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二阿哥歿了。”圓明園中,洛谷看了眼正埋頭專注於西洋玩意兒的弘曆,在靜慈耳邊輕聲說道。
“知道了,我晚些時候就回去了。”她擺弄花枝的手頓了頓,輕聲吩咐道。
“姑姑要趕着回宮嗎?”少年擡起頭,看着眼前的姑母。
“你二伯歿了,有些事需得回去處理下。”她點了點頭,對這件事情不置可否,卻又着實不想多提。
“四阿哥有所不知,廢太子留了封遺書給公主。”洛谷思忖再三,最終還是從懷中掏出了信封,“皇上說,公主的事情,公主自己處理,他不會插手。”
弘曆見着她嘆了口氣,接過洛谷手中的信封,打開,匆匆掃了幾眼後卻也只是嘆氣。他從未見過她有這樣的神態。在園子裡的侍從眼中,她是打個噴嚏前朝後宮都能震三震,除了皇阿瑪外唯一能把控宮中局面的人;而在他眼中,她是那個將他自幼帶大,遇事不慌的姑姑。於是忍不住問道:“二伯是留給了姑姑什麼棘手的事情嗎?”
“也沒什麼打緊。”她合起信箋,看着眼前的少年,“不過是你二伯,想將膝下的一個女兒託付於我罷了。”
“這是好事啊,姑姑何必煩心?侄兒常年在園子裡,不得詔不能入宮。皇阿瑪和十三叔又常年忙於朝政,姑姑身邊,確實需要有人來陪。”弘曆一臉歡喜地說道。
“你阿瑪常年命你待在園子裡,你心中,當真沒有怨言嗎?”靜慈看着眼前這個與胤禛眉宇相近的少年,頓時覺得,他似乎比以前長大了許多。
“幼時府中的規矩姑姑是再清楚不過的,皇阿瑪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不是弘曆可以改變的。”少年的眸子黯了黯,卻輕巧地繞過了這個話題。
“弘曆長大了,也知道藏心思了。”她笑笑,並不多說什麼。當年那個年幼無知的少年,她終於盼到他長大了。她起身示意弘曆不必送,轉身帶着洛谷離去。
弘曆看着她離去的身影,一副少年老成地嘆了口氣。姑姑,終究不是弘曆一人的姑姑。
她起身離開,一面往回宮的路上走着一面問道:“皇上可還有再說別的什麼?”
“皇上什麼都沒說,只叫顧宸來傳話,讓把主子給接回宮去,說是天氣冷了,讓主子不要住在園子裡受凍。”洛谷開口說道。其實自己心裡也覺得奇怪。按理,皇上聽到這樣的喪訊,不是應該先下旨命人操辦喪葬事宜嗎?爲什麼這次卻是什麼都沒說,而是命人來接公主。這不合常理啊?皇上到底在猶豫些什麼?
“區區一介廢太子……四哥是在猶豫,該用什麼規格的喪禮制度來葬了他。”她閉目養神,卻一語道破了洛谷的疑惑。胤禛之所以會讓她回去,是因爲如今
宮中這麼多人裡,她曾與廢太子有過接觸,且又最明白朝野中人的心思。一個人的養心殿,太孤獨,胤禛要的不過是個能陪他說話並能幫他掂量這一事輕重的人罷了。
養心殿中果如尋常一般空無一人,就算地龍燒得再暖也讓人覺得沒什麼人氣兒。”四哥的主意到底拿了沒有?”她一進宮就徑直進了養心殿,開口便問。
“禮部尚書已經來過了,允祥也是來了又走,我聽了半天他們也不過是在那裡僵持不下,有人說按庶人身份算,就不應有葬禮,草草埋了就是了。可當年先帝不過是廢了他的太子之位,又沒有說將他逐出皇室玉牒貶爲庶人。一時間還真不好拿捏。”
“四哥這兩年來跟十三哥一起追查戶部的財政虧空得罪的人不少,如今允礽死了,若是處理不好就又要被人扣一頂帽子。就算四哥真的不在乎,又讓我和十三哥怎麼想?”她倚在花梨木的書案前,隨手拿起本奏章翻閱。這前腳人剛死,後腳就有人上奏章,速度是得有多快。”四哥既然是讓我來了,是不是也聽聽我的想法?”
胤禛靜默,只等她的後話,卻見她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喝了口,道:“允礽雖說是廢太子,但也只是廢了他曾經的太子之位,又不是廢了他皇族之身。從他被二廢到先帝駕崩,他的吃住用度也不過是由太子份例降到了親王份例而已。既然當年先帝都只是將他的位置擱置在那裡了,四哥不妨也效仿先帝,依與最高禮制次之的禮制去辦不就好了。四哥當年登基的時候就傳言如沸,如今這事兒可不能再這樣了。”
“蘇培盛。”胤禛叫來一直在外面候着的太監:“讓弘皙從鄭家莊回來吧,他阿瑪死了,他理應盡孝。”
太監領命離開,出去傳旨。靜慈站在他身後,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曾經九皇奪嫡,最後是大阿哥被終生圈禁,廢太子病逝,三阿哥、十四阿哥被趕到遵化守皇陵,九阿哥被趕去西寧駐守,十阿哥被圈禁,允禩表面受封其實被冷。九個人,就剩下胤禛和允祥了。歲月那麼漫長,鋪下這麼浩大的一盤棋,最終也到了該收尾的時候了。
“四哥似乎對弘皙格外關懷呢。”解決了重要的事,她也難得能放下心思來說些閒話,“難道是因爲弘皙這麼些年安靜懂事的緣故?”胤禛喜歡乖乖聽話不給自己多惹麻煩的孩子,而且,這個乖乖聽話,還不能使愚忠,而是要有腦子的。這一點她一直是知道的。
“也不全是。”胤禛搖了搖頭,“你忘了,當年,我也算是爲廢太子做過幾天事的人。”就像她當年也算是與允礽有過些交情一樣,雖是陳年往事了,他卻還記得。允礽與其他人不同,當年的奪嫡之爭,允礽一直是被動的。因久在高位而一時得意忘形,最後落得任人算計
欺辱的地步。允礽,一直被他視作前車之鑑。因他活着,才讓胤禛覺得有所警惕,如今他死了,自己還能去哪裡找這樣的前車之鑑。
“有一個人,你應先見一見。”胤禛開口,接着,只見一身着素服的少女淚眼盈盈地進來請安。”是允礽的老六。”胤禛掃了眼少女,轉過頭去對她說道。
“尋真見過姑姑。”十六歲的少女又一福身行禮。
“上次見你時,你才一歲。”靜慈微微一笑,示意她坐下。那一年,太子初復位,也是她第一次,將心思惦記到了他的太子之位上。聽着這孩子的名字,她一時有些恍惚。好端端的女孩子竟取了這麼個男兒的名字,還是個一聽就是求佛問道的名字。想來,二哥被幽禁這麼多年,也是真的想開了。
“阿瑪在時也曾提起過。”尋真低垂着眉眼,恭順地回道。
“荷香,伺候郡主先回去。”胤禛微一皺眉,吩咐荷香將郡主送回去,似乎想起了什麼似的看着靜慈。
“怎麼了?我是去見過他一面,但那已經是秋天的事情了,你這會子衝我甩什麼臉色?”她毫不理會他的打量,淡淡問道。
胤禛搖了搖頭,看着她愈漸變冷的臉色,知道她又想起些往事,遂不敢再多說些什麼,只將茶碗從她手中拿下,拉着她的手道:“可別再往下說了,誰知道你又會說到哪年的舊賬上面去。現在不是有我在嗎,你啊,只管做好你的‘大清第一公主’就好。走吧,用膳吧。”遂拉着她往已布好膳的暖閣去了。
“說起來,聽聞尋真早就被四哥接到宮中撫養了,可是早已做好打算了?”她看着桌上的龍井蝦仁,只覺得毫無興趣。這眼下,有些事可比吃更重要了。
“讓她去科爾沁吧,那裡適合她。遠離了紛爭,卻又在朝廷所能控制的範圍內。”沒去理會她一臉興致淡淡的樣子,胤禛夾了箸菜自顧自地吃着,“允礽已死,旁的人,沒必要再摻和進以前的舊事中去。”
靜慈垂下眼眸。陳年舊事,卻是牽扯進了多少人,哪怕是坐下來一一細數,也是數不完的。
“年羹堯的事情,你看着處理吧,我也知道,你想爲這件事情添個最終的結局。”她帶着允禮私去年府之事並沒有瞞他之意,他當然也是清楚的。可是,光只勸了年遐齡又有何用?他也明白,就算自己不動手,靜慈也早晚會親自動手對付年羹堯。只是,有他的允許和她私自做主,在她心底是兩個概念。
“四哥理應清楚,無論我做了什麼,天下人議論的,都只是你。”她皺眉,擡頭看着眼前的天子,後宮的嫂嫂們都說他性情不定、不好伺候,可她知道,無論自己怎麼做,最終被議論的,依舊是自己的這位兄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