不殺張翼軫,既然她先她一步來此,還隱瞞身份自稱什麼竹仙,不知她葫蘆中賣的什麼藥。既如此,自己也不妨陪她一起假裝。你要護他,我偏要殺他,看最後誰輸誰贏。如此輕易殺了張翼軫也沒得樂趣,不如就將他當作彩頭,贏了她再殺了他,這纔好玩。
張翼軫卻不知道片刻之間,他已然在鬼門關轉了一圈!
這少女手提裙衩,向前一步,儀態萬方,盈盈答道:“不瞞張公子,奴家乃是這委羽山中一株千年杏樹,化形成人,人稱杏仙。”
“哦,那竹仙自稱仙名傾潁,不知杏仙仙名可否告知?”昨夜遇竹仙,如今又遇杏仙,少年已經見怪不怪了。
少女心中一驚,好個傾潁,竟連真名都告訴了他,這凡間的山野少年不過是芸芸衆生中如螻蟻一般的無名小輩,機緣巧合之下偶遇,若不順心順手殺了便就了事,何必如此多事?假裝竹仙還則罷了,還將真名告訴他,莫非其中另有隱情?少女轉念一想,既然傾潁說了真名,她再藏着掖着反而顯得小氣,不可讓她恥笑,索性大方一些也說出真名,反正這山野少年舉手間便能殺死。
“奴家姓戴名嬋兒,張公子叫我嬋兒即可。不知在張公子眼中,奴家與那傾潁相比,哪個容貌更動人一些?”
“什麼?”張翼軫以爲他聽錯了,擡頭一看,卻見戴嬋兒眼波流轉,俏臉粉紅,媚態百生,頓時一驚,惶恐不安之餘竟連退幾步,一臉正容道,“杏仙請自重,切莫捉弄於我。仙子容貌自然美不可言,但女子品行道德更爲重要……”
“說得好,張家小哥此話甚是。不管仙子還是凡人,若是品行不端,一樣讓人心生厭惡,戴嬋兒,你說是也不是?”
張翼軫身後又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真是前幾日月下相遇的竹仙。少年只覺眼前五彩光華一閃,一個女子已經俏生生地站在他和戴嬋兒中間。
這女子,和戴嬋兒一般高低,相比之下,倒比戴嬋兒瘦上半分,更顯清奇。她身穿青綾之褂,容眸流盼,神姿清發,真美人也。看得張翼軫匝匝稱奇,委羽山不虧爲洞天福地,竟能同時孕育出這般天地造化的兩位仙子。
“你……便是傾潁?”
“正是!”
“傾潁倒比我想象中瘦了一些,不過也對,這紫竹瘦而清翠,令人賞心悅目。”
“嘻嘻,張家小哥端的好口才,這般誇獎,倒讓傾潁受之有愧。”
二人言語投機,相談甚歡,倒將戴嬋兒冷落一旁。戴嬋兒也不惱,只是一臉頗堪捉摸的笑容,一言不發地看着二人。
這般站着說了一小會兒話,張翼軫方纔驚醒,怎能讓客人站立院中說話,有失待客之道,忙邀二人到他新落成的無煩居中做客。
無煩居剛剛落成就迎來兩位貴客,張翼軫自是不敢怠慢,擺好桌椅,又燒水泡茶,忙得不亦樂乎。待張翼軫出外去打山泉水時,無煩居只餘傾潁和戴嬋兒二人。
戴嬋兒一臉促狹地看着傾潁,說道:“怎的,到底是你在身上留下了氣息,還是先我一步找到他。你要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