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像是受了什麼刺激,惱羞成怒地掐住劉燁的脖子,劉燁被它一驚一乍嚇了幾回,也算是有些免疫力了,連忙爲自己解釋道。
“同爲漢人,我只是關心你而已,沒有人不想回到自己的故鄉,不是嗎?”
“故鄉,故鄉……”怪物念着這個久違的詞彙,緩緩鬆開手,語氣竟然開始哽咽,“沒有人不想念故鄉,沒有人……可是,我還算是個人麼……”
劉燁撫摸着自己接二連三遭罪的脖子,繼續安撫它道:“你是爲大漢立過功的功臣,就算髮生過什麼誤會,大家也會原諒你的……”
話音未落,怪物突然發了瘋,踢翻身邊的石板牀,只聽“噼裡嘩啦”一陣響,周圍石子飛濺,劉燁雙手抱頭蹲下來,勉強逃過一劫。還好怪物發瘋沒有拿她出氣,不然,她的下場就跟粉碎的石板一樣。
“沒人原諒,沒人原諒……”怪物聲嘶力竭地吼道,伴隨着粗重的喘息,隱約聽見它在啜泣,“就連我爹都不肯原諒我,他要殺了我,要殺了我,我是他兒子,世上惟一的親人,他居然都不肯原諒我……天哪,我是冤枉的啊,爲什麼沒人相信我,我沒給霍將軍下毒,我敢對天發誓,在我心目中,霍將軍是神一般的存在,就算我殺死自己,也不可能毒害他呀,爲什麼沒人相信我,爲什麼……”
劉燁從它斷斷續續的哭訴中聽出一些頭緒,它變成怪物之前應該還在軍營爲大漢效力,有人下毒意圖謀害霍去病將軍,而衆人誤以爲它就是兇手,就連它的父親也不相信它是清白的,甚至要清理門戶。
難怪它的情緒這麼激動,被人誤解的滋味很不好受,尤其是被至親誤解。可是,怪物說的話可信嗎?劉燁不由遲疑,如果它的本性純良,爲什麼會淪落成吃人的怪物?
怪物吼叫半天,周圍能砸的東西都砸個稀巴爛,發泄出滿腔怒火,它終於平靜了下來。重又走到劉燁面前,向它惟一的傾聽者講述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當年我們打了勝仗,霍將軍下令原地紮營,等待與衛將軍會合。被俘獲的匈奴將領和士卒由我們輪流看守,我們晝夜不息盡忠職守,生怕因爲自己的失誤,給霍將軍惹來麻煩。那些匈奴盜匪被俘之後,自然不肯服氣咱們大漢,從早到晚咒罵漢武皇帝和霍將軍,寧願死也不肯吃喝。”
“他們原本就是匪類,年年來搶咱們大漢的糧食,我巴不得他們都餓死渴死。但霍將軍宅心仁厚,他不許我們虐待戰俘,不過,軍營糧草有限,拿來養活他們,咱們就得捱餓。幸虧有個匈奴首領帶頭絕食,咱們不至於違背軍令,他們餓死也是活該。”
“匈奴盜匪成天叫罵又不吃喝,沒過幾天就陸續見閻王了,戰俘營每天都有幾百上千的屍體被擡出來,那時候我的任務就是挖坑掩埋屍體,記不清楚挖了多少個坑,也記不得埋了多少具屍體。漸漸地,我們見屍體見到麻木,聞着那股子屍臭,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着覺,雙手磨破了皮也不知道疼,手掌都是血淋淋的。”
“有一天,我不知道哪裡來的膽量,跑去找我爹商量,我爹是霍將軍身邊的侍衛,指望他能跟霍將軍說一聲,能不能換一撥人來挖坑,再這樣下去,我真怕我這雙手廢了。唉,不用想也知道,我爹不會爲了我去請示霍將軍,我是挖坑挖糊塗了。可未曾想,這話還是傳到了霍將軍那兒,霍將軍體恤我們辛苦,當即下令替換下我們,讓我們休養身子。”
“我以爲總算能喘口氣了,但,但誰知道……”怪物嗚咽地說不下去,用力拍打自己的身體,“咣噹”的響聲聽着令人心悸。
劉燁不敢打斷它的思路,沒有插話,聽它繼續說:“誰知道這是噩夢的開始啊!我還不如挖個坑把自己也埋了!嗚嗚……”
怪物哭得既傷心又委屈,劉燁相信此時的它真的很悲傷很後悔,只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使得它時隔多年回想起來還是如此難過。
“我是長安人,會燒幾道地道的小菜,給霍將軍做過飯,霍將軍還誇過我的手藝。所以被調回來以後,我就負責服侍霍將軍的日常起居。我娘走得早,我爹常年在外打仗,從小我就一個人生活,沒想到燒菜的本事還能讓我有機會爲霍將軍效勞,我真是太開心了。霍將軍連續征戰幾個月,身體已經有些虛弱,於是我每天都變着花樣做些好吃的,希望他吃了我做的飯精神抖擻更加健康。”
“我的確是一片好心,我太崇拜霍將軍了,我願意爲他效勞一輩子。別說是做飯,就算做他的馬我也高興。但是,但是……從我照顧霍將軍起,他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威猛無敵的霍將軍居然連牀都下不了。我爹覺得不對勁兒,請來大夫給霍將軍把脈,原以爲是舊傷發作,不料竟是中毒。”
“大夫說,有人在霍將軍的食物裡下毒,這種慢性毒素平時很難發現,但日積月累也足以致命。負責霍將軍的伙食一向是謹慎再謹慎的差事,所以我爹纔會讓我來做,但不曾想正因爲吃了我做的飯,霍將軍中了毒。我爹不敢相信我有毒害霍將軍的心思,又請大夫察看伙房。這一看可不得了,伙房裡的鍋竈碗碟食材都有毒,我爹氣昏了頭,命人把我抓去問罪,我根本沒得解釋,我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
“軍營里人人都說我是叛徒,我下毒謀害霍將軍,我爹氣急攻心,沒向霍將軍通報,就要將我依照軍法處置。我哭着求他也沒用,苦苦解釋沒人聽,我爹那把沾滿敵人鮮血的刀徑直刺中我的心臟。”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我被扔在亂葬崗,周圍就是我挖過的坑,坑裡埋着匈奴盜匪。我從沒想過自己死後的下場會是這樣,雖說我爹給我留條全屍,卻讓我跟敵人躺在一起,這對我是多大的恥辱啊!”
“我想回去,告訴我爹我還沒死,求他查明真相。但我又怕他不相信,再給我一刀,我就連爲自己澄清的機會都沒有了。我要自己查出真相,我捂着胸口的傷,忍着劇痛在深山裡穿行,遠遠地望着山下的軍營,淚水止不住地流呀!就在那時,我遇見了改變我命運的傢伙,那傢伙讓我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說到這兒,怪物的呼吸格外紊亂,它顫抖地說下去:“太可怕了,我從沒見過那麼可怕的怪物,它從樹上跳下來按住我的頭,掰着我的脖子一口咬下去,那種痛苦比一刀刺穿心臟還要難熬,清醒地感覺到體內的血往外流,疼痛遍佈全身,覺得整個人都快要被它吸了去。”
“我以爲我這回死定了,被它仍在草地上,仰頭望天,心想我的冤屈這輩子都無處伸,死了變鬼也不甘心吧!我不知道自己是命大,還是老天爺嫌折磨我還不夠,被那怪物吸了血居然還沒死。我永遠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月亮是血紅色的,我眼前的世界都變成了血紅色,我沒死,吸我血的怪物卻死了,看着它那幅醜陋的身軀,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飢餓,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就把它吃掉了。”
“我知道自己也變成了怪物,我不敢看自己的樣子,我會被自己嚇死的。可我還想着伸冤,忙不迭地往山下奔,發現自己的身體比以前強壯了許多,跑起來像飛一樣。來到軍營,我不敢靠近,我變成這副樣子,就算是我爹也認不出我是他兒子。我在軍營附近躲了幾天幾夜,不吃不喝不睡也沒感覺任何不適,我看着我爹從霍將軍的營帳進進出出,起初他還會時不時地念我的名字,想起我的時候還會落淚,後來他好像就忘了我,反正我是謀害霍將軍的叛徒,他忘了我是應該的。”
“得知霍將軍的身體康復,我心裡很高興,同時又在懷疑自己是否真在飯菜裡下毒,要不然爲什麼霍將軍偏偏吃我做的飯菜就中毒呢!想到這兒,我也開始覺得自己有罪,更沒臉去見我爹,甚至不想着爲自己伸冤了。直到有一天,那個說我下毒的大夫又來了。”
“軍營裡的士兵接連死去,而且死的很稀奇,因爲那些士兵我都認識,都是一起挖坑的人。我爹再次請來那個大夫,這次他說,士兵們也中了毒。我爹懵了,他已經把我這個罪魁禍首處死,還有誰往飯菜裡下毒呢?大夫也說不出所以然,他找來許多人查找死因,最後確定毒源在亂葬崗。原來,亂葬崗裡埋的匈奴人不是餓死渴死的,而是服毒身亡,那是一種古怪的毒,毒死的人散播的毒素傳染活着的人,活人再繼續傳播,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活人也會陸續死去。”
“大夫想個法子阻止毒素傳播,他放火將毒死的人燒成灰,這樣就沒人會中毒了。霍將軍之所以中毒,就是被我傳染的,幸好救治地及時,纔沒有性命之憂。我爹終於明白冤枉了我,他面向熊熊火光痛哭一場,讓我一路好走。我等到真相大白的這一天,眼看我爹哭得這麼傷心,猶豫再三還是現身了。我想,即使我變成怪物,我還是他的兒子,骨肉連心,他一定能認出我。”
怪物長吁口氣,悽慘地笑道:“骨肉親情?哈,哈,我真是單純地可笑!我是怪物,連個人都不是,我爹怎麼可能認我呢!他根本不聽我解釋,他不相信世間竟有如此離奇的事!他寧願相信他的兒子被他誤殺,也不相信他的兒子變成怪物!”
“我沒想到真相大白之後,他還是不信我,他和大夫請來的那些人把我堵在山上,他們分頭上山抓我,每個人都要將我置之死地。我哭着求我爹,但那聲音比野獸的嘶吼還難聽,我想開口說話,話到嘴邊就變成了空氣。那些人拿着各種各樣的武器,還有人念着讓我頭痛的咒語。我帶着最後一絲希望去找我爹,可是他的刀又一次刺穿我的心臟。”
“這一次我沒覺得痛,也許這就是變成怪物的好處。我被自己的血染紅了眼睛,我掐住了我爹的脖子……我爹倒下後,我抱着他哭了很久,他臨死前終於認出我了,等那些人追來的時候,他用身體保護着我,求他們放過我。”
“沒人信我爹的話,即使我曾經爲人,也不可能再變回去了,他們踩着我爹的屍體來追我。我爹死了,我什麼都不在乎了,我跟他們拼命,死多少人都活該,只要我不死……”
怪物不再說話,它沉默了,或許想起臨死前才認出它的父親,想起它也曾經爲人。劉燁從怪物的敘述中回過神的時候,臉頰已經佈滿淚痕,它是十惡不赦的怪物,但也是個飽受創傷的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