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靈和師中的談話,劉燁自然都聽到了,常惠被匈奴挾持之事史書上早有記載,只是劉燁以爲改變了歷史,就能改變他的遭遇,積極撮合他和馮嫽的婚事,讓他們可以幸福快樂的生活下去。
但未曾想,即使她費盡心思改變歷史的軌跡,卻還是沒有能力徹底改變他的命運,他擁有過幸福快樂的生活,最終仍是要遭到命運的劫數,原來一切都要逃不過的。歷史上記載,常惠被匈奴俘虜多年之後,僥倖逃出來回到大漢,如果這就是他命中註定避免不了的經歷,那麼至少劉燁現在可以相信常惠沒有性命之憂,將來總有一日他會回來。
清靈看到躺在牀上睜開雙眼的劉燁,生怕她又受到刺激,連忙跟她解釋道:“公主,大王已經派兵去找常將軍的下落了,他只是暫時被匈奴主帥挾持,不會有危險的,如今咱們都佔領了匈奴的軍營,救出常將軍也不過是早晚而已,你放心吧,等大軍回來的時候,你就能見到他了。”
劉燁勉強地點頭:“是的,常將軍不會有性命之憂,我相信有一天他會回來。”
聞言,清靈總算鬆了口氣:“是啊,就是說啊,常將軍就算不爲公主你着想,也等不及回來找小嫽姐姐和他們的寶貝兒子,他一定會想盡辦法及早趕回來的。”
“安息騎兵也來了嗎?”劉燁想到馮嫽,不由悲從心來,連忙轉移了個話題,“我沒想到大王居然帶兵衝進了匈奴軍營,可見這一次他是勝券在握。”
“可不是麼,大王這人一向小心謹慎,你也知道的啊,沒有十二分的勝算他都不會這樣做的。這次大漢的援軍及時趕來,和烏孫聯手好好教訓了匈奴那幫匪類,匈奴的主帥自以爲提前發兵進攻,阻止大王和漢兵首領商議對策就能取勝,但他做夢也沒想到,大王早就把漢軍計算進去了,用不着多做商議,只消交代一聲人家漢兵首領就心領神會啦!”
清靈說起翁歸靡,不由稱讚道:“大王登基之後,真的改變很多,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左賢王了。我原本還以爲他又在猶豫怕事,誰知道他心裡有數着哪!而且當機立斷很有魄力,眼看漢軍來了,直接下令突圍直搗匈奴老巢,反過來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再加上有安息騎兵從旁協助,匈奴騎兵簡直就是潰不成軍了。”
清靈沒有親眼看到這一切,僅憑師中三言兩語就想象到戰場上的畫面,劉燁知道她盡挑好話說無非是想打消自己的顧慮,不必爲翁歸靡和常惠太過擔心。
劉燁雙手支撐着牀榻起了身:“我想去看看受傷的將士們,還有,衛律的後事辦得怎麼樣了……”
“可是公主,你現在身體很虛弱。”清靈上前攙扶她,“你就放心好了,有我和師大人在,你交代的事我們都會辦妥的。衛律已經埋葬在山上了,面向着烏孫草原,師大人說,這樣算是完成了衛律最後的心願。”
“嗯,公主,我不明白你被他帶走的時候,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他怎麼會突然變成好人呢?”清靈對此事深感疑問,明知這麼問不太合適,想了想還是問出來了,“公主,我這麼說,你不會生氣吧!”
劉燁搖搖頭,在她的攙扶下走出帳篷:“其實這世上的好人壞人,哪能分得這麼清楚,有人做了一輩子的好事,最後因爲各種原因一念之差犯下滔天罪孽,你說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呢?有人做過很多壞事,漸漸地有了反悔之心,想做一些好事彌補自己的過錯,你說他這種人當真是十惡不赦嗎?有時候,好或壞的標準只是片面的,不同立場的人有不同的感受,獲益的那一方,會說他好,相反被禍害的,就會對他深惡痛絕。”
“如今你說他好,因爲他用自己的性命救了我,但在那之前,你恐怕還恨不能抓到他千刀萬剮吧!”
清靈尷尬地咳了幾聲:“不瞞你說,確實是這樣的,當時我和師大人在帳篷裡,商量抓到衛律之後,要怎樣處死他才解氣。要不是天已經黑了,烏孫軍營又看上去空無一人,師大人也不會聽我的勸,還在各座山上到處找你呢!我就知道公主你能制伏他,不會任由他牽着鼻子走,只是我也沒想到,他會爲你犧牲。”
劉燁拍了拍清靈的手背,說道:“選擇原諒他的那一刻之前,我和你的想法一樣,我實在厭惡這個人,他騙取了大漢朝廷的信任,拿烏孫的生死開玩笑,禁錮了我的自由。我被他挾持的那幾天,每時每刻都想着要除掉他,但是後來,我忽然間想通了,以怨抱怨沒完沒了,只會加深彼此之間的恨,但要是以德報怨的話,對方自然也會放下心裡的恨,那麼,這段孽緣纔算真正了結。人與人是相互的,他之所以糾纏不休,原來是我也沒給他留過退路,將一個人逼到角落裡,他怎麼可能不想報復呢!”
“先放下的那個人未必會輸,更不是示弱的表現,尤其是當你佔據上風的時候,願意放過對方給他一條活路,他勢必也會放下的,甚至會感激你的寬容。只是,我從沒想過要他用那種方式來感激我,這樣的話,我又虧欠他的了,而且是一生都沒機會償還的。”
說着,她們已經走近了衛律的墳頭,劉燁看着他孤零零躺在山坡上,不由眼眶泛紅,哽咽道:“我的朋友,你安心地走吧,不要回頭,切記,不要回頭,無牽無掛地走吧,好嗎?”
清靈挽住劉燁的手,不由也紅了眼睛:“你們在最後一刻互相諒解,這是很難得的機緣,有你這位朋友,相信他在九泉之下也能欣慰了。”
劉燁蹲下來,捧起一把土灑上去:“朋友,我日後可能不會再來看你了,等我們再次相見,也許要等好久,也許很快。我們雖然是朋友,但我寧願你到時候認不出我,當我是個陌生人。你說過希望還有來生,只是我希望你的來生不會再遇見我。是,我答應過要補償你,可是應該還有其他的方式。我這麼說,不是耍賴呀,希望你明白。我還是那句話,但願你能爲自己好好活一回。”
送別了衛律,劉燁和清靈來到軍營看望受傷的將士們,他們都受了很重的傷,從頭到腳裹着繃帶,還有的不幸失去了手臂或雙腿。但無論如何,他們活下來了,只要活着就還有希望。
聽說烏孫王后來看望傷兵,在竈房忙碌着的老兵和婦人們都跑出來,笑呵呵地看着這位平時難得一見的王后,就連傷兵們也精神抖擻,忍着傷痛喚一聲“王后”。
“你們快躺下吧!”劉燁走過去,溫柔地說道,“快躺下,不要扯動了傷口。”
傷病們帶着一臉憨厚的笑容,重又躺下來,年邁的婦人們涌過來,畢恭畢敬地向她彙報:“王后大人,你儘管放心,咱們會盡心盡力照顧他們的,這些孩子們可都是受苦遭罪了的,都是大命的啊!”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們能挺過這一關,以後沒有什麼能難得住他們。”劉燁點頭笑道。
“對,對,就是這麼說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咱們烏孫打了勝仗,趕走那些匈奴畜牲,從今往後就該咱們過好日子了是吧!”
“當然,我們烏孫會越來越強大的,烏孫的百姓生活也會越來越好。”劉燁看向受傷的將士們,“我向大家承諾,不僅要照顧好你們,還要替那些爲烏孫犧牲的將士們照顧好他們的家人。總之,沒有人會白白犧牲。”
“王后萬歲!”將士們激動地高聲叫喊,有幾個人甚至扯開了傷口,清靈連忙上前爲他們重新包紮,“好了,好了,你們不要這麼大動作,萬一傷得更重,難過的還是公主。”
這時,劉燁看到角落裡的一名傷兵,他失去了左手和右腿,靠在帳篷上默默地看着她流眼淚。那樣子看起來很無助,不由讓人心生同情。
“振作起來,我一定會帶你回去見家人的。”劉燁看他渾身上下都是刀傷,不禁也流下淚來,輕輕地拍了下他的右肩膀,“不要難過,最可怕的事已經遠去了,活着就是對自己最好的交代。”
那人搖搖頭,哭得更難過:“爲什麼該死的人死不成,不該死的偏偏留不住。王后,你說老天真的是公平的嗎?”
劉燁怔了怔,道:“我想,上天自有它的安排,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天意,活着的人不應該抱怨。”
“是啊,我還活着,我不該埋怨老天的,可是老天讓我活着,比死還難受啊!因爲我該死,我該死……”他說着說着,情緒開始激動起來,搖晃着殘破的身體,有幾處傷口往外滲出鮮血。
“哎呀,葛嘜副將,你又來了,你這樣傷口很難癒合的啊!”一名老婦衝過來,拿繃帶裹住他的傷口,“知道你不稀罕活着,可是你總要爲那些救你回來的弟兄們着想吧,你不是最重視兄弟義氣的嗎,你要是再一心尋死,你就是對不起他們啊!”
“葛嘜副將?”劉燁聽到這個名字,覺得很是熟悉,不由重複了一遍,“你是葛嘜副將?”
“是我,就是我,就是我這個該死的人。”葛嘜副將哭得五官都變了形,“王后,常將軍被匈奴主帥俘虜,都是因爲我這個罪人,都是我害了常將軍!王后,我求求你了,你快用軍法處置我吧,不要給我療傷,給我這種罪人療傷不值得……”
劉燁抿了抿脣,忍住又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深吸口氣,坐在葛嘜副將身邊:“你冷靜點,我知道你是常將軍身邊的副將,你跟隨他也有一些時日了。但是,常將軍被俘怨不得你,你不要太自責。”
“不,都怨我,怎麼能不怨我呢!”葛嘜副將劇烈地掙扎着,不讓老婦靠近他,“我沒有保護好納奇部落錯在其一,誤信敵軍沒有埋伏貿然追進敵營連累兄弟們被俘錯在其二,稟報常將軍再次殺進敵營中了圈套錯在其三,我犯了這麼多過錯,簡直就是罪不可恕,我還有什麼資格活在世上?”
“常將軍不聽大王勸阻,冒險闖進敵營反中圈套,是他沒有斟酌周全,不能把過錯都推到你身上。”劉燁依然心平氣和安慰他,只是她心裡已經快要承受不住這種煎熬了。
常惠出了意外,翁歸靡帶兵佔領敵營都沒能找到他,可見他已經被匆忙出逃的匈奴主帥帶走,想追回來只怕是難上加難了。如果按照史書上的記載,常惠再次出現是在多年以後,也就是說,常惠和馮嫽得分隔多年才能見面。這些年,馮嫽該怎麼過,她得付出多少艱辛才能獨自帶大他們的孩子。
“葛嘜副將,你就別說了,王后都說不怪你了,你還有什麼想不開的。”清靈害怕劉燁想起馮嫽又傷心,連忙勸阻道,“發生這種事,誰也不想的,你也已經盡了全力不是嗎!常將軍爲了救出手下擅闖敵營,他早就料到了可能發生的後果,他不會怪任何人,更不會怪你,你現在有幸獲救,你應該珍惜得來不易的生命,而不是在你的弟兄們面前說這些厭世的話。”
“我,我不是故意這樣的,我沒有要影響他們的意思,我只是無法寬恕自己。”葛嘜副將低下頭,不敢再大聲叫嚷,抖動的肩膀訴說着他心裡的委屈與不甘。
“可是你們知道嗎?常將軍用自己的性命救出我們,他當真爲了兄弟們不顧一切。而我這個殘廢的人,卻在昏迷間被弟兄們救了出來,我多想用自己的命換回常將軍,但我這條賤命不值一文,送給那些畜牲,都沒人稀罕看一眼。”
葛嘜副將又在抱怨自己失職,劉燁咬着脣,驀然起身厲聲道:“沒有人註定是低賤卑微的,如果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那纔是真的無藥可救。常將軍身陷敵營,他都沒有放棄過,你好歹已經脫離了險境,你有什麼資格要放棄呢!”
葛嘜愣了下,急道:“王后,你說常將軍他,他不會有生命危險是嗎?”
“是,他不會有事,他一定會回來的。”劉燁堅定的語氣給了葛嘜信心。
“真的嗎?我還以爲,還以爲……”葛嘜喜極而泣,連忙擦去臉上的淚痕,“只要常將軍沒事,我就還有機會贖罪,王后,我相信你,你說常將軍能回來,他就肯定會回來的……”
“所以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常將軍回來要是看見你自暴自棄的樣子,他會不高興的。”劉燁放緩了語氣,微微揚起嘴角,給他一絲鼓勵的笑容,“振作起來,不要讓我們失望。”
“是,王后,我會振作的,就算我以後不能再上戰場,不能再帶兵打仗,我也不會放棄。至少我是個烏孫人,我還能爲烏孫繼續奉獻,哪怕是撿馬糞我也要一輩子做下去。”
葛嘜重燃活下去的信心,其他傷兵也受到了鼓舞,老兵和婦人們紛紛抹淚,爲他們的振作深感欣慰。
此時,帳外來報,說是大軍凱旋而歸完勝匈奴。聽到這個喜訊,衆人更是開心不已,發出聲聲歡呼,慶祝這得來不易的勝利。
“公主……”清靈高興地整個人都在發抖,掀起帳篷的門簾,只見烏孫和大漢,安息的援軍正昂首挺胸而來,連忙拉着劉燁跑出去迎接翁歸靡,“快,快來迎接大王……”
劉燁心裡也很激動,這場戰爭持續了數月之久,犧牲了多少人的性命,包括常惠與馮嫽的幸福,取得勝利對於所有人來說都意義重大。她等不及要見到翁歸靡,也許翁歸靡已經找到了常惠,歷史不一定不會被改寫。
然而,劉燁還沒見到翁歸靡,卻見到了心事重重的師中,她和師中相處多年,他有心事從來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師大人,你怎麼了,是不是又出了什麼事?”劉燁有種不祥的預感。
“哎,那個,常將軍被俘的事,公主已經知道了。”清靈以爲師中正在爲這事擔心,索性直接告訴他,免得他犯愁不知道怎麼跟劉燁說。
師中看了眼清靈,心情複雜地看向劉燁:“公主,我要說的不止是這件事,常將軍至今下落不明,不知道他被匈奴主帥帶走還是已經遭遇不測。”
師中頓了頓,又道:“大王佔領敵營之後,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常將軍,但是始終沒有任何消息。大王一氣之下,又帶兵攻下了右谷蠡王的老巢,並且將右谷蠡王生擒,逼得匈奴退兵。”
“大王太厲害了,居然生擒右谷蠡王,這樣的話,匈奴宣佈投降也就是這兩天的事了。”清靈剛要叫一聲好,卻留意到師中的表情有些深沉,沒有勝利之後的喜悅,他們如今畢竟是夫妻,師中心裡有事,她也能有感應。
“師大人,你要說的恐怕還不止這些吧,你,你到底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沒跟我們說。”清靈受他影響,開始緊張起來。
師中看向故作鎮靜的劉燁,斟酌着開了口:“大王抓捕右谷蠡王的時候受了傷,現在仍處於昏迷……”
劉燁心下一沉,腳底發軟,險些癱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