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晚溫泉話別,圖奇棠就從劉燁視線中消失了,接連幾天沒有見到他,劉燁以爲他可能回安息去了。不過,圖奇棠的侍從還在烏孫待命,又不像是離開的樣子,也許,他只是一個人暫時走開。
不知道爲什麼,送走圖奇棠的同時,劉燁的心也隨之缺了一塊,每當閉上眼睛的時候,就會想起他傷心憂鬱的灰眸。漸漸地,劉燁終於明白,她比自己想象的更在乎他,在乎這個亦正亦邪的男人。
從何時起,圖奇棠的身影不知不覺進入她的心裡,在劉燁的印象中,他彷彿還是那個嬉皮笑臉的風騷王子,笑起來沒心沒肺,耍起酷來魅力無邊。陰鬱深沉的息陵教教主形象並不適合他,看起來他自己也相當抗拒這個身份。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圖奇棠應該會毫不猶豫地擺脫教主的身份,他骨子裡是個可愛的人,嚮往自由的生活,渴望真摯的感情。但他沒有那麼幸運,看似高高在上的教主,卻連個普通人的都比不上,他想要的,無非是家人的關懷,心上人的關愛,世人羨慕的絕世武功他不稀罕,別人追求的權力地位他不屑一顧,擁有再多的金銀財寶,也不如擁有家的溫暖。
劉燁從不曉得自己這麼瞭解他,不管他是光鮮亮麗的王子,還是殺人如麻的教主,最真實的他,只存在於那間潮溼狹小的茅草屋。在那裡,圖奇棠將自己的心交給了她,而她最終還是沒能接受。
夜涼如水,劉燁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看向帳外朗朗星空,暗自想念着圖奇棠陽光般的燦爛笑容。圖奇棠,你現在在哪裡?請你一定要好好地生活下去,沒有我,你也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我如此堅信,你也要有信心。
這一夜,劉燁不知道轉了多少個身,睡在她旁邊的馮嫽遲遲沒能入睡。她的公主經歷過大風大浪,沒有什麼值得她這樣放不下,除了感情。翁歸靡之後,她再次動了心,只是她自己還沒有看清楚,原先以爲像圖奇棠那麼輕浮的傢伙,劉燁絕對看不上,但沒想到她還是喜歡上他了。即使知道圖奇棠的真實背景,即使明白他做過的那些事,還是不受控制地爲他心動。
也許,圖奇棠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麼淺薄,他必定有他的優點,有打動劉燁的地方,不然,劉燁怎會爲他神傷?馮嫽還不知道劉燁已經拒絕了圖奇棠,她在擔心劉燁爲情動搖,之前爲了在烏孫站穩腳跟,因爲她愛上了翁歸靡,如今她的心被圖奇棠佔據,她是否會放棄烏孫的一切,跟她遠走高飛?
馮嫽相信劉燁不會忘記自己的使命,身爲大漢的和親公主,承受着別人難以想象的重擔,馮嫽不止一次爲她不值,除卻老家的爹孃兄長過上安定的生活,她們沒有得到任何好處,多少次從死亡邊緣逃出來,卻又要面臨更致命的挑戰。
劉燁若是堅持不住,她想她也能理解,相比民族大義,她更希望劉燁活得開心。可是,圖奇棠那個人真的值得信任嗎?劉燁要是跟他在一起,今後的路該何去何從?
“公主,又睡不着?”馮嫽決定跟她談一談,她們姐妹倆好久沒有推心置腹地談話了。
劉燁“嗯”了聲,轉身面向她,輕聲嘆道:“小嫽姐姐,爲什麼每到深夜,心裡就會控制不住地思念某個人呢?”
馮嫽摟住她的肩膀,安慰道:“我也是這樣,夜晚讓人加深思念,這是很正常的反應,不必放在心上。公主,你思念的那個人此時也在思念你,你們不如放過對方,好好睡一覺,等天亮了就去見他。”
“見他?不,不……”劉燁脣邊掛着苦笑,“我不能去見他……”
“爲什麼不?你想他的,不是嗎?既然想他就去見吧!”馮嫽不忍心看她苦苦折磨自己,索性鼓勵她道,“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想做什麼就去做,不要空留遺憾。燁兒,你總是爲別人考慮,也該爲自己着想了。你問自己,你愛他嗎?跟他在一起會快樂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就勇敢地敞開心扉吧,不用總是顧東顧西。”
劉燁眼眶泛紅,埋首在馮嫽胸前,聲音澀澀的:“不可以的,即使是小嫽姐姐鼓勵我要勇敢,我也不能邁出那一步。一次受傷就足夠了,同樣的錯誤,我不想再錯一回。”
“可是,人與人是不一樣的,你不能因爲一次受傷,就否定愛情這回事。難道你要一輩子封閉自己的心,不爲自己,只爲大漢活下去?不要,燁兒,這樣你會更痛苦的,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受苦。”馮嫽鼻頭泛酸,心疼地擁緊了劉燁,“夠了,夠了,你做的足夠好了,大漢想要征服西域,豈是一朝一夕就能實現的事,也許耗盡我們的一生都不能有什麼進展,難道要到臨死之時才知道後悔。我寧願你自私一回,爲自己而活,也不願意你重蹈覆轍。”
“小嫽姐姐怕我像細君公主一樣?”劉燁沉默半晌,輕輕擦去臉上的淚痕,微微一笑,“不會的,我不會重蹈覆轍,不管我做出哪種決定,我都會義無反顧地走下去。現在我才知道,史書上寥寥的一筆,即是艱難的一生,只要走過的人才知道其中艱辛。可是,以往那些艱難困苦我們都走過來了,怎麼就不能邁過眼前這道坎呢!爲了大漢付出一生,我想我不會後悔。茫茫未知的命運都沒能讓解憂公主認輸,我明知道前路是怎樣的,又怎麼能輕易退縮!”
“你看,你又開始說胡話了,你就是解憂公主啊,解憂公主就是你。”馮嫽已經習慣了她這種說話方式。
劉燁忽然握住了她的手,看進她的眼睛:“如果,我是說如果,小嫽姐姐有一天要和常將軍分開的話,或許,還要你嫁給一個你不愛的人,你會不會太傷心?”
馮嫽反握住她的手,思量許久,才道:“我會傷心,但我不會放棄。哪怕是嫁給我不愛的人,只要能讓我繼續幫助你,我就願意。”
劉燁流下了激動的淚水,姐妹倆相擁在一起,久久說不出話來。
翌日清晨,帳外傳來凌亂的腳步聲,劉燁睡得本就不安穩,很快就被吵醒了。她披上外衣,起身穿上鞋子,撩起門簾向外看去,只見常惠手握劍柄,心急火燎地在帳外來回踱步。
“常將軍,有什麼事嗎?”看他這幅樣子,劉燁意識到大事不妙。
“公主,是我把你吵醒的嗎?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常惠說話語無倫次,很明顯已經沒了主意。
劉燁心中的不安漸漸擴散,儘量保持語氣平和,安撫他道:“出了什麼事,你慢慢說。”
常惠艱難地吞嚥着口水,心神不寧地東張西望,皺緊眉頭,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公主,出大事了,可是師大人也不在,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常將軍!你睡糊塗了還是腦袋被牛踢了?大清早的在外面瞎嚷嚷什麼!”馮嫽從蒙古包裡走出來,橫眉豎眼地低喝了聲,“進來說話。”
常惠隨劉燁走進蒙古包,還是那副六神無主的表情,在馮嫽的催促下,說道:“公主,我想去找師大人和藥葫蘆前輩,找他們回來的話,應該就有辦法了。”
劉燁耐着性子問他:“常將軍,究竟出了什麼事?你不妨先說出來我們討論一下,師大人和藥葫蘆現在行蹤不明,你能去哪兒找呢?若是當真需要他們回來,等我收到消息,你再去也不遲啊!”
“是啊,你明知道他們去了安息,甚至要去息陵教聖壇探個究竟,你就這樣貿然去了,回不來怎麼辦?師大人有老葫蘆帶路,你只能靠自己,你說,你自己有能耐闖進聖壇嗎?你存不住氣奔去了,萬一出個意外,你叫我們怎麼辦?在這兒我們還能一起商量,你一個人單槍匹馬,連個出主意的人都沒有。”馮嫽看他遮遮掩掩的樣子,忍不住數落道,“你知道什麼就說出來,公主什麼風浪沒經歷過,哪一次不是逢凶化吉。”
常惠連連點頭:“小嫽,你教訓的是,是我胡思亂想。好吧,我說,事情經過是這樣的,昨晚有個侍衛來報,有一隊匈奴人正往草原趕來,領隊的還是左夫人那邊的人。我擔心的一晚上沒睡着覺,所以一大清早就來找你們,又怕影響你們休息,在外面轉了半天也沒敢出聲,自己盤算該怎麼辦。”
劉燁沉吟片刻,問道:“大王的病情怎麼樣了,服侍大王的侍從之中不是有我們的眼線嗎?那邊有口信傳出來嗎?”
劉燁回來之後,與軍須靡見面的機會並不多,須其格以他身體不適爲由拒絕任何人探訪,包括她這個右夫人。
“還是老樣子啊,病怏怏的,隨時有可能歸西。我們畢竟不能時刻守在他身邊,誰知道他哪天蹬腿。但你們看須其格那女人,她都已經把匈奴人找來了,明顯是衝着咱們來的,說不定她就是看準了軍須靡沒幾天活頭,所以給自己留後路呢!公主啊,我還想問你哪,軍須靡那天跟你說什麼了?咱們還有沒有勝算?他們要是存心整死咱們,可不能在這兒傻等着啊!”
常惠心裡有此疑問,馮嫽也一樣:“是啊,公主,他都跟你說什麼了?你是他的右夫人,最起碼也要有個妥善的安置啊!他比誰都瞭解你的處境,須其格視你爲眼中釘,長老們恨不能將你趕回大漢,還有那個小不點兒泥靡,小小年紀就像他娘一樣滿肚子壞水。從你嫁過來,大王就沒對你好過,眼下他若是連這點情義都沒有,你也沒必要留下來受人欺辱。”
“左賢王,軍須靡要將王位傳給翁歸靡,並且要他答應等泥靡長大之後歸還王位。他怕須其格勾結匈奴王室,他從來就不相信匈奴人,就算交給翁歸靡保管王位,也不願意將烏孫的基業交給匈奴。”劉燁沒打算要瞞着他們,原原本本地道出實情。
“原來如此。”馮嫽點點頭,“大王的安排也算是有遠見的,須其格那女人小肚雞腸愚蠢之極,她擔心公主阻撓泥靡繼位,寧願相信虎視眈眈的匈奴人。她以爲自己是匈奴公主就無所顧忌,殊不知她的那些王兄個個都是豺狼,到最後連根骨頭都不會給她剩下的。”
“不錯,但這些話須其格根本聽不進去,大王勸她她都不聽,我們就更說不上話了。”劉燁知道現在最關鍵的就是要找到翁歸靡,明月聖女曾經跟她約定,會把翁歸靡毫髮無損的送回來,但誰知道圖奇棠又插手這件事,這麼一來就複雜多了,也不知道翁歸靡境況如何。
常惠急得跳腳:“所以說啊,咱們現在怎麼辦呢?公主,要不然我把須其格母子殺了吧,那些長老們怪罪下來就算到我頭上,反正烏孫沒有了繼承人,總要拖延一陣子的。到那時候,或許咱們就能想出別的法子了。”
馮嫽搖搖頭:“你這出的什麼餿主意,你闖了禍,公主能安生嗎?別說匈奴王室趁機作亂,烏孫這一大幫長老就不會放過咱們!現在想什麼法子都沒用,左賢王要是在的話,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
“左賢王?他能不能回來還是未知之數呢!”常惠口無遮攔的說,“騷包王子迷戀公主,毒蠍子又爲他效命,眼裡哪容得下左賢王這個阻礙。要不,怎就我一個人回來了呢?左賢王在哪兒,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毒蠍子?”劉燁眼前一亮,問道,“毒蠍子應該還在吧?走,我們去找他。”
“找他有什麼用,他是息陵教的走狗,只聽明月聖女和圖奇棠的吩咐,咱們找他,他也不會幫咱們的。反正打也打不過,能奈他何?”
話音未落,帳外響起兩聲不悅的咳嗽,只聽那人不停發牢騷:“臭小子,你說誰是息陵教的走狗?嘴巴不乾不淨的東西,可惡!那你又是什麼?漢狗麼!”
毒蠍子不請自來,邊抱怨着邊闖進來,指着常惠的鼻子罵道:“你有種當着我的面再說一次,你不敢說就是承認你是漢狗……”
常惠扁扁嘴,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把頭移向一旁,當他的話是耳邊風。
馮嫽連忙解圍:“不知前輩前來,所爲何事?您請坐吧!”
毒蠍子雙手叉腰看了劉燁一眼,雖然不情願,但圖奇棠臨走之時囑咐他保護劉燁,如今她有麻煩,他總不能裝作不知情。再看常惠,這小子實在欠扁,可是他一把年紀,跟個毛頭小子一般見識,未免太小家子氣。
生了半天悶氣,毒蠍子認命地坐下來,長長地嘆口氣:“我這麼做,都是爲了圖奇棠,希望你們能記住他這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