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歸靡看到的景象與他的噩夢如出一轍,扶瑪扭曲的身體躺在血泊裡,沾滿污血的長髮一縷一縷地黏在地上,她的頭貼着腳,臉朝外對着他。
濃重的夜色漸漸褪去,天空泛起黎明前的灰白色,透過窗戶照在扶瑪身上,她那雙失去神采的眼睛空洞地可怕,透過臉上凌亂的頭髮,直勾勾地看着翁歸靡,像是在問他爲什麼現在纔來。
翁歸靡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他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劇烈跳動的心臟就要破膛而出。他不是沒有見過死人,死相恐怖的也見得多了,小時候經常看他的父親處決犯人,斬手斬腳割鼻子剜眼睛的已是見怪不怪。他的母親被左夫人毒死的時候,老賢王當着他的面砍下左夫人的腦袋,他至今還記得,那顆腦袋滾到他腳邊,毒辣的眼睛死盯着他,張張嘴還想說什麼。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他愛過的女人,扶瑪也會死在他面前,而且還死得這麼慘!
“扶……扶……”翁歸靡不敢相信他看到的都是真的,生怕叫出她的名字,就再也難以挽回。
常惠看不下去了,眼看天就要亮了,應該儘快處理好屍體纔是,免得節外生枝。他看了眼馮嫽,馮嫽爲難地苦着臉,她還沒想好怎麼跟翁歸靡解釋。常惠知道她也幫不上忙,索性將所有後果都攬在自己身上,如此一來,扶瑪渾身的傷也能解釋清楚。
“她要逃走,聽到動靜我就進來了,天黑我也沒看清楚,一不小心出手重了就把她打死了。左賢王,你要是怨我我也認了,但我不後悔殺了她,留着她我們都有危險。既然人都死了,我就先把她埋了吧,你要問罪也等我回來再說!”
常惠這幾句話說得很流利,聽起來不像是說謊,他大步走上前,俯身去扯扶瑪的衣領。
“住手!”翁歸靡沉聲喝道,手扶着門框站了起來,傷心地看着死去的扶瑪,一步步走向她,蹲下來,將她臉上的亂髮攏整齊了,取下她脖子上的掛墜,裝作漫不經心地沾了沾地上的那攤血。
“常將軍,你說,是你失手打死她的,對嗎?”翁歸靡目不轉睛地看着那枚變了色的銀質掛墜,語氣越發地沉重。
常惠一向直來直去,他將扶瑪這條性命攬上身,就沒想過給自己開脫,他回答地鏗鏘有力:“沒錯,就是我打死她的,我就算打死她,也不能讓她逃走。”
“扶瑪生前是捱了打……”翁歸靡察看她臉上身體上的淤青,話鋒陡然一轉,“但這些傷不足以致命,她真正的死因是中毒!”
翁歸靡冷漠地看向常惠:“你是怎樣毒殺她的,可否跟我解釋一下。”
常惠怔怔地看了眼面容模糊的扶瑪,他只知道劉燁走後,扶瑪就發瘋似地大吼大叫,沒過多久就死了。翁歸靡趕來之前,他和馮嫽也剛發現她斷了氣,誰知道她是中毒還是怎地,說不定是傷勢過重不治身亡呢!但聽翁歸靡這麼說,他不由多看了扶瑪的屍體兩眼,眼眶發黑,嘴脣烏紫,地上的血跡已經凝固,像沼澤地裡的污泥。
糟糕!這很明顯是中毒死的,常惠的心臟漏跳了幾拍,都怪他不夠謹慎,剛纔怎麼沒看出來呢!現在翁歸靡懷疑他,他該怎麼圓謊啊!焦急之餘,常惠無意中看到那瓶被扶瑪打落的藥膏,隨即有了主意。
“喏,可能是她抹了太多的藥中毒了吧,再加上我出手重了,她受不住就死了。得了,不管怎麼說,都是我害死她的,人都死了,你問這麼清楚有意思嗎?”常惠看了眼窗外微弱的光線,不耐煩地推開翁歸靡,“天快亮了,我得先埋了她,你要是想跟我算賬,就等等吧!”
“你急着把她埋了,是想隱瞞什麼,爲誰隱瞞?”翁歸靡心裡的想法隱約成形,他不肯相信那個想法,一定要跟常惠問清楚。
常惠急了,一手推開翁歸靡,一手拎起扶瑪的屍身:“我沒你這麼多想法,你相不相信都好,但這就是事實。一人做事一人當,人是我殺的,你想怎麼着吧,想爲她報仇就衝我來,我常惠決不當孬種!”
翁歸靡沒有阻攔常惠,他也無力阻攔,跟着走了出來,清冷的目光掃過面色慘白的馮嫽,心灰意冷地苦笑道:“我知道了,知道是誰殺了扶瑪,你們都是她的手下,我再問又能問出來什麼……”
常惠身子一顫,回頭吼了句:“你有病啊,這個女人是死是活有那麼重要嗎?她不好好待在草原,非要上這兒來找死,怨得了誰啊!”
翁歸靡不跟他爭辯,忍着心痛搖搖頭:“扶瑪縱然有不對的地方,但也命不該絕,你們沒有權利剝奪她的性命。常將軍,逝者已矣,我們不要再做無謂的爭執,這不關你的事,請你好好安葬扶瑪。”
“我說你這個人,怎麼聽不懂人說話呢!我說過,是我打死了這個女人,你想怎樣都衝着我來!”常惠的忍耐到了極限,丟下扶瑪的屍身,不客氣地指着翁歸靡的鼻子說道,“我們被逼到這一步,還不是因爲你麼,你要是跟她成了親,現在啥事都沒有了。你不肯娶她,還要管她死活,你不覺得你太虛僞了嗎!你決定跟我們公主在一起,就要爲她着想纔對,而不是爲了這個女人,讓她時刻處於危險……”
翁歸靡沒有應聲,踉蹌地走過去,艱難地抱起扶瑪,往深山裡走去。
馮嫽咬着脣追上去,剛跑出去幾步又回來拉常惠:“走啊,我們得跟着他才行,萬一他做傻事怎麼辦!”
常惠氣惱地甩開她的手:“這都整的啥事啊,他要死就讓他去死,他都跟公主在一起了,回頭又爲這個女人傷心,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這種人我伺候不來,這種男人死了拉倒!”
“你說什麼胡話,快跟我走!”馮嫽不由分說拉着常惠,“現在不是你慪氣的時候,先把扶瑪葬了再跟他解釋吧!”
“你們女人就是想不通,跟他還有什麼好解釋的……”常惠氣得七竅生煙,無奈地跟她一起去了。
翁歸靡徒手爲扶瑪挖了墓穴,他不許馮嫽幫忙,挖了足足兩個時辰,挖得十指血跡斑斑。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帶扶瑪回草原,可是,他不能這麼做,他可以不計後果暴露行蹤,但不能連累了他的父親以及他的家族。
“扶瑪,原諒我,我說過照顧你一輩子,卻害得你枉死……”翁歸靡抱着扶瑪的屍身,讓她平躺下來,看她從頭到腳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愧疚的淚水潸然而下,含淚將那枚掛墜擦乾淨放在她胸前,又把她的頭髮衣裳整理了一遍,哽咽道,“我欠你的,只能下輩子還了,如今你走了,終於可以不用再爲我這個混賬流淚,扶瑪,上路吧,忘了這裡的一切,我不能爲你報仇,你要恨就恨我一個人吧!”
翁歸靡在她面前跪了好久,直到太陽升上枝頭,才狠狠心將她埋了。
馮嫽看他沒有失常的舉動,這才放下心來,鬆了口氣,上前攙扶他:“左賢王,回去休息吧……”
翁歸靡擡眼看她,眼裡的寒意令人生畏,馮嫽愣了下,道:“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埋怨誰,這麼做實在是逼不得已。你知道嗎?扶瑪迷昏你逃下山,她去找烏布吉告密了,要不是湊巧烏布吉不在,現在死的就是我們。”
“扶瑪口口聲聲爲你好,她要是真爲你好,就不會做到如此決絕的地步!我想你應該很清楚,烏布吉要是知道你爲了公主逃婚,他不僅不會放過我們,連你也要滅口的。在你心裡,我們這麼多人的性命都比不上她嗎,如果我說她是咎由自取,你一定會記恨我吧!”
“不要忘了,你說過照顧扶瑪一輩子,但你也說過不會辜負公主。你還嫌傷她傷得不夠深麼,難道你就願意看着扶瑪再次傷害她?公主爲了你,甘願忍氣吞聲,可是扶瑪得寸進尺,除掉我們之前,扶瑪是不會甘心的!你要是公主,你會怎麼做呢?”
翁歸靡沉默了,以劉燁的立場考慮,確實不能再容忍扶瑪,但從感情上來說,他也無法容忍深愛的女人變成心狠手辣的劊子手。
“左賢王,你不是這麼單純吧,你真相信扶瑪的鬼話?她早就變了,她是我們的敵人,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念及舊情就必須犧牲自己嗎?你在烏孫王室這麼多年,什麼事情都經歷過,公主對你真心還是假意,她的爲人如何,難道你還不清楚嗎……”
“夠了,不要再說了。”翁歸靡無力地搖頭,“我們不要在逝者面前爭論這些,就讓扶瑪安靜地走吧。”
馮嫽看着他傷心欲絕的背影,忍不住流下淚來,見狀,常惠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將她拉過來,粗魯地擦去她臉上的淚水,急道:“你哭什麼?管他作甚,他愛怎樣就怎樣,反正老子以後懶得搭理他了,他要是再敢兇你,我第一個不饒他!”
“常將軍……”馮嫽帶着濃厚的鼻音,抽泣道,“怎麼辦,我們公主該怎麼辦,她最在乎的人不信任她了,她一定會很難過……他們之間要是再發生什麼變故,我怕她承受不了……”
常惠拍拍她的背,安慰道:“公主沒你想得那麼脆弱,她不是過去的她了,我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