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千矢飛箭
“……連偷運工具都隨意堆放於此,而今倒是便宜了咱們。”
刑五將石室深處碼的最後一輛木輿車斗翻了出來,濃厚的灰塵立時撲了他半身。
隧洞裡裝糧推送的車軲轆聲此起彼伏,他上前搭了幾把手,實在沒插進“搬運工”的隊伍裡去,便只好退到階臺外,心安理得的做起了第二根人形“木樁”。
“咳,出口找到了嗎?”
刑五拍了拍手上的灰,邊用胳膊肘杵了下旁邊的人,問的話雖然亟待確認,可那語調裡的篤定一聽即知。
反倒是另一根木頭樁子,聞言不自在的變了下神色,刑一嘴脣動了動,乍一看,仍舊是個八風不動的悶葫蘆。
可瞧他那模樣,分明又不像是沒找到出口,難道是途中出了什麼意外?
……嗯?不是吧,今日是哪方風水錯了位,棺材板板竟也有蓋不攏的時候了?
在刑五即將陷入自我懷疑的注視中,刑一無言以對,乾脆點了下頭,省了贅述過程的必要。
因爲他自己都沒弄明白,實在沒必要跟邢五說些全無依據的猜測……
他先前圍着周邊山體折返了幾圈,發現左右兩邊不是蜿蜒的水道便是嶙峋的石牆。
眸中映的景,入眼皆成黑,彷彿掉落深塹裡的人除了困死其中別無他法。
東竄西繞的鑽了半天“迷宮”,刑一摸索着擇了條低矮的溝道,準備最後再嘗試一次,若還是尋不到明路,哪怕無功而返也只能放棄。
黑暗會矇蔽大多數人的眼睛,可對於全身上下從血肉到膚皮都裹不上一絲一毫光亮的人來說,深沉的夜色,卻是他們最完美的保護膜。
即使山溝裡能見度弱得可憐,但直至破曉之前,刑一都決計不會去硬耗那點本就不充裕的時間。
可就在他估算着自己沿溝渠往上探查到底要磋磨多久之際,巖壁上接連不斷響起的“嘶嘶”聲剎那間引得人脊柱發麻。
刑一微屈膝蓋佝僂着身子緩緩側頭,只見一條倒掛在藤蔓間的綠皮蟒正吐着蛇信子,四目之中各現出影時,兩者相距不過半米縱身的高度。
他沒多猶豫,騰躍而起揮劍便斬,那綠蟒不知是無心應戰還是已經覓過食,蛇身靈活的扭動了幾下後掉頭就竄遊跑了。
邢一來不及琢磨這突生的插曲,半壁山岩的藤蔓被他方纔掃過的劍氣齊口切斷,竟然顯現出了後面沒有遮擋的石縫。
那縫隙寬約兩人並肩可過,他注視着裡面暗沉無邊的巖洞思量了片刻,隨之握緊了手中兵刃跳了進去。
在縫道里約莫穿行了兩刻鐘,邢一纔算是徹底脫離了因常年不透風而產生的,特別令人作嘔且溼漉漉的潮汕氣。
出了偏隘的山石縫,他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前路“橫躺”着一條寬餘兩臂貫通上下的臭水溝。
至於他爲何能辨別得如此迅速,非是因爲距離近,或者嗅覺能力強,僅是緣於他的一條腿……堪堪陷在了水道下游的黏軟泥沙裡。
刑一提起腳,面部僵硬地在不怎麼清澈的上層流水裡攪了攪,勉強讓長靴上的污垢重量變輕了些。
擡頭打量了片刻左邊山壁上好似營養不良的大片藤條,他心裡莫名升起一股詭異的直覺。
邢一爬山虎似的攀着石巖往高處走,結果沒花多大功夫便找到了與山體背陰面的洞穴相對應的入口。
區別只在於,前者是邢五根據南宮七絕沿路留下的線索找到的,雖無阻礙,但明顯是強入……
而他面前的這處洞口卻毫無損壞,門扉大敞,頗有一番請君入甕的架勢。
刑一在喝水都得就着血饅頭的獸獵場里長大,不缺本事更不缺膽子。
他如履薄冰地,好似踩着開封刃一般在隧道里前進,但途中除了石壁上的蜂窩圓孔和邊角處的木屑殘渣以外,他沒察覺出一點兒機關觸發的痕跡。
甚至於那些被人捷足先登的“證據”,都像是故意留下的……
不管對方此舉只是爲了昭示“賊不走空”以勸退後來人,還是行事作風本就散亂無序。
既然橫插一腳的姿態如此強硬,那必定是敵非友,撞上了少不得要動一番干戈,刑一如此想着,身形挪動間更顯謹慎。
誰知在他拐過了幾道彎後,看到的居然會是幾張如釋重負的面孔,經此之前全然沒遇見過任何他預想之中的危機,與邢五順利匯合得讓人始料未及。
刑一自問,若不是他青天白……大半夜的撞鬼了,便是有人先自己一步,把後來者必經之路的所有機關都給破壞殆盡後,變相的給他指了道。
無故撿了個便宜邢一反而覺得有點不安,須臾,心神不寧的人隱約嗅到一股刺鼻的臭味,隨着三魂歸位愈發濃烈。
他將心中疑竇暫時擱置,厲目一掃就看見幾個躬腰駝背的“半截身”往地上灑着黃硇砂。
其他人手裡的活兒倒是沒歇,卻無一例外的,皆用厚實的面巾捂着口鼻。
憋住了生理性嗆咳,脣線逐漸拉直腮幫子開始發硬且素以嚴規鐵律著稱的現任刑私督頭領:“……”
在京都城內過慣了舒坦日子,重新在山林野外泡了幾天,他竟不知諸位“貴人”們都如此不適應,偷摸帶着些防蛇蟲鼠蟻的玩意兒就罷了,還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作妖?
雖說南宮七絕從不苛待下屬,他們邢私督的人糙不過戰營裡那些光膀子坦胸脯的臭腳老爺們兒,但好歹也都是身強力壯的鐵漢子,誰慣那“嬌小姐”的毛病?!
看這一個個的,莫不是帶了酒還得抽空小酌兩杯?
刑一本就硬朗的面目一經肅穆的神情渲染,更是顯得分外板正赫人,事實上無傷大體的行爲,他通常持放任態度。
現在看來不禁是他失職,沒能親身督促到位,對於近兩年的考覈訓練委實過於放鬆了些……
但刑規例律不可廢,正經事都沒幹完便能明目張膽的耍小心思,再不明申嚴令,那往後豈非……
他逐漸外放的情緒感染到了近處的人,刑五偏過頭,入眼就是兩條蹙得快要橫飛出鬢的大濃眉毛。
兩人從小在同一片幕天席地裡摸爬滾打,環境所限,雖然湊不足什麼兄友弟恭的溫情,但多少還是有點積累的戰友默契。
刑五搶在他怒火飆升之前迅速解釋道:“元水之毒會發散至空中,隨體熱升溫毒性越盛,黃硇砂可作掩蓋之物,原本沒誰願意相信,直到方纔有幾人出現了短暫的暈厥之症,他們纔有所行動的。”
胸腔裡的焰苗猝然被人掐掉半截,刑一默了會兒,道:“你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元水是境外之物,要不是刑私督與江湖中的某些情報渠道有過接觸,恐怕也不會知曉此處殘留不多的銀色水團是個什麼玩意。
但據他們瞭解,元水略有微毒,只要不飲入腹就不會致人死亡,更別提它能通過呼吸道傷及人體。
“還能有誰?”刑五往隧洞另一頭的出口擡了擡下巴,半柱香前那人才隨同南宮七絕一起離開。
對着一張貌似輕鬆愜意的臉,刑一發現自己越看越來氣,他撇過眼,視野裡又是三兩個移動的黑色屁股,加之源源不斷傳來的嗆鼻味,心內愈發的難以言喻。
見他神色凝重,刑五便也知趣的不再繼續揚着那層繃緊的麪皮,攬過罪責道:“是我多嘴去問的,基於安全考慮,接下來轉移物資得數次進出……”
“她是行腳大夫嗎,專治疑難雜症?”
刑一最終還是頂不住那燻人的味道,將脖子邊的圍領提高了些。
他壓低了聲音道:“今夜種種境遇,我們費盡艱辛才窺見一二,偏她一個養在閨閣中的女子虛懷若谷,總能拿出應對之策,你不覺得太巧了嗎?”
悶葫蘆開瓢見瓤屬實難遇,刑五咧開嘴角無聲的笑了下,思索道:“全是巧合才難得巧合,頭兒你別忘了,十年前的邊境是個什麼地方?”
“即使有雙親相護,也未必萬事周全,在那樣的處境裡活下來,還得以長成如今這般……又豈是京都城內的嬌生女子能相提並論的。”
言及此,他輕笑着搖了搖頭,“光是解決這元水的法子,她就能背書似的說出好幾種,而我們只有選擇其中之一的能耐,還是恰好‘違規’的……”
“違規”兩字成功讓他得到了自家頭領的一個眼刀子。
刑五扯了扯麪巾,擋住了身旁的視線,不受影響的接着道:“何況你看她有主動招人眼嗎?若非旁人去問,或許她壓根都不會吭聲。”
往後無淵源,往前亦無故交,人未曾害我,更沒有必要救我。
從前庾淮業總說,人的壽數不過幾十載,無時無刻都充滿了意外,等你們看淡了世間煙火,最後沉澱下來的,唯有“顧己”二字。
莫名想到那位已故的刑私督督公,刑五竟不自覺的心顫了下,他不知道自己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因爲他當下“短淺”的目光,只夠觸及四周巴掌大點的地方。
“……我知道你不信她,但能安然自若的待在主公身邊,還能被神醫青眼相待的人,迄今爲止,頭領有見過嗎?”
靜默了片刻,刑一道:“你倒是挺相信她。”
“我們這樣的人,平生何足以談個‘信’字?”刑五脣邊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少焉,他似勸若嘆的開口道:“只不過,對於有本事的人,還是不要輕易得罪爲好。”
刑一聽言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再開口時態度卻是和緩了些許,“就他們拿來驅蟲的那點黃硇砂夠使嗎?”
不知是習慣了還是怎的,隧洞中的氣味居然沒那麼讓人難以忍受了。
“沒事,先應急。”刑五斂了神色,瞬間又恢復成了“監工”的派頭。
“即墨……公子說她來時曾在水潭邊有見過一種紅葉白蕊的水生植物,叫什麼鹼……蓬根的,其碾碎的汁液可以中和元水的毒氣。”
話說出口,他眼中顯露出了幾分嫌惡,道:“如若用得上,山塹底下到處都是潮水灘,我想應該不難找。”
“那下面也不缺深巖沼澤,淹死個你更不成問題。”刑一拇指壓在劍柄上輕輕打着轉,嗤道:“除此之外呢?”
對待自己不知特性的東西,他已經形成了固有的反性思維,輕易無法信任,若非那些話經過刑五過濾,他是一個字都聽不進腦子裡的。
“如有沙土來掩埋自然最好不過,但此處除了石頭……”刑五攤了攤手,像是不忍再說。
“哎,這怎麼……沒了?”
“……還變色兒了啊?!”
忽而見得前面投灑黃硇砂的人湊頭聚在一起,兩人驟時以爲發生了什麼怪狀,神情各是迥異。
刑五心頭閃過無形的壓力,下意識以爲蕭凰給的法子出了問題,而刑一……他本就覺得理應如此。
待他們扒開中間的圍擋過去一瞧,才發現是被黃硇砂掩蓋着的元水,竟憑空消失了,溝道底下全變成了黑色顆粒狀的殘渣。
怪不得他們會覺得石室中的氣味變淡了不少。
兩人對視了一眼,心知沒出什麼岔子,刑五慣來進退有度的神情反而破了條縫,透出一絲似是而非的驚詫來。
見狀,刑一胸腔處毫無預警的震了下,頃刻間,他彷彿有點明白邢五戒心向來比他更甚,今日卻幾次三番規勸的用意了。
注意到越來越多的目光有往這邊靠攏的架勢,他背過身對拎着黃硇砂袋的幾人斥道:“少見多怪,趕緊弄完好辦正事!”
話落,刑一驀地有種訓人訓己的怪誕感。
刑五心細如針,察覺到了他那點微乎其微的尷尬,正琢磨着要不要“和稀泥”,便見某人不動聲色的別過臉去。
繼而心平氣和,十分體恤下屬的道:“此行任務完成後,都去獸獵場換班,到時候讓午師給你們加幾門科目,不光淬鍊筋骨,更要多長見識。”
舍了半條命才從“苦海煉獄”裡爬出來,好不容易熬到立功回京,最後連賞賜都來不及瞧上一眼就得被關進“柵欄”,不知何時方能重見天日的“搬運工”們:“……”
“還杵着作甚,幹活去!”
邢一側過身,垂下目光往旁邊移去,猶豫了會兒,仍是極爲不解的問了句,“他們怎麼都用……那種眼神兒看我?”
邢五嘴角一抽,同樣小聲回他,戲謔道:“可能……是覺得頭領你和藹可親吧。”
邢一眉頭微凝,顯然不是很懂自己爲什麼會在他們心中留下這麼個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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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霧濛濛的天色,踩着水窪遍野、草地鬆軟的蔥鬱小道,蕭凰再一次感受到了龍王爺對這片土地的“厚愛”。
……以及造物主的偏心眼。
對比南宮七絕仿若踏着草葉尖在行走的仙逸姿態,自己身後一腳一泥坑的路面,當真是顯得格外糟心。
蕭凰提起衣袂瞅了眼被污泥洇溼的鞋面,心情簡直難以言喻,若要影射於外物,那在她手中相互摩擦產生的“噪音”就表現得尤爲貼合。
兩顆螢石不僅要“順從”五指的揉膩,還得“不眠不休”地發揮出探照燈的作用。
蕭凰慢吞吞的轉着沾染了些許體溫的石頭,動作無聊且重複,活生生地有了老學究盤弄文玩的氣質。
不過古董文玩是用來鑑賞的,而她那顆多出來的石頭則是拿“手藝”換的,少不了要從“收藏品”淪落爲“變賣物”的結局。
清脆的碰撞聲頻繁在身旁響起,南宮七絕探路間隙不由抽空瞥了一眼,兩顆大小差別無幾的發光圓球經靈活的指節滾動過後,已然讓人分不清到底哪個纔是刑五支付給她用以充當屠六治療費的報酬。
“你很缺錢?”救命的恩德都只收取瑣碎財物,而非索要同等價值的東西。
按理說身爲將軍府的掌上明珠,沒人敢苛待纔是,怎麼偏就對金銀財寶如此上心?
想起她先前毫不違和的開口要治療費時,邢五那副仿似被雷劈了的臉,屬實難得一見。
若非此行深踞荒林,用不上什麼銀錢,幾十個荷包都湊不出個整,對方那寶貝石頭恐怕還捨不得拿來抵債。
沉冷的音色低低落在耳畔,蕭凰條件反射性的想回一句“應該沒有人會嫌錢多吧”。
但她不知何故忽地頓了下,話到嘴邊硬是給拐了個彎,摒棄掉人際交往中對答語境裡的萬能回覆公式,自然而然的點頭應道:“嗯,需要花錢的地方很多。”
再則,銀貨兩訖是最能劃清界限的方式,她不想與人產生過多的人情糾葛,我辦事,你給錢,反之亦然,兩不相欠。
……分明是個錢串子,南宮七絕脣角不禁輕勾了下,難怪爲了些微薄診金能和刑五單獨“嘀咕”半晌。
朱門圈子裡假模假式的貴女清高,生怕沾染上分毫銅臭氣的惺惺作態,她倒是半點都不屑裝。
不過,屠六好歹算是自己的下屬,那診金……她爲何管別人要?
“你方纔怎麼不……”
眼尾處的光暈隨着行走間的頻率晃到了瞳孔裡,盤桓在南宮七絕心中的念頭倏然就散了個乾淨——沒道理“冤大頭”還有上趕着去當的。
意識到蕭凰那不太隱晦的停頓,他泰然自若的接了句,“你方纔差點脫口而出的反應,可不像是過了腦子的。”
若是未帶考量的措辭尚有七分可信,相反經過深思熟慮的東西,三分真心都達不到,言不由衷的程度或許能更上一層樓。
蕭凰:“……”
這人遽然……樂意聽敷衍話?
早知有此一遭,她當初就該多背幾本社會學說裡的“萬能句式”,要是南宮七絕想聽,自己抽空給他默一遍也沒什麼難的。
可現如今,就算把“雜家大全”給搬來都不管用——不久前她已經做了承諾,這麼快就失信於人不得遭其詬病?
“怎麼,你纔信誓旦旦的保證了決計不會誆騙於我,這麼快就要食言了?”
蕭凰無聲地嘆了口氣,因着腳下有些打滑,她只好專注於留意路況,垂着眸子頭也未擡的道:“我說過,只要是你問的,無論輕重與否,我皆持以坦誠。”
人無信而不立,她雖然對攀登道德制高點沒什麼意向,但“言出必行”四個字她還是能劃拉幾下的。
未加思索的心口如一,是不予防備,反覆思忖後的慎而重之……又會是什麼呢?
沒法稱斤論兩的話語被人渾似不走心的拋了出來,南宮七絕邁得從容的步調微不可察的遲了半拍。
百米開外的灌木叢間不時傳來的細碎動靜,竟讓他覺得近在眼前的石質磕碰聲都順耳了許多。
默了少頃,他掃了眼左下方兩顆熠熠生輝的石頭,道:“深山礦石不由私人開採,此物多在官員商戶之間流轉,現於市面售價非常人能及,而民間出得起貨銀的,又不會稀罕這東西。”
乞丐碗中無肉,是吃不起,沉檀案上滿席,卻早已食膩。
留置無用棄之……也沒什麼好惋惜的。
蕭凰掂了掂手中的“雞肋”,沒太明白某人特意在此時幫她認清“個人資產”價值幾何的居心。
但她莫名有種將要“散財”的預感,直言道:“不打緊,我沒指望它能有什麼附加產值,若是變現的話……”
“想法不錯,可惜終將是場賠本買賣。”南宮七絕停下步伐,聚目微偏,在無人得以窺視的角度裡,將所有纖毫畢現的殺機盡收眼底,“……勢必,血虧。”
話音未落,風馳電摯間,在昏暗的天色遮掩之下,圍繞了右邊半座山壁的茂密樹蔭裡,從中鋪天蓋地的飛出了烏泱泱的陰影。
箭矢離弦的呼嘯聲瞬即兜頭而至。