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淮陰,已經向世人露出了它溫柔多情的一面。山花爛漫、青草怡人,就連微風吹拂也帶來溼潤的水氣。
這裡地處平原,氣候宜人,向來乃風景秀麗之地。此地所出的人才,也大多乃風神秀爽、雅緻天成。樑綱自認他不是那種風雅之人,但這卻妨礙他以一種志得意滿的心情觀賞着淮陰的美景。
他努力伸長了脖子,希望可以看到城門外那條河之前,能出現一位以漂洗絲絮爲生的女人。這當然跟什麼風花雪月沒有什麼關係,只是樑綱進入淮陰後,與陳家交往甚多,飽受陳珪這等博學儒雅之人薰陶,也知道了一點歷史典故。
秦朝崩亡之時,淮陰侯韓信還未成名,就是在這條河前遇到了漂母,從而留下了‘漂母進食’的故事。對於這個典故,樑綱其實是沒有什麼感覺的。他更想知道的,是當初韓信在這裡承受‘**之辱’的時候,心裡到底想的是什麼。
後世之人,包括陳珪也都認爲,當時韓信所爲乃‘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典範。但對於一位剛而勇猛的戰將而言,樑綱實在對韓信沒有什麼好感:“大丈夫縱衣食無落、落魄窮酸,卻也不能墮其志!難怪韓信最後連反了漢室的膽量都沒有,竟然被一個女人給收拾掉了,簡直可笑!”
樑綱抒發着自己的感嘆,爲韓信能在淮陰得到無比的尊崇而感到羞恥和不滿。他覺得,假如淮陰人如此喜歡典故的話,自己輕騎獨入,兵不血刃收復淮陰纔是一樁美談。
如今大成王朝已建,陛下的封賞的詔書也傳遞至淮陰,自己被拜爲車騎將軍。只要日後北征徐州勢如破竹,那以後這一處必然會留下自己的傳說。
想到這裡,樑綱就覺得自己心中有股豪氣在醞釀。他對於自己的威猛和成就,感到十分的滿意:今日陳家得知自己被拜爲車騎將軍後,還特意準備了宴席,大賀三軍。待今日酒足飯飽,他明日便遵陛下之令**,擊剿賊逆劉備和曹操——這是何等的人生幸事!
步入郡守府的時候,陳珪果然親自在府門前迎候自己。樑綱下馬對着陳珪拱了拱手,頗有些不敬的意味,雖然這個陳珪目前已經被大成天子闢爲三公之首的太尉,但在樑綱眼中,這老頭兒不過一亂世鑽營投機的無膽老賊而已。
真正能替大成王朝打下一片江山的,還是他這樣勇不可擋的血性將軍!
“來來來,樑將軍,今日乃你高升進爵的大喜日子,又逢明日將軍掛帥出征。老夫縱不勝酒力,也要敬將軍一樽,祝將軍旗開得勝,大展神威啊!”陳珪伸着一張猶如橘子皮般的老臉,怎麼看都讓樑綱覺得厭惡。可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陳珪這番話又如此貼心入耳,樑綱再怎麼厭惡也不能表現在臉上。
當然,前提是,陳珪別老賣弄什麼學問,再跟自己說一些什麼典故軼聞!
可陳珪和樑綱畢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樑綱以爲的賣弄,在陳珪這裡不過最平常的交談而已。事實上,漢代士人講話喜歡引經據典本就是習慣,只不過樑綱這麼一介粗鄙的武夫胸無點墨,無法應對才覺得難堪罷了。
“老夫聽聞將軍今日在城牆樓上評判淮陰侯,當真一代之雄所爲。只是不知,將軍今日面對那條曾有漂母進食的河流,想到了什麼?”陳珪飲完一樽酒之後,看起來心情很是不錯,又跟樑綱拉起了家常。
可樑綱眉頭卻不出意外地微微一皺:這個老不休,就不能說點別的?幹嘛非要讓自己難堪!既然如此,也休怪本將軍無禮了!
“本將軍對韓信沒啥感想,只是覺得這淮陰的女人挺好,昨晚陳公送來那名侍女,當真讓本將軍食髓知味啊……”樑綱報復性地將話題扯到了女人身上,隨後看到陳珪臉色一僵,登時有種快意升起,才又轉回剛纔的話題道:“韓信匹夫,縱有真才實學,也不過一無膽小人而已。偌大淮陰只出了那麼一個鑽胯受辱的傢伙,難怪陳公會識相地將淮陰拱手相讓!”
這番話,擺明了樑綱在欺辱陳珪。可這又怎麼樣呢?樑綱今日乃淮陰之主,他要的就是震服這些宵小鼠輩,令其不敢妄動雜念。
說完這句,樑綱瞅着頓時如陷入冰窖一般的宴會,滿意至極,舉樽環顧道:“來來來,諸位飲了這樽,待明日本將軍再破逆賊,再與諸位共賀!哈哈哈……”
樑綱舉樽環顧,當然只能看到在座諸人皆一副冷臉。甚至,就連剛纔還舉着酒樽的陳珪,都緩緩地將手放了下來。樑綱不動聲色,也慢慢將自己手中的酒樽放了下來,饒有興致地想看一看這些弱者們的反擊。
隨後,他凝眉豎目威脅道:“怎麼,諸位難道都不給本將軍這個薄面嗎?”
宴廳裡一片沉寂,唯有樑綱止不住的狂笑炸響,氣焰囂張。可忽然間,廳外似乎傳來了一聲飄渺的哨音,樑綱微微側目,還以爲是自己的幻聽。但隨後,他便看到主位之上的陳珪,那一張橘子皮般的老臉就如老樹逢春一般笑了起來。
再之後,陳珪緩緩舉起自己面前的酒樽,微微抿了一口道:“飲茶滌心靈,喝酒壯雄志。老夫數十年未曾飲酒,可今日,卻實在拿不出理由不痛飲一樽啊!”
這一刻,陳珪那雙看似渾濁的眼睛,望向樑綱忽如刀鋒一般銳利逼人!樑綱正覺事態詭異,卻還未動怒,便看到廳外有一人昂揚而入,他的手中,赫然提着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來人看相貌三十餘歲,一身這時代士人慣穿的漢袍。不過,這人沒有着冠,而是用一方綸巾綰起秀髮,英氣逼人。再看面相,一張淡金色的臉龐,眉如墨染,鼻若懸膽,二目當中帶着十足的兇惡海湖之氣,就像是一頭還未吃飽的野獸般讓人驚悸。
樑綱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能將江湖的豪氣和文士的秀氣結合地如此完美。但當他終於看清那人手中的死不瞑目的人頭後,胸中一股怒氣忽然沖天而起:“大膽惡賊,竟敢誅殺本將副手,莫非嫌命長不是?”
“你應該感到悲哀,五千兵士當中,只有這麼一個副將敢反抗的,實在讓我陳登失望!”陳登大笑着將那人頭拋在樑綱身上,走到他父親陳珪面前,豪飲了一樽酒喝道:“刀斧手何在?!”
話音一落,宴會側室當中一陣響動,五十多名刀斧手洶涌而出,頓時將樑綱等人團團圍住。瞬間,樑綱就看到那些與會之人的目光,也忽然不見了那雅緻秀爽,更沒有了怯懦,而是都如陳登一般似野獸般看着他這隻逃無可逃的獵物。
“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樑綱懦懦而起,想拔出刀來自衛,卻忽然間發現自己的手足竟綿軟起來。
陳珪微微撥開陳登,看着臉色劇變的樑綱淡淡開口道:“將軍若是問你部下五千兵馬之事,老夫可以告知。不過我等安排他們在了甕城當中飲酒,隨後讓我兒的廣陵精兵踏上城牆以利弩相逼,他們便盡數歸降了而已。”
“你,你們爲何要這樣做?”
“無非大戲已經開場,便用不着爾等這些跳樑小醜在此丟人現眼罷了!”陳珪重重一揮手,年邁的身體猛然一瞬爆發出兇戾的氣勢,飽學儒雅的臉龐也有些猙獰鄙夷:“區區一介庸將,也敢妄論淮陰侯舊事。豈不是淮陰侯那時不忍**之辱,便有可能被那些市井無賴毆至半死?大丈夫相時而動,就你以及你那個蠢主子也配跟老夫談天命?簡直自取其辱!”
“陳珪,你還有兒子在……”樑綱臨死之前,唯一想到的,就是陳珪還有質子在袁術手中。可話音未落,空然間寒光一閃,一道刀光便從陳宮腰間飛出。
似乎只是一聲輕響,樑綱已人頭落地。陳登擦了擦染血的寶刃,再度鄙夷說了一句:“我們既然敢動手,自然已將二弟救出。哼,無知之徒,連死都死得這麼弱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