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皇殿依舊是往昔的模樣,這麼多年,幾乎是被人遺忘了般孤零零地立在皇城的後面,整日有重重侍衛把守,真的是連只鳥也放不進去。
她兩手揣在水獺皮的手捂子中,冷眼打量着這座黃琉璃廡殿頂,玻璃重昂五彩斗拱的建築。富麗堂皇,卻終究是冷冰冰的。
“十四爺一直都老實地待在裡面?”她問守衛的侍衛,顯然是不太相信的語氣。
“是。十四爺每天卯時就起了,先一個時辰劍後用早膳。然後一整天便是在屋中練字畫畫,偶爾會與幾位福晉下下棋。”侍衛如實稟報着,壯着膽子悄悄擡起頭來打量這位公主。傳說,先帝爺的十四公主有張傾國傾城的容顏。如今雖然歲月不饒人,卻也真的能看出依稀。皇室天生的雍容和高貴,在她臉上真的是顯露無疑。
她點點頭,倒真的聽進去了,還一面道:“十四爺雖是被圈禁,但仍是堂堂正正的先帝之子。一應衣食所需,都不得有剋扣和做手腳,聽到了沒。”
侍衛老實應下,看着華服婦人在侍從的攙扶下進得殿中,心下嘆了口氣。歲月難饒人,曾經得是怎樣風流貌美的俊男少女,如今也都是這個樣子了。
殿中靜悄悄的,依稀聽到棋子輕輕落下的聲音。靜慈站在遠處歪頭去看,卻只看見允禵一人在擺弄着那盤棋局。棋子過許久才能落下一顆,一室的寂寞。
安靜走上前去,在他對面的炕上坐下身,輕聲道:“錯了。”
允禵愣怔間擡起頭,見是她,卻仍開口問道:“哪裡錯了?”
她卻再不多語,只用手指其中一子。允禵一愣,呆呆地看着那顆棋子,卻並無更正之意,只道:“當年,八哥也是這樣說……”
他與老八感情素來是要好的,自幼恨不得是跟在允禩屁股後面長大的。這些靜慈都知道。可如今呢?允禩允禟已死,老十一直被圈禁,幾個兄弟離得遠遠的,天地之距。
所有人都說,這是八爺黨與四爺黨之間的爭鬥,一爭就是那麼多年
。
兒時爭得是皇阿瑪多些的寵愛,後來開始爭爵位、爭太子位,最後,索性就再爭一爭天下。最後,是成王敗寇,八爺黨輸的一敗塗地。
可身爲深陷此局數十載的人,她卻覺得,這場歷時許久的紛爭,他們誰都沒贏。四哥贏了天下,卻換來議論如沸。老八他們,便是直接丟了性命。而她自己呢?似乎得到了一切,卻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得到。
“難得長公主有這閒情逸致,來這裡看我下棋。”允禵慼慼然地笑笑,看着她愈發清寡的臉。
她低頭看着那盤被他下得亂糟糟的棋局:“關了你這麼些年,想明白了?”
允禵看着她漸漸擡起頭,姐弟倆的視線多少年來纔有了一次相對。
“當年,好歹還有十三哥陪我下棋。如今,十三哥一死,連個能陪我下棋的人都沒有了。你下還是不下?不下別在這裡說風涼話。”
壽皇殿比她所居的寧壽宮要冷些,想來是殿中燒的地龍不夠暖的緣故。手中的黃銅手爐捂得更緊了些,她縮了縮脖子:“我最近總覺得,自己身子不比以前好了,腦子裡有許多事情記得也沒以前清晰了。趁着還記得些,想跟你說說明白,也了了你一樁心事,不要總記恨着你的親哥哥。”
殿外有宮人奉上杯熱茶,連煮水的爐子都一併端了上來。安置好後,殿內侍從一應退下,只餘這姐弟二人。
“他終究是顧念着你是他的親弟弟,沒有要了你的性命。”
“是他顧念,還是你在爲他顧念?”允禵反問,“坊間可是有人說,八哥九哥之死,是借了你的手。”
“豬狗一樣活着,與一死了之,哪個痛快?”握着茶壺的手抖都未抖一下,一點都不像是上了歲數的人。“若是旁人,到了當年你那個地步,早不知該死幾次了。”大將軍王啊,他當那是什麼?“如今,連大哥也死了,我昨兒夜裡盤算了下,咱們這些人,也沒剩幾個了。能活一個是一個,能活一天是一天吧。把你關在這裡,無非是怕你一
氣之下又做了什麼糊塗事,若真的到了那個地步,就誰也就不得你了……小十四,我背多少罵名不要緊,四哥也不會在乎背了多少罵名。可你睜開眼睛看看,用心好好想想,這麼多年,四哥可有做一件對不起祖宗對不起天下的糊塗事?你當年又憑什麼義憤填膺地指責他帝位所得不軌。”
以前,她從未多說過什麼,因爲她也清楚,自己沒資格說什麼。可如今,爲了這一片疆土,十三哥乾脆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四哥放棄了自己的名聲,她不想再眼睜睜地看着他的親兄弟出言嘲諷。
“八哥與皇阿瑪很像。爲了名聲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當年朝野上下鬧得沸沸揚揚的貪瀆案你是知道的,難道還需要我去重提是誰主使的嗎?”皇阿瑪在乎皇子顏面,才說還上就好,若換得她,纔不會那麼好脾氣。
被探望的人如今只得安靜坐在那裡,啞口無言。她說完要說的話,站起身來:“我自知時日無多。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以後,你不要再走了別人的老路。”只做個安分的閒散宗親就好。
“姐姐……”身後有人喚她。緊接着,聽得“噗通”一聲,她的裙角被人死死拉住不放。
她轉過頭去,低頭看着從沒在自己眼前這麼服過軟的弟弟。只比自己小了幾天而已,雖不是同母所生,但脾氣倒是像得很。“允禵知錯了,求姐姐把允禵放出去吧。在這壽皇殿,允禵生不如死啊……”倔強了一輩子的男人此時臉上掛着兩行淚。
太久沒人來看過他了,也太久沒人來告訴他,他到底錯在了哪裡。如今,終於有個人跟他說清了所有的前因後果,再怎樣的是非恩怨,也都了了。人死了,便什麼都帶走了。
她微微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他不復意氣風發時烏黑的頭髮,拍了拍他的腦袋,就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子:“再等等。熬了這麼多年,也不在乎這一兩天了,等日子到了,我會求皇上把你放出來。”或許到那時,江山便已換了主人,再不是你曾熟悉的那個天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