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日子過得很快,靜慈看着如今已需自己仰視的胤禎,卻仍是坦然地接收了他的稱呼。十四。如今這宮中,竟有兩個十四。
這個少年,與她同歲,只比她小了幾天而已,卻一輩子都得畢恭畢敬地稱她一聲姐姐。想來,莫要說德妃,恐怕就連他自己也是頗有微詞的吧?”十四弟如今可是貴人,找我有事?”自小她就與這個弟弟不對付,明明是四哥的同胞兄弟,她也不知道爲什麼內心深處這麼牴觸。
瞧着她皺起的眉頭,胤禎權當沒看見:“胤禎,想請姐姐一敘。”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是旁人眼中那個有情有義的老十四,他也確實是這樣要求自己的,可是,似乎在這位被稱爲”十四公主”的姐姐眼裡,並不是這樣。
靜慈頷首,道:“那就去寧壽宮吧,許久沒去見太后了。”至少,她覺得那是宮中難得的一方淨土,宮中之事在光怪陸離,也從不敢有人去擾了太后的清靜。
寧壽宮後的花園中,宮人已佈置妥當了茶水,她差人去稟了太后說片刻便過去。二人坐定,侍從早已退得遠遠的,她開口:“找我何時?我可記得,如今你是乾清宮的紅人。”
“你是在怨我搶了你的位置嗎?乾清宮那麼大,你進出了那麼多年,難道就不許旁人進出不成?”胤禎笑得不以爲然。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胤禛的這同母弟,不像,太不像了。”是呢,乾清宮那麼大,卻連個胤礽都容不下,我可不敢指望它還能容下旁人。”
“雅齊布被皇阿瑪處置了,過了年八哥又被罰俸了。十四公主如今雖不怎麼出入乾清宮了,手伸的可是夠遠的。”他真沒想到,皇阿瑪不顧衆人反對留在宮中的公主,竟是這樣一個禍害,若他是太子,第一個要處理掉的就是這個打出生起就被封爲固倫公主封號的女人。這麼多年過來,他算是看出來了,她與四哥簡直就是一模一樣的人,四哥至少還知道收斂些,她卻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計後果不計得失,次次都有破釜沉舟之意。”靜慈,你就是個禍害。”
她擡頭看着他,眸中不是難以置信,而是嘲諷的笑容,接着聽他說道:“你連自己的親生額莫都能剋死,誰在你身邊誰倒黴。這麼多年,我真不明白爲何皇阿瑪還要留你在宮裡,你害的四哥被誣陷十三哥被圈禁,連太子最終也是經你手被廢的吧?難怪額莫說你就是個掃把星,你連掃把星都不如,你就是個災星。”
禍害……她嘴角的笑容讓人難以猜測是何意。原來在宮中之人眼中,她竟是這般不堪。不過沒關係,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從很小的時候她就是被當做災星一樣看待的。除了皇阿瑪、安布,四哥還有十三哥,又有誰是真的拿她去當個公主?她當然知道,在這皇宮之中,無數人等着看她死,看着她被皇阿瑪丟到塞外去。所以,她想要的東西,從不靠求人,偏偏要她想拿就拿,想丟就丟。
“四哥?十三哥?”她放下茶杯,悠悠然地說着:“你不說我倒還忘了。你說是我害四哥被誣陷十三被圈禁,可是,好像從始至終我沒動過一根手指頭吧?阿靈阿、揆敘那幾個人,爲什麼會無緣無故地說他們是受四哥指使,想來,你比我更清楚吧?十四爺,我若是沒記錯的話,這災星的帽子,也是打小你給我扣上的吧?”同年同月所生,日子相差無幾,一個是打小被皇上親自養大的公主,出生起受
着無盡富貴,一個卻默默多年才熬到如今的貝勒之位,天壤之別,縱使與他無關,其中也定有德妃的關係在吧?
“你強詞奪理!”胤禎當然是不服的,自己額娘分明受寵多年,爲什麼卻比不上那短命且生過兩個女兒的佟佳氏?
“胤禎,我不想跟你去分辨這些。”她看着寧壽宮花園中的景緻,已是大不如前了,“孰是孰非你我心裡都清楚,如今皇阿瑪寵你朝中上下都看的清楚。我在乾清宮這麼多年,看到的人的嘴臉比你多得多,只告訴你一句話,自古難測帝王心,你以爲的寵愛,其實或許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所以,所謂的皇寵在握,她卻從沒在乎過,她也從沒去求過。這麼多年,她安然待在康熙身邊,左右逢源進退自如,是因爲她始終都是她自己,縱使她與胤禛兄妹情再深,也從未在康熙面前流露過半分。自己的阿瑪,八歲登基,十四歲親政,十六歲就除了權臣鰲拜。這樣的心智和手段,自己一輩子也學不會。在他面前,她其實根本沒有”聰慧”二字可言,因爲再怎麼自已以爲是的聰慧手段都定會被他識破。胤礽和胤禩就是兩個活生生的例子。所以,她不如去做個傻子,想要什麼,直言不諱地告訴他,他倒反而會依了她。
“十四,我不想爲自己分辨什麼,但我要告訴你,八哥已經與立儲之事無緣,雅齊布不死,沒命的就是八哥。”不遠處有宮女小跑而來。看看日頭,似是皇太后午憩已經醒了。她站起身來,悠悠然留下這樣一句話,遂離開了。這就是皇家子孫的悲哀吧?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去討皇上喜歡,卻從沒想過,皇上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
寧壽宮中,年過七十有餘的老人已是一頭白髮,雖是午憩已醒,卻也不過是一直處在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中。靜慈請安而入,熟稔地將正爲她按摩的小宮女拉到一旁,自己親自來爲她揉腿。
“來了。”老人沒有睜眼,開口輕聲說道。
她手上動作沒停,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老人這才睜開眼睛,看着榻下手上動作熟稔的她。她的記憶其實還停留在當年漱玉出嫁的那一年,這丫頭才十二歲。轉眼間,漱玉已經過世十餘年,這丫頭卻還在這宮裡,待在皇帝身邊,承寵不衰。她驚異於這丫頭竟有能耐在皇帝身邊待這麼久,也疑惑皇帝爲什麼從不提爲她賜婚的事情,年月竟就這麼一日日的過了過來。當真還是孝懿皇后有福,雖命薄,卻有這麼一個長命又好運的女兒。
“這些年,也沒見你跟着去熱河、湯泉,哀家想起,以前你最喜歡熱鬧。”老人手指觸過她發上的珠翠。她長大了,頭上繁複的髮飾象徵着她已不同往昔的地位,
“靜兒這些年身子總也是不好,若是跟去了,豈不是要給皇祖母和皇阿瑪添麻煩。”她笑笑,眼睛對上老人歷經了無數歲月滄桑的眸子。卻聽到老人一陣嘆息:“靜慈,留在你皇阿瑪身邊,是你想要的嗎?”漱玉出嫁後,一直是這孩子在她身前身後地伺候着。可是,她就像一幅被耐心裝裱過的畫卷,看上去分明是那麼清晰透徹,卻讓人忘了,縱使是一幅完整的畫,也是可以被拆成無數幅顏色深淺不一的畫。
纖細的手指這才頓住,靜慈擡起頭來,看着榻上的老人,沉默了片刻:“皇祖母,靜兒這一世,沒有什麼想要不想要,生於皇宮,哪裡能由得人去想與不想。”
老人點了點頭,想起自己十三歲入宮被封爲妃,不久便被冊封爲後。她雖不得寵,卻也安然在後位上待了七年。她用自己整個青春年少看透了這宮中的是非爭鬥,直到二十歲那年,世祖病崩,她成了皇太后。年歲輕輕,卻只能在這深宮之中,守着一個人的地老天荒。曾經,她慨嘆自己命不好,可看到這個丫頭,她才覺得,靜慈這二十載的人生,比自己的曾經悽苦的多。花一樣的人生,卻是在深宮大院中度過的。
“以前只覺得你聰明,如今看來,哀家倒是明白你爲何能侍奉君側了。”這個丫頭,遠比自己所想的聰穎許多。
“靜兒謝皇祖母擡愛。”她站起身來,爲她奉茶。仁憲皇太后喝了口,指了指宮人早已放好的墩子:“坐,陪哀家說說話。”
她依言安靜地坐下,只等老人開口。
仁憲皇太后其實也沒什麼可多說的,只是覺得眼前的人哪怕只是安靜地這麼坐着,也是一道亮麗的風景。這麼多年,宮裡宮外的風言風語她倒也聽到了許多,無數王公大臣家的公子心下愛慕着這位皇城中的公主,可是皇帝不鬆口,便誰也不敢多提。
“你待在皇帝身邊也久了,朝中是非多,不要被攪進去。”想了想,這孩子做事圓潤到幾乎找不到錯處,她只能提點這一處。
“謝皇祖母教誨。”她恭順地應下,卻再沒多說。宮中之事還不就是這樣,哪裡是她可以決定到底要不要攪進去的?就好比當初,她無意去參與廢太子一事,卻最終也摻和了進去。
“十四阿哥的事情哀家也知道了。靜慈,別怨他們母子倆,德妃出身不高,老四是在你額莫那裡被養大的,與德妃母子情分太淺。十四又是個被寵大的……”生十四阿哥時,德妃盛寵,雖不及當時的皇貴妃,卻也是在宮裡數一數二的了。就是在這樣的盛寵之下,十四阿哥被皇上特批可以養在德妃身邊,脾氣秉性自然也是與德妃極像。”你在皇上身邊待了這麼多年,不要在意那如浮雲般的皇寵。當年,與蘇麻喇姑護着你,哀家老了,註定要有離開的一天,不要因爲我們這些老骨頭都不在了,就忘了你一直謹記的本分。”她最擔心的就是有那一天,再無人震懾的靜慈,恃寵生嬌,最終爲自己惹下禍事。
靜慈就這樣被無端教誨了一通。仁憲皇太后所言雖句句在理,她卻不知老人如此之多的感慨從何而來。出來時與荷香面面相覷,到頭來所能想到的卻也不過是人老了,總會想到些從前的事。不過有一點,老太后是沒有說錯的,她也一直時刻提點着自己。人這一輩子,還是謹言慎行,處處小心謹慎爲妙。
“難道是主子這些年做的太過分了,連皇太后都有所察覺了?”荷香小心翼翼的揣測着。方纔她一直在一旁侍候着,聽太后說的每句話都覺得心驚肉跳。仁憲皇太后,十三歲入宮,二十歲成爲母后皇太后,在這宮中待了六十四年,什麼事情都看的一清二楚。她有些擔心,若是皇太后把這些都告訴皇上,那公主……
靜慈去只搖了搖頭,並沒有再多說什麼的意思。在她看來,皇太后不過是久居後宮的老祖母,聽到的事情大多都是宮人告訴她的,而宮人能說的又能有多少呢,還不是那些尋常的,她倒不覺得,皇太后能知道多少。不過,果然,她呆在皇帝身邊的時日看來真的是太久了,久到連個老人都懷疑她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